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時,阿爺拿命換我嫁給了探花郎。
從此我學著女德,討範以安歡心。
為他誕下長子範尋。
後來範尋到了讀書的年紀,越來越像他爹。
逐漸與我疏遠。
他拉著京城第一才女沈菁華說:「沈夫子,若你是我娘就好了。我娘是打鐵女出身,大字不識一個,蠢死了。」
範以安說:「以後不用送吃的到書房了,弄到書卷上,髒。」
我看著在書房溫馨和睦的三個人。
拿出了和離書。
我倦了,想回去打鐵了。
1
我拿出和離書的時候,三個人面色各異。
範以安臉色凝重:「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和離啊。或者,你給我寫封休書也行。」
範以安似乎沒想到,八年來一直百依百順,討他歡心的發妻竟跟他說和離。
沈菁華就在一旁,他不好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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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眉毛緊皺:「阿央,別鬧了。
「離了我,你還能去哪兒?」
範以安能出這話是有緣由的。
當年他進京趕考,路遇山體滑落,被我阿爺所救。
他隻受了點皮外傷。
可我阿爺卻被砸到了肺腑,臨死前,隻說放不下的就是我這唯一的孫女。
那時範以安為謝我阿爺救命之恩。
對著天地痛哭涕零。
發誓他範以安必娶我謝央為妻,若此去有幸高中,更將一心一意守護我,永不納妾。
我阿爺在他激昂誓言之下,撒手人寰。
後來,我就跟著範以安進京趕考。
別人家的學子身邊跟的都是丫鬟書童,範以安身邊跟著一個身穿短袍,發型潦草,背著鐵榔頭的我。
有人好奇:「範以安,這誰啊!」
我見範以安不答,大咧咧地開口:「我是他未過門的娘子!」
眾人一陣起哄。
範以安紅溫了臉。
扭頭對我說:「不知羞!」
那時候的我,天真地以為他隻是害羞。
回到客棧,他便訓誡了我。
「你別在外面說你是我的……娘子了,我們還未成親,對你我的名聲都不好。
「這裡是京城,女子要有女德,應溫順少言,知書達禮。切莫再開口說些渾話,惹人發笑鄙夷。
「且近日關於我的闲話紛紛,擾我心思考試,若屆時落了榜,範某怕難護著謝姑娘了。」
他深皺眉頭。
我這才深知自己一時口快帶來的嚴重後果。
「對不起啊範大哥!我以後不會了!」
「那你以後就在客棧待著,不用送我去考試了。
「還有,莫要再背著那身鐵具晃悠,找個地方扔了吧!反正以後也用不著了。」
怎麼能扔了呢!
那可是我阿爺的遺物。
我阿爺是十裡八鄉最好的鐵匠。
我也深得其真傳,靠這鐵家伙過生活。
心裡這樣想著,但我也知道。
這城裡的女人個個漂亮規矩,是我丟範以安的臉了。
我暫且將鐵具埋在客棧背後的樹底下。
乖乖在客棧等範以安。
會試,殿試。
放榜那天,範以安中了探花。
我蹦上了天,誠心為他高興。
從那天起,我便學著城裡人梳妝打扮,等他娶我。
2
「是啊姐姐,況且女人被丈夫休了,傳出去受人恥笑,你可要三思。」
見我跟範以安的氣氛僵持,沈菁華跑出來勸阻。
這話她說得違心。
我聽著也刺耳。
當年範以安高中娶了我,說不再納妾。
給他贏了滿滿好名聲。
可三年前,他就把京城才女沈菁華接入了府中。
以範尋的教書夫子的名義。
可兩人在府中相處,宛若夫妻。
我知曉在這城裡頭,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常見,不比我們那小村莊,男人隻要能娶上一個媳婦,都貼心窩子地護著。
可範以安此等不磊落的做法,實屬讓我惡心。
「誰是你姐姐?還沒進門呢,就來摻和我範家家事。
「沈姑娘如今一個未婚女子賴在範家這般的名聲,也不配來說教我吧。
「我去哪兒就更不用你們操心,總之不會再打擾你們私通了。」
話一撂下,沈菁華臉色瞬間又白又紅。
範尋卻叫囂起來。
「我不準你這麼說沈夫子!她是教我課業的老師,最懂禮義廉恥,才不會跟爹爹私通!
「反倒是娘,老是讓我們範家丟臉,如今又要和離,難道爹爹對你還不夠好嗎?!」
範以安對我好?
