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含著淚,還是點了頭。
藍生怒了,走到縣太爺和師爺前面,脫下了褲子:
「我曾是太監,如何行苟且之事?!」
8
此後,藍生就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終於,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
蟋蟀翻了白肚皮,渴死了。
樹上的小蟬也不會叫了,可能是飛走了,也可能被人吃了。
隻有螞蟻小黑,還在院前的洞穴附近爬來爬去。
我拿根樹枝擋住小黑的去路,它就往旁邊爬。
它好笨啊,為什麼就學不會越過樹枝呢?
可我的朋友裡,隻有小黑還活著,是笨的人才好活嗎?
娘親看著我,定定地落淚:
「大花,你笑笑吧,娘害怕。」
我還是面無表情:
「娘,我和藍生學習識字的地方,是你告訴爹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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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哭得更厲害了:
「大花,你別怪娘,娘得聽你爹的啊。」
我用力握住了拳頭,任指甲掐進了肉裡。
大花啊大花,你看,你腦子多傻。
就這樣還想去尋二花?
於是,我越發努力了。
我每天更加細致入微地觀察。
我發現爹爹原來和城西的王寡婦好上了。
而且已經好上了很多年了。
王寡婦還給爹爹生了個男娃。
可爹爹為何不把娘親休了,與王寡婦成親呢?
再後來,我明白了,是王寡婦不願意嫁給爹爹。
因為她除了爹爹以外還有好多男人。
這些男人都在背著家裡給王寡婦送糧食。
王寡婦的兒子管他們每個人都叫爹爹。
這一次,我笑出了眼淚。
爹爹啊,你總說大花腦子不好,可你呢?
笑著笑著我又哭了。
我想起了二花,如果我當初要是能學會這麼細致地觀察,能認出那個黑瘦男人是人牙子的話,是不是二花就不用被賣了?
9
深冬終於來了,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這天,我僅剩的朋友,螞蟻小黑也不見了。
這又讓我又想起了二花,她會冷嗎?
還有藍生呢,他在幹嘛?
我在積雪上試著用藍生教我的字給他倆寫信。
寫到雪硬了,又寫到雪化了。
寫到地上什麼都沒有了。
我百無聊賴,走到了街頭巷尾。
我蹲在茶樓外,靠在酒肆旁。
我渴望與人攀談,希望聽見別人說:
「大花,你的腦病好了?」
這樣,我就僅剩長大了,隻要長大了就能去尋二花。
可這些大人雖不趕我走,但也不願意與我說話。
那我就聽著。
他們說,夷人又要打來了。
有西夷、東夷,還有好多我聞所未聞的國家。
太後帶著皇帝又逃跑了。
可他們能跑,百姓呢?
以後的日子,怕是要難上加難了。
我忍不住問道:
「會有多難,比去年大旱還難嗎?」
那人抽了口旱煙說:
「呵,可比大旱難多了。」
待看清來人是我後,那人就閉口不談了。
我火急火燎地趕回家,想問問娘親。
夷人是誰?
夷人為什麼要打我們?
可回家後,我發現娘親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裡,就快要不行了。
娘說,是爹打的。
王寡婦嫌棄爹爹搞不來糧食,就要與爹爹劃清界限。
還故意告訴爹爹,她的男娃不是與爹爹生的。
爹爹發瘋之下,卻把娘殺了。
因為,都怪娘。
如果娘能生個男娃,或者娘親爭氣一些,在月子裡被打後沒有失去生育功能,爹爹就不會去找王寡婦,更不會被王寡婦羞辱了。
我扯下床單裹住娘親的腦袋,想要給她止血。
娘親推開了床單,拉住了我的手說:
「沒用了,大花,娘求你件事,我死後把我葬入河裡,我永遠不要入你爹爹家的墳。」
「大花,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二花,你們能原諒娘嗎?」
我掏出了二花送我的竹片,輕輕撫摸。
兩朵小花印在了我的指尖上,我幻想著和二花拉著手。
二花,娘親已經知道錯了。
不如我們就原諒她吧?
