許棟山隔了很久很久,才在某一天買了臺半自動洗衣機。
就是那種,滾動攪拌是自動的,但是脫水需要我手動把衣服放到脫水桶裡才能繼續運作的洗衣機。
但是這已經讓我非常滿足了。
我仍記得那時候,許棟山看著我因為這臺洗衣機開心到通紅的臉,笑得頗為意味,說。
「平時你也就做做飯洗洗衣服,現在有了洗衣機,你可是能清闲了,好享福啊。」
喜悅的勁頭瞬間像被兜頭潑下冷水,我的笑還掛在臉上。
我甚至來不及為自己委屈喊冤,心裡就已經開始愧疚和無措。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我的不配得感暴增,在心中不斷的問自己,我真的需要洗衣機嗎?
是啊,我又不賺錢,手洗下衣服又能怎樣呢?
可是……可是,我的手真的很疼。
於是我隻是低垂著腦袋,自私的留下了那臺洗衣機。
直到後來兒媳婦嫁來,兒子才用自己的工資,換了一臺全自動洗衣機。
我舉起手對著窗戶外的日光,緩緩笑了起來。
沒有凍瘡和皲裂,真好。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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僱主夫妻兩人對我非常好,他們外出吃飯時,偶爾還會帶我一起。
說讓我嘗嘗不一樣的菜色,以後做給他們吃。
我滿口答應,開開心心的跟過去。
正吃飯中,卻聽到有人叫我。
「媽?你竟然在這兒?」
我循聲望去,是兒媳婦。
她跟幾個女人站在一堆,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還不待我跟僱主夫妻解釋,兒媳婦已經過來拉我,手機也撥通了電話。
「老公,我來陽城開教研會,看到媽了!」
「還能是誰的媽?你那個離家出走的媽啊!」
兒媳婦拉我拉得用力,我沒跟上步子,差點摔倒。
我的僱主曼曼眼疾手快扶住我,擰眉看向兒媳婦。
「你這人怎麼回事,沒看到巧姨跟不上嗎!」
兒媳這才看到僱主夫婦,她神色疑惑:「媽,他們是誰?你這些天就跟他們在一起?你年紀大了,判斷力不行,可別被騙了。」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話,冷冷拂開她的手。
「他們都是好人,你不要亂說話。」
兒媳瞟了僱主一眼,哼道:「媽你也太不懂事了,知不知道爸和我們找你都找瘋了。」
我覺得好笑。
雖然我文化程度不高,年齡也大,但是不傻,還是會用手機的。
除了最開始許棟山給我天天打電話,後來沒打了,兒子和兒媳婦從來沒打過一個電話。
哪裡像她說的找我找瘋了。
我懶得拆穿,隻是再次重申:「我跟許棟山已經離婚了,你們不要來找我了。」
兒媳婦癟癟嘴,轉身離開。
之前求職的時候,並沒有詳細說我的情況。
如今被僱主撞見,我老老實實的把我的事情講了一遍。
我的內心很忐忑,擔心他們說我自私自利,為老不尊,不知廉恥。
沒想到曼曼兩眼放光,對我豎起大拇指。
「巧姨,你簡直太酷了!我支持你的決定,操勞半生,是該為自己好好活一次!」
曼曼上小學的女兒,也軟乎乎幫腔:「就是就是,巧奶奶才 60 歲,未來還有好幾百年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
眨巴眨巴眼睛,卻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堵塞了幾十年的苦悶與委屈,因為別人的一句認可,如泄洪般在心中山呼海嘯地襲來。
眼淚徹底控制不住了。
11
曼曼的女兒讀的國際學校,才八歲的孩子,英語講得十分好。
她在陽臺念英語,我在廚房邊摘菜邊聽。
某天她對我說晚上想吃的菜,我順嘴接了句「OK」。
她瞪大了眼睛,驚喜地誇我:「巧奶奶,你可真棒,發音太標準了。」
我羞赧一笑:「哪有,就知道胡說。」
「沒有胡說,不信你問我媽媽。」
她跑過去把曼曼叫來,開心地說,巧奶奶現在厲害得都會講英文了!
