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麼?」
「以身飼魔,我來換他。」
她毫不猶豫,將那把劍刺了進去。
我聳然一驚,立時明白了她在——兵解。
散盡修為,立地入魔。
「住手!你快住手!」
女主角怎麼能變成魔!她怎麼敢!
我暴跳如雷,卻又因為無法控制她,隻能無能狂怒:
「你沒看到嗎?他的靈魂爬滿臭蟲,渾身浴血,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是你親手將他推進血汙泥淖之地,又憑什麼要求他出淤泥而不染呢?」
我氣得敲鍵盤的手都在顫抖:
「他在濫殺無辜,他已經殺了數萬的凡人!」
凡界的天被染成了一片血色,風雲雷動,天降異象。
祝筠就站在風雲的中央,聞言輕輕抬眸,瞥了天際一眼。
那瞬間,仿佛隔著屏幕,透過兩個時空,我對上了一雙清冷堅定的眼眸。
她看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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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不是謝辭殺的。」
「殺死他們的,是你啊。」
17
仿佛有一枚子彈穿過虛空,擊中了我的心髒。
我僵在座位上,耳邊恍惚還能聽見祝筠控訴的聲音:
「你是天道,高高在上視眾生如蝼蟻,寥寥幾筆定人生死,謝辭不過是你手中的傀儡而已。」
「但你,可曾問過他願不願意?」
她哽咽了,哀傷地低訴:「求你,也把他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吧。」
我恍然想起在我的設定裡,謝辭也曾是個仗義正直的少年郎。
他是將軍之子,身世出眾,往來皆是貴族子弟,但他身上卻並沒有多少貴人的嬌矜習氣。
他會和街頭賣龍須糖的小販討價還價,也能與街尾遊走的挑夫談天說地。
旁人都因柳執明是庶子,對他肆意輕辱怠慢時,是少年謝辭第一個站到他面前,告訴他:
「靠家族作威作福不算什麼本事,我看你並非池中之物,遲早能靠自己掙來一片天地。」
謝辭為什麼會被大魔擄走呢?
是他目睹人間煉獄,明知不可為,卻還一頭衝了上去。
隻為給他的兩個朋友拖延一些逃跑的時間。
少年意氣,視死如歸。
他沒想過自己能活下來,還會活得生不如死。
……
我對謝辭有愧,可設定已經落地,謝辭就必須走向他的結局。
祝筠試圖篡改劇情,她便隻能以命換命。
我痛苦地抵住額頭,看著她的修為一階階掉落,狠心勸導:
「你停下,我會讓謝辭再活一段時間;你若繼續,我會讓他死。」
女主角和反派之間,我始終偏愛女主角。
我連為她取名叫祝筠,都是懷著祝願她有松筠之節的愛意啊。
怕她拒絕,我又加了一句:
「我現在並不是非謝辭不可,他死了,我可以再創造出千千萬萬個他。」
祝筠沒有投鼠忌器,聞言歪了歪頭,忽然問了句:
「謝辭,你怕死嗎?」
我一愣,猛地看向一直被我忽略的謝辭。
就見本該在大開殺戒的謝辭不知何時停了手,正滿身狼狽地站在祝筠面前。
我沒有敲打鍵盤,但屏幕上卻出現了一行字。
謝辭抬手撫上祝筠的臉,笑著安慰:
「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18
謝辭也覺醒了!怎麼會?
我驚愕地忘了反應,眼睜睜地看著祝筠軟倒在了謝辭的懷中。
祝筠已然完成了兵解,修為跌落至了凡人之境。
「這是我的臺詞啊。」
她不滿地嘀咕一句,唇角卻微翹著,滿臉都是即將得償所願的輕松。
甚至,在入魔的碎骨之痛加身時,她還興致勃勃地問道:
「謝辭,你入魔的時候也這般痛嗎?」
謝辭抱著她的手緊了緊,聲音緊繃卻平穩:
「我入ţũ̂₇魔的時候是大魔灌頂,一息便入了魔,不覺痛。」
灌頂之時他被丟入幻境,那一息,他重復經歷了四十七次的滅城之痛。
祝筠知道他在騙她,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來拆穿他了。
謝辭所背負的天魔命數正轉嫁到她的身上,連帶著那些魔障痛楚。
待她成功入魔之際,便是她的死期!