然後,我點點頭。
再然後,娘親嘴角上揚著閉上了眼睛。
10
我吃力地推著家裡的推車。
按照娘親的遺願,將她葬入了河裡。
待回家時,已是深夜。
我累得倒頭就睡,卻不想門被一下子砸開。
爹爹窮兇極惡地邁步進來:
「小畜生,我等你好久了!」
爹爹不由分說地打我。
他力氣很大,拽著我頭發將我拖到地上,用拳頭用力地砸我的腦袋。
我的腦子一陣陣眩暈,耳朵一陣陣嗡鳴。
這就要死了嗎?我絕望地想著。
可我還沒去尋二花!
恍惚間,一個消瘦的人影猛地蹿出來,用榔頭一下砸在了爹爹的腦袋上。
「大花,快跑!」
求生的本能,令我顧不得窒息的疼痛,拔腿就跑。
直到跑了很久,跑到我已經無法喘息。
我才定住,看向身後的救我的人。
「藍生?」
「不是我。」
一道我十分熟悉且溫柔的聲音響起。
不是藍生還有誰?
我跳過去,扯住他的衣袖:
「藍生,你怎麼了?」
藍生輕輕躲開我,轉過身去:
「我是個不健全的人,不配當大花的朋友。」
我的鼻頭一下就酸了,哽咽道:
「藍生,你也不理大花了嗎?大花什麼都沒有了,妹妹丟了,娘親死了,蟋蟀死了,小嬋死了,連小黑都死了……」
我越說聲音越小,最後蹲在了地上哭泣。
「大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嗚嗚嗚……」
終於,在我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下去時,一雙白淨的手扶住了我。
我強撐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大花也是個有病的人,咱們誰也別嫌棄誰好嗎?」
11
我在藍生的住處和他聊了很久。
我問藍生,我準備去尋二花了,你願意陪我去嗎?
藍生說他願意,等我們存下些錢糧,就一起出城去尋二花。
我又問藍生,京城是什麼樣子,皇帝和太後長什麼樣子,他們有幾個腦袋、幾隻手臂?
藍生說了很多,都把我說困了。
我迷迷糊糊隻記得,藍生家從小很窮,為了活命,爹娘就把他送進了宮。
他長得白淨,就成了專門給皇帝收拾書房的太監。
可後來夷人帶著堅船利炮打來了,太後就帶著皇帝逃跑了。
藍生趁著兵荒馬亂也逃出了宮。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醒來,藍生卻不見了。
我越等越是焦急,生怕他出了什麼危險。
我就這樣心急如焚地幹等了一天。
直到傍晚,才看到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
我故意沉著臉,一言不發。
可待他看見我,突然直起了腰,興奮地說:
「大花,我今天掙了一個銅板。」
「我算了算,過不了太久就能陪你去尋二花了。」
我鼻頭一酸,轉過身,抹了把眼淚。
他好像發現了我的異樣,慌張道:
「我該給你留句話再走的,對不起大花。」
我破涕為笑:
「吃飯吧,開春了,我們有野菜吃了。」
12
藍生每天都很忙,他上午去驛站幫人卸貨,下午幫人代寫書信。
我說,我也可以做活掙錢的。
藍生卻擺擺手:
「掙錢是男人的事!」
說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低下頭大口地灌著米湯。
我說:「藍生,你就是男人,是我見過最男人的人了。」
看他臉色稍緩,我又急忙解釋道:
「我就是覺得,尋二花是我自己的事,卻讓你這般辛苦。」
藍生又擺擺手:
「咱們不是說好了,是唯一的朋友嗎?」
說完,他又自顧自地嘀咕了句:
「窮家富路,我還是得多掙點。」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刨除了吃穿用度,我們終於攢夠了五十個銅板。
這年我也十五歲了。
這是我和藍生定下的目標。
就在我以為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座縣城,去尋二花時,變故卻來了。
13
鼓樓的鑼聲響個不停,往往有大事要宣布時,才會這樣。