曼曼也十分捧場,讓我重新說一遍「OK」,然後雙臂抱懷,煞有介事地品評道:
「不錯不錯,發音好極了,用一句話說,就是 very good!」
曼曼女兒和我,被逗得哈哈大笑。
曼曼丈夫聞聲過來,也樂呵呵地說。
「這可了不得,我們家的大廚還是雙語大廚!看來,得漲漲工資才能留住人才啊!」
我原以為這隻是開玩笑,沒想到下個月開始,我的工資真的漲了一千塊。
我很感激,也百感交集,幹活更加賣力了。
看著每日花樣百出的菜式,曼曼打趣地說。
「巧姨這是廚神附身啊,好吃得我想哭!」
曼曼丈夫趕緊扒拉了幾口菜,含混道:「你哭吧,我趁機能多吃幾口。」
引來曼曼梆梆兩拳捶在他肩膀。
這樣輕松活潑,又相互尊重與愛護的氛圍,我從來不曾體會,它讓我深深地羨慕和眷戀。
在這裡,我沒有被無視,我的付出也沒有被無視。
他們尊重我的勞動,對我給予鼓勵。
讓我知曉,原來我是個有價值的人,我的勞動也是有價值的勞動。
我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真正的人。
而不再是被許家用五百塊買回去的獻祭品。
12
國慶節的時候,我們幾個保姆也被放了假。
曼曼一家要出去旅遊。
我沒地方可去,另外兩個保姆張羅著,要不然我們三個也學學小年輕,開車在周邊自駕遊。
我歡喜極了,畢竟從來沒有旅遊過。
我沒有駕照,又因為年齡是最大的,一路上都是她們輪流開,反而把我照顧得格外好。
我們去了周邊城市的欣賞自然風光,那裡有山林有瀑布,聽說瀑布還是某個網紅瀑布的平替。
在瀑布下,我們學著年輕人擺各種姿勢拍照,最終覺得滿意的,還是幾張拿粉紅絲巾的。
她們還教我注冊了微信和抖音,將這些照片發了上去。
照片裡的我,從開始笑得拘謹不自然,到後面已經可以放開擺姿勢。
臉上還戴了墨鏡,看起來像個酷阿婆。
這是此前幾十年,從未有過的,鮮活的生動的我。
在抖音上面,我的照片還被幾個人點了贊,我心裡喜滋滋的。
林芬告訴我,玩抖音還能賺錢呢。
她說我做飯做得好,不如試試把每次做飯的步驟發到上面,很多小年輕反而喜歡看這種視頻。
等以後火起來了,說不定還能接廣告賺錢呢。
於是我用手機錄下我做飯的視頻,因為不會剪輯,就這樣從切菜到起鍋端盤,長長的幾十分鍾被我發上去。
但這樣簡陋粗糙的視頻,竟然比我上次發照片的點贊還多。
這極大鼓勵了我的信心,我主動搜索視頻剪輯,一點一點對著教程去做。
又發了第二條視頻。
點贊雖然不多,但仍舊有人看。
在做飯和摸索剪輯的過程中,我獲得了極大的精神滿足。
它們讓我收到了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和認同感。
我決定要一直做下去。
國慶節結束後,我也學林芬租了個小屋子,放假的時候可以拍視頻剪視頻。
曼曼夫妻倆聽說我在做自媒體賬號,還捧場地關注了我,說我在他們這裡做飯的過程也可以錄下來發網上。
我很快樂。
我覺得我的人生像是在一屋暗室內,從六十歲開始,才得以窺見日光。
隻是沒想到第二天,許棟山他們找來了。
13
許棟山和我的兒子孫子,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我的工作地址。
三個人站在別墅門口,神色各異。
我跟曼曼說明緣由,請了半天假,把他們帶到我租的房子。
許棟山打量著我簡單整潔的小屋,廚房立起來的手機支架讓他看了又看。
兒子坐在沙發上,一開口就是抱怨。
「媽你可真行,自己家的人不給做飯,跑來陽城給別人做飯。我單位的人要是知道我媽在外面當保姆,我臉都要丟沒了。」
孫子也在一邊應和:「就是就是,保姆真丟人!」
我連日以來的好心情被打破,心裡對血緣親情的最後一絲眷戀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斂起嘴角,面無表情:「我用勞動換取工資,哪裡丟人,偉人都講了,勞動最光榮。」
兒子嗤笑了聲:「得了吧,還勞動最光榮,就你給人做做飯打掃衛生,能有幾個錢。」
「媽,不是我說你,安心待在家裡,每天過清闲日子不好嗎?你說說鎮上那些鄰裡,哪個有你過得舒服?」
聞言,我看了眼許棟山,他坐在沙發另一邊,沒有說話,但神情明顯是贊同的。
我無奈苦笑,問:「既然在家待著就是享清福,那你老婆怎麼不願意待在家裡呢?她做著一個沒有編制的小學老師,又能賺到幾個錢呢?」
兒子沒想到平時軟弱的我會懟他,一下子被堵住。
他把頭一扭,臉色不怎麼好看:「我懶得跟你講這些歪理!」
哪裡是歪理,不過是戳中了他們既得利益者的心思而已。
他的工資不高,需要兒媳的工資一起補貼家用。
所以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和精力照顧年邁的父親,而我,是天然的好的人選,不用花錢,還能照顧全家。
而兒媳哪怕工資再少都要工作,隻不過是她比我更早明白,女人無時無刻都要獨立,個人的獨立和經濟獨立。