「這兩百年你所經歷的,我本想多聽一聽,可看來是不能了。」
祝筠虛弱地靠在謝辭的胸膛上,眼眸半闔著無力道:
「謝辭,對不起啊。」
「我想回家的……」
徹底昏迷之前,她喃喃地說了最後一句:
「阿辭,我想帶你回家的……」
19
完了,全完了。
祝筠有天道之子的光環,以身為祭顛倒因果,連我這個天道都阻止不了她。
我的故事還沒開局,女主角就要死了!
我迷茫又崩潰,卻見謝辭仿佛不為所動,還輕輕地笑了聲。
「還是這麼傻。」
他溫柔地擦掉祝筠臉上的汗跡,抱起她面向凡界的天際,嘆道:
「我是回不去了,但能帶你回家的人來了。」
意圖誅魔的正道聯盟以及魔族反軍,他們終於追來了!
遮天蔽日的人群在距離謝辭一裡處停下,可我卻絲毫沒有動筆的意思。
這場大戰本是我為了逼迫祝筠回歸主線,如今她要死了,故事已經崩了,我才懶得寫了!
無聲對峙中,謝辭困惑地歪了歪頭,朝對面喚了聲:
「執明?」
站在聯軍最前方的人,正是男主角柳執明。
他也算半個天道之子,可祝筠是自我獻祭,誰來了都沒用!
我就算現在把謝辭殺了,也改變不了祝筠的死亡。
除非祝筠能夠停下獻祭。
但這是由心而發的選擇,誰又能控制她的心呢?
「沒有時間了,我們長話短說吧。」
場面怪異,沒有得到回應,謝辭竟還能繼續說下去。
「待我身上的天魔命數消解的那一刻,就是殺我的最好時候。」
廢話。但那一刻祝筠也死了。
「我死後,魂魄願墜地獄,身軀還於山川,骨血獻祭蒼生,唯獨……」
「唯獨我的心,想留在她的身邊。」
謝辭深深看了懷裡的祝筠一眼,才抬頭輕聲問:
「天道,可以嗎?」
我怔住。
原來他這些話,都是對我說的。
20
「你問我做什麼?」
我沒好氣地通過柳執明的口,陳述一個事實:
「祝筠都要死了……」
謝辭篤定地打斷我的話:「我說過,不會讓她死的。」
謝辭曾被我控制著,兩度「用魔氣入侵了祝筠的心脈」。
可他不願傷害祝筠,又無法擺脫我的桎梏,便將自己的命元混入了那兩道魔氣之中。
命元交出去,如同修士交出自己的元嬰,是交出了自己的命!
若祝筠醒著,她隨時能用那道命元對付謝辭。
而如今她耗盡自身消解謝辭的天魔之軀,那道不屬於她的命元……
卻可以替她續命!
想清其中關鍵,我大受震動,久久無言。
謝辭又問:「魔族於我有仇,我不悔殺了他們,此地的凡人卻都是被我無辜牽連,你能讓他們還生嗎?」
喉嚨有點哽,我艱難道:「這座城會變成死靈城,我會讓他們用另一種方式活著。」
祝筠的氣息越來越弱,謝辭點了點頭:
「那就殺了我吧。」
祝筠以命換命要救謝辭,如今他也要ţů₈做同樣的事。
這一刻,我確實被他們之間的情誼所震撼了。
他旋即又接了一句:
「別讓執明動手,他會愧疚。」
要有一個人在謝辭天魔之軀消解的那瞬間,殺了他。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囑咐完,謝辭伸手自胸前掏出了一根玉簪。
那玉簪看起來樸實無華,隻在簪頭位置雕著朵梅花,因反復觸摸而顯得圓潤透亮。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十八歲生辰禮。」
桀骜張揚的少年,瞞著人窩在房間一筆一劃笨拙地打磨一根女式玉簪。
那時候,謝辭覺得無傷大雅,因為他想,自己總有一天會把祝筠娶回家。
如今……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枚玉簪插進祝筠的發間,輕聲呢喃:
「就讓它,代我回家吧。」
21
我將劍扎進了謝辭的胸膛。
那瞬間,我無端想起了兩百年前一段無關緊要的回憶。
柳執明被冤枉偷了嫡次子的玉佩,受了三十棍家法,跪在院中。
謝辭站在他的面前,一臉恨鐵不成鋼:
「人都走了你還不起來,真要在這跪兩個時辰不成?」
柳執明固執地一動不動,聲音嘶啞:「我沒偷玉佩。」
