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晚了。
夷人勢如破竹,拿下了濱城,並圍困住了我們這座縣城。
藍生安慰我,義軍好幾萬人,一定能守住這裡。
等打退了夷人,我們一刻也不等,立刻就出城尋二花。
那時候的我每日都在城邊駐足,雖然我看不到城外的景象。
我可我越是貼近城牆,我越是感覺我離尋到二花又近了幾分。
朝廷派來了欽差,要招安義軍。
卻被義軍首領罵回去了。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朝廷終究是徹底失去了民心。
欽差走後,夷人開始大舉進攻了。
義軍準備好了滾石、木樁、金汁,枕戈待旦。
可夷人並沒有用雲梯。
僅僅用大炮就將城樓轟了個稀爛。
一排排義軍被炸死、炸傷,一排排義軍又頂上。
三日後,藍生也負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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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首領終於看不下去了,他說:
「夷人攻下濱城後,屠城了十日,日日燒殺搶。」
「夷人隻有區區數千,我欲組成敢死隊,出城衝鋒死戰。」
田野望,棗花香。
數萬兒郎,赴死蒼茫。
17
敢死隊拿著長槍和為數不多的火銃出城了,夷人的槍炮也同時跟著響了。
天黑時,敢死隊退回來了。
兩萬人出去的,回來的還不足一千人。
這一千名浴血的漢子,放聲哀鳴:
「我們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殺到夷人身前,這狗日的朝廷啊……」
原來是朝廷從敢死隊的後方派出了伏兵,將敢死隊截殺了!
為什麼?
因為太後跟夷人議和了。
賠了幾億兩白銀,割了沿海的城池,保住了她太後的皇權。
我問藍生,那些義軍就白死了嗎?
藍生沉默。
我也沉默。
我一生的夙願就是尋二花,可我卻兜兜轉轉出不了這座城牆。
一夜間,義軍沒了,城池丟了。
夷人為了泄憤,策馬入城燒殺搶掠。
幼兒被長槍挑起,女人被拖入柴房。
我恨,我恨啊。
想到二花會不會也經歷過這樣的情景,我吐出了一口鮮血,然後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再醒來,是在一座地窖裡。
是曾經縣令家的地窖。
我又想二花了,我伸手去找尋竹片,它是二花給我的唯一念想。
我想感受二花的存在,我想讓二花給我活下去的力量。
可竹片不見了。
藍生看見後,猛然衝了出去。
我急忙伸手阻攔,可還是晚了。
藍生,回來!
你要活著啊。
大花真的隻有你了。
18
地窖中漆黑一片,不知過了多久。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透過微弱的光芒,我看到藍生。
他的臉上染了血,顯得皮膚更白了,在月下都能反光。
藍生說:
「對不起大花,竹片髒了,我用繩子給你做個項鏈,你就能把竹片掛在脖子上,這樣就永遠也不會丟了。」
我說:
「藍生,我們成親吧。」
藍生聞聲顫抖了一下,許久後他說:
「大花,夷人一定會被打跑,那時候你找個好男人吧。」
我哭著吻住了藍生:
「可沒有比你還好的男人了。」
在黑暗中,我和藍生夫妻對拜。
我沒拜天,因為這個賊老天,它不配。
19
地窖裡,沒有一粒糧食,也沒有一滴水。
我和藍生會在晚上出去覓食。
可我們一無所獲。
我們隻看到百姓們在街上撿屍體吃。
我和藍生對視著。
他說:「大花,吃了就變不回人了。」
我有氣無力地說:
「那就不吃,我們要當人。」
可第三天,我們還是默契地吃了。
我要活著啊,我要尋二花。
夷人還在瘋狂地屠城,可街上的屍體卻越來越少了。
終於,在一日的清晨,我們聽見了幾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打開地窖門,把她們救了進來。
她們的爹娘都死了,她們的家也被夷人燒了。
她們隻得趁著天蒙蒙亮時,結伴尋找新的藏身處。
又過了一日,地窖裡又來了一群身材姣好的女子。
我認得她們,是青樓的窯姐兒。
她們告訴我,夷人隻在縣城留下一點兵,保護著這裡新開的教會,剩下的夷人都走了,去搶下一個城了。
她們怕被留守的夷人找到,隻得東躲西藏。
再過了一日,縣城成了一座死城。
屍體都找不見了。
地窖上方,卻傳來了幾個男人的聲音。
這個男人的聲音我記了一輩子。
是人牙子!