真是字字誅心。
我本不是性子細膩之人。
範以安讓我習女德。
我便習了。
書上說女子要相夫教子。
我努力做了。
對他照顧入微。
將範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卻怎麼也得不到範以安的好臉色。
八年了。
從未正式讓我見過外人。
就連天子設宴,讓群臣帶上家屬。
他也告罪說我病弱怕人,難以走動。
人人都說,禮部郎中是個痴情種。
將他的發妻疼惜到心尖上了。
不舍得讓人出來走動,生怕吹了風,吸了熱。
隻有我知道,他是覺得我粗鄙,在外人面前丟了他的臉罷了!
成婚八年,也就前兩年他還做做樣子。
後來的這些年,這段姻緣早已名存實亡。
直到他與沈菁華情投意合。
我才知曉一切隻是兩看相厭罷了。
我本不是拈酸吃醋之人。
隻盼有個家,與親人扶持。
可如今,我累了。
「尋兒也是你的孩子,你就算是為了他著想,也不該此番鬧騰,像什麼樣子!
「雖然你教不了他什麼道理,但做母親的,若是好生照顧了,尋兒也不會不念你的好。」
範以安說這話時,範尋在一旁做著鬼臉。
我笑了。
這就是他教的,將來要當狀元的好兒子。
生範尋時,我的命去了半條。
範以安繁忙又冷漠,是我一口奶一口羹地把他養大。
後來他大了些,睡前總是纏著我輕給他唱山曲兒,講那些民間傳說。
我熬湯燙到了手,他會哭得比我還傷心,好似我身上的疼,也疼到了他身上。
他說:「娘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不讓你痛。」
我眼角湿潤,倍感欣慰。
可此時此刻,最讓我痛心的。
就是他罷了。
這些年我本就是為了範尋,才一忍再忍。
如今。
一切都沒有必要了。
3
「既然你如此愛護你的夫子,厭煩你親娘,那以後她便做你娘好了。」
我冷冷地開口。
不再看範尋不服氣的表情。
「範以安,當年是因先皇金口一問,你為了那美名和仕途才娶了我,守了我阿爺的託付之約。
「可如今先皇已去多年,早已沒人記得你當初的誓言。
「男子納妾是尋常,如今你仕途穩定,有了歡喜的女人,我成全你。
「畢竟沈夫子一個未婚女子在範府三年,無名無分。我看著,都替她委屈!」
我看向沈菁華。
她的眼眶紅了。
範以安卻發了火。
「謝央!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我堂堂一個禮部郎中,怎可休棄發妻!
「將和離書拿回去,今日之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他說完這一句,沈菁華側過臉,淚流滿面。
我咬緊牙關,扭頭離開了。
4
當年範以安中探花後,我等啊等。
從二月等到五月,眼見新科進士的宴會直至尾聲,也沒等到範以安向我提親。
有人說,範以安被許多佳人歡喜。
說不定哪天就好事將近了!
我恍然大悟。
看來範以安喜歡那些京城貴女,忘了我這打鐵丫頭還在客棧等他了!
第二日我就把客棧後頭的傳家寶鐵具都挖了出來。
準備回十裡村。
可這時,探花郎策馬奔來,帶著三十箱聘禮,聲勢浩大地攔住了我。
他聲音振聾發聩。
「謝央!你可願成為我範以安唯一的妻!」
原來,範以安與我和我阿爺的事跡,不知道被誰傳到了皇上耳朵裡。
皇帝老兒聽了之後,十分感觸。
立馬就問範以安:「可遵守了承諾,娶了那謝家孤女?」
範以安面露難色,眼眶紅了。
「實不相瞞,臣還未向謝氏求親。因為,臣想給她一個體面的婚禮。
「如今臣還未入職掙得俸祿,囊中羞澀……虧待了謝氏,難以慰藉謝阿公在天之靈啊!」
皇帝老兒一聽。
這可真是個面若杏花,有情有義的好兒郎。
大手一揮,賜了範以安聘禮。
還給他安排了俸祿可觀的差事,甚至比當年狀元郎的職位更令人眼紅。
賜婚祝語。
鸞鳳和鳴,瓜瓞綿綿。
當然。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
隻是在城門口望著高頭大馬上的範以安。
懵懵地問了一句:「啊?你真的要娶我嗎?」
範以安痛心疾首:「我範以安求得陛下賜婚,隻為娶你謝央為妻!其心可昭,難道還不夠赤誠嗎?!」
那一天,給了我一個鄉下野丫頭巨大的人生震撼。
一個俏相公,請了皇命,騎著大馬,帶著紅裝。
來娶我了。
於是在後來的八年裡。
我為了範府範以安。
困住了自我。
5
或是那天被氣出了好歹。
這幾日我躺在床上,喉頭幹澀,臉色蒼白了許多。