畢竟掌心向上的日子,總歸是低人一等的。
屋裡沉默了許久,孫子已經沒有耐心,想要出去玩。
許棟山才緩緩開口:「老婆子,這次就算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
「我們在一起四十年了,說難聽點,沒有幾天活頭了。剩下的日子,我們好好過,不鬧脾氣了好不好?」
「以後,你不願意洗衣服,沒事,那就我來洗,你不想做飯,那咱們就出去下館子,都聽你的,行嗎?」
放在以前,我可能內心早就動搖了。
但現在我隻是搖搖頭,問他:「說吧,家裡又需要我幹啥?」
我太了解我的丈夫和兒子了,我「離家出走」已經近兩個月,他們幾乎不聞不問,今天找過來,必定是有事要我做。
許棟山和兒子的神情不自然起來。
兩人眼神交換,最後還是許棟山開了口。
「是件好事,兒媳懷了二胎,我們想著現在的孩子隔代親,想把你接去縣裡住,也享享福。」
兒子也接話:「是啊媽,我們縣裡的房子你還沒來過吧,可大了,裝修也好,你住著肯定舒服。」
原來,他也知道我從來沒去他的新房子啊。
可他們隻在需要用我的時候,才會想起來。
我笑了一下:「行啊,那你們給我開工資吧,我要每個月八千塊。」
兒子一下跳起來:「八千塊?我一個月工資才六千塊你要八千!」
許棟山也蹙眉不悅:「老婆子,你現在怎麼這麼市侩。」
我平淡道:「市侩嗎?可我隻是給別人做飯,一個月就有六千。」
兒子瞪大了眼,轉眼又酸溜溜說:「難怪呢,我說媽你怎麼這麼狠心拋棄我爸。」
我點點頭:「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找個時間我們盡快把離婚證領了吧。」
這下,許棟山也生氣了。
「離婚離婚,你除了這兩字就沒別的了是嗎?你這麼想離,行,明天就去辦!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沒了你,這個家還真就不行了!」
兒子趕緊攔住許棟山:「爸,離什麼離!離婚了誰來照顧孩子,我媳婦那可懷著二胎呢,請保姆多貴啊。」
我看著許棟山,說:「誰不離誰是孫子。」
許棟山當即一拍桌子,說現在就去辦。
我趕緊又請了假,趁熱打鐵去離婚。
直到紅本子拿在手上,我情難自禁地笑了。
許棟山面色復雜看著我:「離開我,你就這麼開心?」
我妥帖地把離婚證放好,笑道:「是啊。」
「有些話我一直沒跟你說,其實,我很怕熱,我也不喜歡手洗衣服,生凍瘡的時候,太難受了。」
「許棟山,我們已經互相看了四十年了, 往後的日子,就再也別見了吧。」
許棟山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拉我, 我後退一步, 轉身走進了陽光裡。
14
離婚後, 我更加用心工作, 自媒體賬號也一直在發內容。
他松了口氣:「原來是這事兒,下午著急,就忘了。」
「【他」我接納了這個提議, 開始在視頻裡說話。
什麼都說,聊我的小時候, 聊婚姻, 聊孩子, 聊我自己的追求。
慢慢的,這個賬號積累了一點點粉絲。
經常會有人在評論區鼓勵我, 誇我勇敢, 也有與我相同境遇的人分享她們自己的故事。
雖然點贊從來沒有過千,也沒有任何廣告找到我。
但我在這個賬號裡, 發現了更好的自己。
後來有一天, 許棟山給我打來電話。
我接起來, 他說, 他和兒子在網上刷到了我做飯的視頻, 也聽到了我講的那些話。
我握著手機,沒什麼表情:「都過去了。」
那邊沉默了許久,低低的蒼老的聲音傳來。
「老婆子, 這些年,辛苦你了。」
他的語氣或許真誠, 但我聽著已經心境平靜。
我「嗯」了一聲,就掛斷電話忙別的去了。
我和另外兩個保姆成了老閨蜜, 不上班也不錄視頻的時候, 我們一起跳廣場舞,一起自駕出去玩。
她們還撺掇我去學車,說我才六十歲,正是學習的好時候。
半年後某次出遊的時候,玩得正開心, 手機有好幾個來自兒子的未接電話。
我回撥過去, 隻聽到兒子低沉的聲音說:「媽, 爸沒了。」
是一個大雨天, 許棟山偏要出門,路太滑了,他從坡上摔下去, 人沒挺住。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自駕遊回去的路上, 我在後排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夢到結婚那年二十歲的我, 穿著大紅袄子坐在床上, 許棟山穿著舊卻幹淨的襯衫,他拉著我的手說,他會會對我好,會好好努力, 帶我過好日子。
可一眨眼,二十七歲的他變成了六十七歲的樣子。
他對我說:「老婆子,是我對不住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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