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碰到範府辦喪事。
大家都說,禮部郎中那位病弱多年的發妻去了。
七日已到,今日就要下葬。
許多人去吊唁。
我也跑去門口看了看熱鬧。
隻見靈臺前,範尋抱著棺材崩潰大哭。
「我不信……我阿娘才沒有死!
「阿娘!你快起來啊!尋兒以後會乖乖聽您的話,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八角環尋兒找到了,就在你喜歡的杏花樹下,尋兒再也不對你大吼大叫了,尋兒錯了,是孩兒不孝……
「阿娘!不要丟下尋兒,阿娘……阿娘……」
他的呼喚一聲一聲,響徹了整個靈堂。
最終哭倒在蒲團上,喘不過氣來。
沈菁華就站在一旁,她淚如泉湧,見此趕緊將範尋抱在懷裡順氣。
「尋兒,你娘親已逝,吉時已到,就讓她入土為安吧……」
誰知範尋猛地將她推開。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壞女人!如果不是你,我阿娘也不會被氣得生病!我阿娘就不會離開我!
Advertisement
「我也不會,連我阿娘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我恨你!我恨你!你滾開!!你滾開!!!」
然後他又抱住了棺材,好似別人要搶他的珍寶。
周圍的人嘖嘖嘆氣。
「這麼小的孩子就沒了親娘。唉,那範夫人也是福薄,隻是苦了孩子哦!」
範尋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我生他養他。
說一點都不難受那是假的。
可失去才懂得珍惜。
就讓這份逝去的親緣,教會他這最後一個道理吧。
我扭頭,決然離去。
9
三月後。
我一身商戶打扮。
熟稔地走到楊柳東街,進入了一條老巷子。
一拐,進了一扇小門。
這是軒轅鐵鋪的後門。
那些年我打理範府,料理賬目。
偷偷開了一家自己的打鐵鋪子。
一開始隻是給自己個念想。
結果卻因鍛造精武出了名。
我阿爺年輕時曾做過兵匠,後來回到十裡村,給十裡八鄉的村民打農具。
他隻有我一個孫女。
從未想過讓我繼承打鐵這份苦活計。
是我自己從阿爺匣中翻到了一本武器冊子。
其中種種精巧鐵器,看得我鬧著要學。
阿爺就給我糊了小火爐,做了一雙小鐵錘,任我敲敲打打。
八角環,鐵匣子,雙龍鎖。
都是我小時候做的。
這些年,外人都說軒轅鐵鋪的老板性格傲得很。
從不見人。
隻接自己想接的生意。
一年到頭,多少想打精武的人排不上隊。
隻有我自己知道。
是因為沒時間。
也無法拋頭露面罷了。
但如今,一切限制都沒有了。
10
軒轅鐵鋪有五個伙計。
在外頭打著鐵塊。
而我在內室磨著一根金鉤刺。
一道黑影突然閃現。
「謝老板,我家主子要的東西,可鑄好了?」
最後一道工序完成。
我直視眼前人。
「此金鉤刺我已重鑄了三遍,不知你家家主是否滿意?若這次的還不行,那我謝某自認技藝不精,隻能備上賠禮銀錢返還,還請你家家主,另尋高人了。」
「哦?可我家家主等候的這兩個多月,不是能用錢財來衡量的,謝老板又如何賠?」
我皺了皺眉。
此人家主姓祁。
合作多年,雖然每每要的都是難做的利器,但價給得高,又爽快。
我猜他是京中權貴,有自己的門路。
軒轅鐵鋪也沒少受他照顧。
可自三月前我現身軒轅鐵鋪後,便給了我一個磨人的單子。
如何都不滿意。
現下,倒真把我纏住了。
「那祁家主想如何?」
我這話的語氣有些急了,黑影作了個揖。