他走南闖北到處販賣女人,竟然學會了說夷語。
幾個女娃聽見有人來了,嚇得擠作了一團,哭出了聲音來。
我不懂人牙子和夷人說了什麼,隻是聽見最後夷人放肆地笑了。
人牙子說:
「出來吧,我聽見地窖裡的女人聲了,要是讓夷人找到可是要吃苦頭的。」
他原來,當了漢奸。
20
那幾個窯姐罵了句:
「真是沒用啊,被你們這群廢物害慘了。」
然後她們相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
「姐妹們,女娃子還小。咱們上去吧,眼睛一閉,就當被狗日了。」
我懂了。
我看了看身旁那幾個十歲左右的女娃,也起了身:
「藍生,對不起,大花可能要髒了。」
誰知道窯姐突然推了我一把,瞪著我:
「滾一邊去,你才多大,躲好了。」
說完,她們就爬出了地窖。
再然後,就是女人的掙扎聲和夷人的狂笑聲。
藍生看著我:
「大花,和他們拼了吧?」
我點點頭,最後摸了一次二花給我的竹片:
「拼了!」
當我和藍生拿著刀爬出來時,兩個沒有防備的夷人傻了。
當刀尖劃過他們的脖頸,刺破他們的胸膛時,原來他們也會害怕。
我笑了。
藍生也笑了。
夷人好似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可怕。
他們有血有肉,血是紅色的,但唯獨心是黑色的。
人牙子尖叫著:
「你是大花,我認得你,大花,你殺了夷人,你跑不了的。」
我追著他砍,直到他被我逼到牆角,他的褲腿湿了,原來是嚇尿了。
我問人牙子:
「二花賣到哪裡去了?說出來我放了你。」
人牙子說:
「賣給海城的有錢人家了,大花你別殺我,我說的都是真話。」
手起刀落後,我問藍生:
「藍生,你看,我也會騙人了,我還傻嗎?」
藍生說不傻。
我笑了,我長大了,也不傻了。
現在我就踏出這座城牆,我要去尋二花。
21
海城很大,我和藍生到處找不到二花。
再後來,連朝廷都亡了,我還是沒尋到二花。
直到若幹年後的一天,一群青春洋溢的學生,走在街頭發著傳單。
我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哭了。
我的二花,現在應該也是這般年紀了吧?