我和藍生趕到時,鼓樓已經擠滿了人。
縣令站在高臺上,慷慨激昂地列舉著夷人的罪狀。
然後,又傳達了朝廷的討夷檄文,稱:太後終於決定與夷人決一死戰。
但苦於軍備落後,糧草不足,要向百姓徵錢徵糧。
百姓們面面相覷。
片刻後,一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老漢走了出來,從懷中掏出了兩塊破布頭,將兩塊布頭緩緩展開,裡面零星躺著一摞舊銅板。
「我李老漢捐十個銅板。」
他一旁的兒子急忙阻攔:
「爹啊,使不得,那是你的棺材本啊!」
「你沒聽縣太爺說嗎?夷人都殺到我們家門口了,我老頭子還要什麼棺材。」
再然後,百姓們紛紛掏出了自己的最後血汗:
「我老婆子也不治病了,這錢捐給將士們打夷人吧。」
「我張老三把家裡的牛捐了。」
「娘,我也不去私塾了,把念書的錢捐了吧。」
我回家翻出銅板,最後又數了一遍。
其實沒什麼好數的,我閉上眼都知道有幾個。
隻不過這些日子每天都數上一遍,早已成了習慣。
藍生按住銅板說,大花,別捐,捐了就沒法尋二花了。
我紅著眼眶說:
「我知道啊,可縣令說,我們遇上了國難,國難啊!」
再趕往鼓樓時,百姓們也都紅了眼:
「朝廷……朝廷一定要勝啊,這是我們最後的血汗。」
14
藍生說,大花,我們重新攢錢吧,頂多再過兩年,我們有了盤纏就去尋二花。
我笑著說好。
可縣城已經沒有了半點生機。
朝廷這一次徵錢,像是把這座本就搖搖欲墜的縣城擊垮了,抽空了。
驛站發不出錢,藍生沒法去當短工。
百姓手裡沒錢,更不會找藍生代寫書信。
每個人都在忍著,等著,盼著。
期待朝廷大軍能將夷人徹底趕出國土後,送我們些賑災錢糧。
半年過去了。
八百裡加急快馬加鞭地路過了縣衙。
消息終究是瞞不住,夷人打上了海岸。
我問藍生:
「敗了?」
「朝廷不是拿我們捐的錢糧,買了最厲害的船艦嗎?」
藍生痛苦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買船艦的錢都用來給太後過壽宴了!」
我想哭,可卻哭不出來。
我面如死灰,扯住了自己的頭發:
「二花沒說錯,我腦子真是不好啊!怪不得二花讓我腦子好了再去尋她,我為何就不能聽話呢?」
藍生輕拍我的肩膀:
「大花,不是你的錯,是這狗日的朝廷太會騙人了。」
推開門,家家戶戶好似都在啼哭。
大街上,每個人都眼神空洞地看著地上。
這晚,藍生很晚很晚才回來。
我問他幹嘛去了。
藍生說,城外有義軍,既然這世道已經黑不是黑、白不是白,那就反了它吧!
15
一個尋常的夜晚,街道上突然到處是火把,喊殺聲震天響。
藍生說,大花別怕,是我們的義軍來了。
他戴上了頭箍,從他的屋裡摸出了兩把鋼刀。
臨出門前,又遞給了我一把:
「大花,別開門,有人闖進來你就砍他。」
我心慌得厲害:
「藍生,你別死,千萬別死。」
藍生點點頭:
「放心吧,我還得陪你去尋二花。」
我靠在門上,看著藍生隨眾人衝去了縣衙。
刀很沉,我兩隻手才能抡動,可我在屋裡還是不斷地練習著砍殺。
藍生,大花也答應你,我們都不死。
因為,我們誰也沒有可失去的了。
晌午時,敲門聲傳來,我猛地一個趔趄。
「大花,我回來了。」
我打開門,撲進了藍生懷裡。
一直哭,一直哭,怎麼也停不下。
「義軍贏了,正在抄縣衙。我擔心你,就先回來了。」
藍生拍拍我的後背,又說道:
「我們不用挨餓了,縣太爺家糧倉的米多得都要長蟲子了。」
16
我問藍生縣城以東的城池是什麼。
娘親在世時曾說,二花好像被人牙子賣到東邊。
藍生說,那是濱城,是個沿海的城。
我掏出了刻著兩朵小花的竹片貼在了臉頰,感嘆道:
「真好啊。」
沿海的城,聽上去就很美,會不會和二花一樣美?
想著想著,我好像看到了二花。
不知道她現在多高了,眼睛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麼大。
我和藍生商量好了,我們不再等了,準備些幹糧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