「謝老板不必置氣,我家主子與您合作多年,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明日上元節,我家主子已在望月樓備好酒菜等您。您帶著金鉤刺赴宴,待家主看過,再商議滿不滿意。」
說完,黑影便消失了。
我思緒萬千。
原來明日就是上元節了。
11
華燈初上,姑娘兒郎精心打扮同遊,好不熱鬧。
我已經許多年未見過這般光景了。
可今日卻無法賞景,而是要赴一場鴻門宴。
我抱緊了懷中的匣子,踏進了望月樓。
尋到雅間門前。
突然有點緊張。
在京城,何等的身份才需要這等利器。
我並不想知道。
我隻是一個工匠,做著自己分內的事。
真不知道,多年來相安無事,如今如何惹到了這祁家主。
屋內恰時一道朗音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可是謝老板來了?」
我呼出一口氣,推門而入。
入眼。
席上坐著一個貴氣逼人,氣質乖戾桀骜的男子。
我沒想到祁家主生得如此年輕,如此金質玉相。
垂了眼不敢再看。
將匣子放在桌上。
「祁家主,你要的金鉤刺,我帶來了。」
可許久沒有回應。
我一抬頭,就見他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我。
「不滿意。」
我蹙了眉。
「可祁家主看都還沒看一眼,如何就不滿意了?」
祁家主聽我這麼一說,真就瞥了一眼匣子,仍說:「不滿意。」
看來。
今日隻是把我當猴耍罷了。
這些年我的名聲早就打了出去。
不止祁家主一個老顧主。
若他真要搞我。
大不了我把軒轅鐵鋪盤出去。
天下之大,我謝央也不是非要在這京城賴著。
這一刻我心氣立馬上來了。
「看來今日祁家主無意鑑賞這金鉤刺,那我謝某恕不奉陪了。」
我上前取走匣子。
腳下卻忽然被什麼東西一絆。
整個人跌進了祁家主懷裡。
「這金鉤刺我可是等了快三月,謝老板沒讓我滿意,不給賠償,就想走?」
他明明在笑,卻笑不達眼底。
有力的臂膀掐住我的腰肢。
「還有,叫我祁炎。祁家主這稱呼,我不愛聽。」
我掙脫不了他的禁錮。
皺了皺眉,此時也不管什麼祁家主還是祁炎了,破口大罵:「你這登徒子!放開老娘!」
祁炎一聽,朗聲哈哈大笑起來。
那胸腔的震鳴讓懷中的我頭皮發麻。
他說:「拿到賠禮,我就放開你。」
「你想要什麼?!」
他不答,手卻突然在我身上探索了起來。
碰到了一處敏感的腰窩。
我臉唰地漲紅,如鯉魚打挺般騰地跳起來了。
千算萬算,沒算到這祁家主是個徒有虛名的色胚!
我拿出懷中的匕首對著他,與他拉開距離。
豈料他卻一手接住了匕首。
瞬間,鮮血流落。
隻見祁炎揚起臉來,那些霸道與玩世不恭的模樣都消失了。
小臉皺起,十分疼痛委屈巴巴的樣子。
「阿央姐姐,好傷心啊。沒認出我就算了,還要殺我……
「我隻是,想要你腰上掛的隕鐵珠而已。」
我嚇得將匕首松了手。
「你叫我什麼?」
12
我硬著頭皮跟祁炎走在街上。
手上提著方才他贏的兔子燈。
看著他已經包扎好的手,我簡直撫額。
原來照顧我軒轅鐵鋪多年的老顧主,是當年曾在我阿爺手下當過小學徒的阿柱。
當年十裡村來過一群逃難的流民。
搶了東西就跑。
阿柱就是其中一個。
他餓昏了頭,跑到一半跑不動了,摔倒在我和阿爺的鐵鋪門口。
可恨又可憐。
可我不懂那些。
見他躺在那裡許久,在某一個寒涼的日子,給了他半個我吃剩的熱饅頭。
後來我阿爺也看不下去,就將他收養了。
取了名叫阿柱,讓他在鐵鋪做學徒。
他比我小兩歲,話又不多,我便罩著他。
鬧他叫我阿央姐姐。
阿柱什麼都依我,隻是這事兒沒依。
隻叫我阿央,不叫姐姐。
村裡人笑話。
說我阿爺給我撿了個童養夫!
說阿柱,長得俊呢!