「都知道你沒偷。他們就是在磋磨你,你還不懂嗎!」
謝辭責備的話未盡,院牆上忽然冒出一顆腦袋。
十五歲的祝筠翻進牆,一邊吐槽:
「執明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多說無益,直接把他扛回屋子裡就是了。」
被押上床榻後,柳執明漲紅臉控訴道:
「你,你們這是……同惡相濟!」
祝筠不懷好意地伸手:「那我做點好事,親自替你擦藥吧!」
柳執明被嚇得揪緊衣服,瑟瑟發抖的模樣逗得另外兩人放聲大笑。
謝辭邊笑邊問:
「若真有一天,咱們倆狼狽為奸,行兇作惡了,你猜執明會怎麼做?」
祝筠沉思片刻,篤定道:「他必定替天行道,親手把咱倆送進大牢!」
「嘖。那可真是沒良心。」
「柳執明,你說是不是?」
彼時的柳執明惱羞成怒,捂著衣服不說話。
但依著我的設定,那答案明顯為「是」。
在原定劇情裡,謝辭成為大魔頭,與正道僵持對峙的無數個回合裡。
柳執明在人後如何糾結彷徨, 在人前都從未手軟, 直至最後親手殺了謝辭。
他的名字叫柳執明, 執正持平,光明磊落。
他的劍名為天行劍,他修的是乾坤道, 他踏過人間地獄, 卻仍心懷大義……
我以為所有人都可能背棄天道,唯獨他不會。
可那把劍剛扎進謝辭的胸膛,一雙手就握上了劍柄。
「你們兩個啊, 怎麼總瞞著我做壞事?」
柳執明立在謝辭身前,無奈一笑:
「還好, 我來Ṭū́₊得不算晚。」
話落,他將劍往謝辭體內又推進了一寸, 連同他的全部修為。
「若天道不仁,我又何惜此身。」
他也覺醒了。
他也兵解了。
他選擇碎劍心、救謝辭。
22
一個我始料未及的場面。
就在上一秒, 我還在想:
謝辭死後, 我自有辦法再創造出其他人設更精彩的反派,而沒了謝辭,祝筠也隻能走上那條屬於女主角的道路。
我會再編造出另一個完美無缺的故事,甚至因為謝辭的死,這個故事會變得更加動人。
可下一秒, 我的男主角也「背叛」了我。
他們好像通過覺醒的行為,一個接一個地向我證明——「你錯了。」
我終於懂了。
我以作者的身份自居,我自以為賦予了他們生命血肉,就能傲慢而冷血地控制他們的人生。
可我隻是創造了他們,卻從未走進過他們的靈魂。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的創作被流量、金錢裹挾,滿篇都寫著「功利」二字。
明明我那樣愛我筆下的每個人物。
可我寫著速食化的劇情,追逐著市場的風向標, 將那愛都變得扭曲了。
原來是我自己, 早已失去了創作者的靈魂。
……
我放棄了。
柳執明以變成凡人為代價救下謝辭, 我沒有阻止。
祝筠和謝辭歷經生死, 也盡皆成了凡人之身。
但好歹,他們都活了下來。
我偽造了他們的痕跡,在他們虛弱昏迷之際, 將他們都送回了家。
這個故事,也便到此為止了。
我要把這個世界交還給屬於它的人了。
抱歉啦,我的讀者們。
23
我準備停筆的前一刻, 祝筠醒了。
看著她迷茫懵懂,我忽地釋然了。
離開前,我沒忍住調侃了一句:
「知道嗎?你和謝辭這樣會被罵戀愛腦的。」
祝筠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便向她解釋:
「為了愛人太過奉獻自己, 這種行為很容易被解讀成戀愛腦。」
「在我們的世界,愛人都要留有餘地,愛人也講究明哲保身。」
祝筠聽完, 認真回了一句:
「那你們的世界真可憐, 連愛都這麼小氣。」
她反問:「何況,愛是私人的事,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解讀呢?」
我怔了怔, 忽而笑了。
這是又被我筆下的人物教了一課啊。
我慢慢斂起笑,端正坐姿,鄭重而由衷地敲下了最後兩個字——
「謝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