我聲稱病了。
第一次沒有為範以安兩父子打理生活。
範以安沒來看我。
範尋卻到了。
他捧著一本書假模假式地跑來我的院裡。
眼睛到處亂轉。
見我躺在床上。
皺緊眉頭。
「阿娘,你別裝病了。快點起來幫我找找,我的八角環去哪兒了!」
範尋畢竟是個小孩子。
日復一日被範以安和沈菁華壓著念書,又不能出府。
我於心不忍,就給他做了解悶的連環鎖、陀螺、小匣子之類的小玩意兒。
隻準他偶爾玩玩。
他不敢讓範以安知道。
每次偷偷玩了以後,就藏起來。
藏完過一陣子,自己都忘記放在了何處。
便要我幫他找。
有一次被範以安發現了。
痛罵他玩物喪志。
那時我站在一旁。
範尋哭著說:「是阿娘!是阿娘讓我玩的!」
範以安居高臨下的表情我此生難忘。
「不要拿你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害了我範以安的兒子。」
小時候我們十裡村的孩子,爬山上樹,摘果子捅馬蜂窩。
恣意歡樂。
我知曉範尋與那些孩子不同,範以安說,他以後是要拿下狀元的兒郎。
但我認為,自他三歲起讀書,沒有一天休息。
也該讓孩子留點童真喜樂。
可如今我躺在床上。
範尋對我沒有一句擔憂,大吼大叫,隻為讓我幫他找玩樂的東西。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聲音比以往都要虛弱。
「那些東西都被我扔了,以後你要玩什麼,就去找沈菁華吧。
「她給你的,必定是好的,你爹也不會再怪罪。
「你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藏來藏去了。」
範尋一聽癟嘴就哭。
「阿娘!你太過分了,竟然因為嫉妒爹爹喜歡沈夫子,就丟了我的玩具!」
七歲的孩子。
對著自己的親娘牙尖嘴利。
我氣得咳嗽了兩聲。
範尋探究的眼神看過來,見我抬眼望他。
氣鼓鼓地往外走。
還故意發出巨大的腳步聲,一邊走一邊說:「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這就去找沈夫子陪我!」
可是這一次,我再也不會爬起來趕緊哄他了。
6
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幾日。
我病入膏肓了。
前幾日還如日中天地跟範以安叫囂著。
如今身體就如同凋零枯萎的黃花,開始腐朽了。
範以安終於找了大夫來看我。
那大夫搖搖頭。
「藥石難醫,準備後事吧。」
範以安撲通一聲跪在床邊。
悲切痛哭。
他握著我的手。
「阿央,這一生,是我沒有護好你!」
他那模樣,好似真與我情深義重,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郎中哀嘆一聲,速速離去了。
全府的丫鬟小廝都跪在外面,哭成一片。
我知道,這些全都在告訴我。
我要離開了。
隻是有些不甘,是以這種方式。
胸脯快速起伏著。
突然想起什麼。
我問範以安:「尋兒呢?」
範以安埋頭還在哭泣,肩膀聳動。
「尋兒跟沈夫子去香山寺納福了……阿央,若有來生,願你福澤綿延,長命百歲。我和尋兒,都會為你祈福。」
我笑了。
也好。
眼睛閉上的時候。
我突然聽到範尋不可置信的一聲呼喚。
但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實在困倦了。
7
我走的那天。
範府掛滿了白幡。
我換上了普通的衣裳。
從後門偷偷走了。
身上就一包金子,一個新的身份戶籍。
錢是我這些年自己存的。
戶籍是範以安給的。
我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就當是這些年給他範家兩父子當牛做馬的報酬。
打開戶籍。
謝未央。
青洲人士,孤家寡人一個。
我點點頭。
範以安到底是做了件好事。
那天他不願籤和離書。
我晚上又去書房找到他。
「若範大人實在怕壞自己名聲,就辦個葬禮,說我死了吧。」
範以安咬緊了牙關,最終紅了雙眼。
「好。」
與他夫妻八年,雖早已各自離心。
但我知道範以安此人。
虛偽利己,最愛演戲。
都是因為最在意自己的名聲。
如今,大家都如願以償了。
8
我去鄉下養了幾天病。
然後,又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