就是營養不良,像根豆芽菜!怕幹不了農活以後養不起我。
我從小大大咧咧,當時就抱著比我矮半頭的阿柱說:「說好啦,快快長高!不然你就當不了姐姐我的相公啦!」
阿柱不服氣,但還是每日跟在我屁股後頭護著我。
後來不到三年,我阿爺的鐵鋪來了一些人。
他們把阿柱帶走了,甚至都沒和我告別。
我傷心了許久,阿爺也隻是憂愁地看著街外搖搖頭。
沒想到如今再見,已物是人非。
這家伙,哪還有當初瘦弱文靜的模樣。
我偷偷觀察身邊的祁炎。
倒是比小時候還要俊美了。
寬肩長腿,風範逼人,也不知在京城何處當差。
「阿央為何總是偷看我?」祁炎突然湊過來,「我生得好看嗎?跟小時候比如何?」
我嚇得退後了兩步,看著他希冀的眼神。
硬著頭皮道:「自然是生得極好的。」
祁炎笑了:「也是,我記得當時在村子裡,許多人誇我長得好,還說我是阿央的童養夫。
「阿央可還記得?」
「那些都是小時候大人們的玩笑話罷了。」
「哦?可我卻不覺得。」
他頓了頓,幽深的眼神看著我。
「若我說,我從小就想做阿央的丈夫,將那些話當真了呢?」
不知為何,聽這話我的心瞬間冷靜了下來。
「祁家主現在說這些作甚,時過境遷,都是兒時的事了。」
當年他走後,從來沒回來過。
我逐漸忘了這個人。
直到阿爺當年救了範以安。
範以安那雙眉眼,與兒時的祁炎有七成相似。
那時阿爺身上被砸出一個血窟窿,將床都染紅了。
我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絕望地哭泣。
直到哭不出聲音,哭到無法呼吸。
哭到流不出眼淚。
阿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對範以安說的。
他說:「阿央就交給你了,阿……」
阿柱。
未說出口的那個字,是垂危的老人內心最大的盼望。
或許當初他取那名時,就是希望他死後,阿柱能再撐起這個家。
如今祁炎身著華服,腰掛美玉,舉手投足之間遊刃有餘。
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可憐又沉默的孩子了。
他會有很多更好的選擇。
而我也不想再重蹈覆轍,陷進另一場作繭自縛之中。
我轉身便走。
「小心!」祁炎一把拉住了我。
寒氣與他懷中的蘭花香一同撲面而來。
我整個人陷進了他的大氅之中。
街上熙熙攘攘。
我推他,卻被按住。
直到身後的馬車駛過。
他這才直視我,臉上滿是焦急。
「別走,你不愛聽我便不說了。」
委委屈屈的,倒像我欺負了他。
難怪世人都說,莫要跟面皮好的人置氣。
看著這張臉,我轉念便覺得是自己魔障了。
我又有什麼資格挾恩圖報。
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怎麼能怪他呢。
罷了。
在範府的這些年。
我學會的第一個道理。
就是釋懷。
13
「爹爹!我好像看到阿娘了!」
忽然,我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扭頭看,範以安帶著範尋,就站在我的不遠處。
範尋瞪大了雙眼。
掙開範以安就跑過來抱住我。
「阿娘!
「阿娘,我就知道你不會拋下我的嗚嗚……」
我剛平復的心情又被一盆冷水澆透,寒涼極了。
「小公子,你認錯人了。」
見我此時拿著兔子燈,身邊還跟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男人。
臉上閃過一絲怪異。
又很快隱下情緒,將範尋從我身上撕下來。
「尋兒莫要無禮!你阿娘,已經死了!」
「你騙人你騙人!我阿娘就在這兒!她才沒有死!」
範尋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
街上行人繁多,聽到聲響,紛紛看了過來。
範以安沒轍。
又瞟了一眼我身旁站著的祁炎,作了個揖。
「實在抱歉,這位小娘子長得與我家已逝的內人十分相似。我兒太過悲痛,這才認錯了人。
「此時倒地不起,可否請小娘子幫忙哄一哄,也算可憐可憐幼子,功德一件了。」
他如此道德綁架,周圍的看客也紛紛支持。
我看著這一大一小,心中莫名升起厭煩。
正是這時。
祁炎攬住了我。
「莫怕。」
然後面向範以安。
瞬間威壓逼人。
「今日上元佳節,這位公子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對著不相識的人就說長得像自己逝妻,這般晦氣話,有何居心?」
他本就生得矜貴,說話雖慢條斯理卻字字誅心,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兒。
「不是世上的所有人,都該哄著你家頑童。
「好狗不擋道,趕緊滾!
「否則驚了本小爺與姑娘賞燈,後果你擔當不起。」
圍觀的路人朝範以安投去懷疑,議論紛紛。
「就是啊……哪有自己家稚子讓別人哄的,又不是他家婆子。」
「也是晦氣,大好的佳節被人說像死人。」
「我看這人,怕不是帶他兒子來訛人的吧!」
「估計是見不得人家一對璧人,故意給人找不痛快!嘖嘖……」
範以安從方才表情就不好看。
此時被人指著鼻子罵,臉色鐵青。
他上下打量了祁炎。
「我與這位小娘子商議,關公子何事?敢問這位公子,和這位小娘子是何關系?」
祁炎睥睨著範以安。
「這位姑娘是小爺我,敬之愛之的心上人。我護她,理所當然。」
「心上人?」
範以安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在我和祁炎之間來回看了一圈。
「公子好口味,竟喜歡一個已為人婦的女人。」
這時人們突然開始打量我,才發現我梳著已婚發髻。
「這女子竟已是人婦,還跟這年輕俊哥出來幽會,怕不是偷情?」
「嘖嘖,這公子長得挺好,怎得喜歡人妻。」
「你說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啊!會不會……」
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傳來,我掐緊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