我攔住一個女學生:
「你認識二花嗎?」
她搖搖頭,準備離開,卻又被我一把拽住:
「她叫李二花,如果活著的話,跟你一邊大。」
藍生抱緊我,向女學生道歉:
「對不起,二花是她妹妹,她太想念二花了。」
直到女學生走了很久以後,我問藍生:
「我剛剛腦子又生病了吧?原來腦病一直沒好,怪不得這麼多年尋不得二花。」
藍生隻是將我又抱緊了些,沒有說話。
我喜歡看這些學生,我總感覺她們就像二花。
我和藍生,加入了學生的隊伍中。
雖然我們不是學生,可學生們幹嘛,我們就幹嘛。
時間久了,學生們也喜歡上了我。
她們叫我大花姐,還教我詩詞——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22
一開始我讀不懂,隻是感到無比震撼,心中若有千斤重。
後來我讀懂了,更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在沸騰著,心髒仿佛要跳了出來。
我自告奮勇地幫助學生們印傳單。
藍生則當上了學生們的聯絡人,往返於各個城市之間。
就在一個午後,學生們紛紛被抓了。
再後來,藍生回來了。
他臉色慘白地靠在了牆上,低聲喚我:
「大花,我妻。」
這是他第一次稱我為妻。
我含羞轉頭,卻看著紅色的血液順著土牆自流而下。
我驚呼:
「藍生,你受傷了?!」
藍生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虛弱道:
「大花,今夜一定要把這個信件帶出城去,一定要平安帶出城去。」
「城外三裡鋪,找一個叫李念華的女子……」
我抱著藍生,任淚水傾瀉而下:
「藍生,你醒醒,你別死,大花求你了,你答應陪我尋二花的。」
可藍生的氣息卻越來越微弱:
「大花,我好冷。
「大花,我舍不得你,對不起,我食言了。
「大花,我想我娘親了,她送我進宮時,我才六歲……
「大花……」
最後一聲「大花」還未說完,藍生便閉上了雙眼。
23
淚水哭幹後,我將信封藏在了裡衣裡,當夜就出了城。
藍生為了我努力了半生, 可我卻沒有為藍生做過一件事。
那麼, 藍生最後的遺願,我死都要完成。
城門口, 一名士兵細細地打量我。
「這麼晚了,出城幹嘛去?」
「娘家人病重,探親!」我回。
士兵狐疑地盯著我:
「搜身!」
我假意配合,卻猛地掏出匕首扎進了士兵的胸膛。
我快速地朝城外的高粱地奔跑, 就在快要沒入莊稼時, 身後傳來了數道槍聲。
我突然覺得後背一疼, 但無暇顧及。
我跑啊跑,跑啊跑。
一口氣跑到三裡鋪。
按照藍生告訴我的地方,我敲響了藥鋪的房門。
伙計問我抓什麼藥?
我說艾草和國老。
一名短發女學生打開了房門。
「李念華?」我咳出了一口血問道。
她點點頭, 卻驚呼:
「你中槍了!」
我想將信件從懷裡掏出來遞給她,手指卻不聽使喚。
我示意她幫我將信掏出來。
她掏出信後,要替我治傷,我則堅持讓她先看信。
她的眉頭越看越凝重, 當即就把信交給了另外一個女學生。
她對我說:
「謝謝你,這封信救了我,也救了我們很多很多學生。」
我想笑, 眼皮卻使不上勁, 緩緩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 我感覺到一隻手掏出了我脖子上的項鏈。
項鏈下掛著是二花送我的, 刻有兩朵小花的竹片。
我猛然驚醒,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
「不許動!」
那是我的命。
「姐姐!」
模糊的視線中, 我看見李念華掏出了另一塊竹片。
24
而這塊竹片上, 刻著一朵大花。
「姐姐!」眼前的女子大哭了起來。
「我是二花啊,姐姐!我改名叫李念花,就是日夜思念大花!」
剛才的大喊仿佛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看著眼前的女子,眼睛大大的,水靈得仿佛會說話。
二花, 真的是二花!
百姓們額手相慶,一個個捧著空碗圍住了車隊。
「(大」二花啊, 姐姐好想你啊……
二花啊,姐姐聽你的話, 治好了腦病, 姐姐真的尋到你了。
二花啊,終於輪到姐姐保護你一次了。
可惜,姐姐已經說不出話了……
你可知道,我的前半生都在為了與你團聚而活著。
終於再見到你了, 二花。
好, 真好啊。
可是二花, 對不起,姐姐不能陪你了。
姐姐嫁人了,嫁給一個很好的男人, 他叫藍生。
姐姐要去陪他了。
二花, 二花……
姐姐相信你和你的同伴們,在為中華而努力著。
也相信,黑暗雖一時可以擋住天上的太陽, 卻永遠無法擋住民主的光芒。
大花我啊,這輩子,知足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