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她曾說過,她與景和同歲,她該知道的,隻有我被蒙在鼓裡。
但有些事,隻要我起了疑心,前朝後宮想要討好我的人便會想盡辦法告訴我緣由。
我忍不住翻湧的淚意,哭著問她,「阿朱,我到底怎樣才能讓他愛我?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愛,我想要他真正以皇夫的身份,堅定不移地站在我身邊。」
阿朱卻會錯了意,「您是皇上,沒有人能忤逆您。」
我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著鏡中那張分明還是少女的臉龐,不確定地問:「真的嗎?」
阿朱說,沒有人會不愛權勢。
7
也是從那天起,我似乎突然對朝政起了興趣。
我召回了幼時輔佐我的太傅,時常與他探討古今之事,日日翻看奏章,一有空闲便召臣下議事,不再黏著顧景和,狀似無意地,與他越走越遠,絲毫沒有看到顧景和愈發黯淡的雙眼。
兩年後,在我十八歲那年,我已然權勢在握。
顧景和回到安平宮時,遇上早已等在他殿中的我。
我與他已有一月未見,他看向我的眼神燦若星火,我攥緊手指告誡自己不要沉淪下去。
「景和,我圓你一個心願好不好?」
我聲一落,便有人將她送進殿內,垂首跪著。
待他看清那人是誰,臉色已然發青,震驚得直盯著我看。
我看著他的樣子,心痛不已,卻還是說出了那句話:「你開不開心,蕭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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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你猜我是在哪裡找到她的?」
顧景和眼尾發紅,想說些什麼,我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景和,你又何必瞞我呢?你將她藏在我的公主府上,我將她接進宮來,免得你還要找名目去看她。」
蕭姝帶著恨意的目光望向我,我卻不在乎,說起來,我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顧景和卻擋在她的身前,「瑤瑤,別傷害她。」
我沒忍住笑了,笑得悽然。
「謀反本就是死罪,朕是皇帝,豈能容她?」這是我第一次,在顧景和面前自稱朕。
「瑤瑤,她是被牽連的。」他朝我走近一步,依然像從前那樣哄著我,「放了她,好不好?」
我卻後退一步,拒絕他的靠近,他不可置信,愣在原地看著我。
「顧景和,要我放過她可以,但我要你拿一件東西來換,」我沒有猶豫,「把鐵甲衛給我。」
他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頭垂著,看不清表情,但我能看見他緊握著雙拳指節泛青,良久,他才開口,「好。」
這兩年,他已漸漸將朝政交還給我,但鐵甲衛還一直親手掌管,他或許沒有想過,我竟會如此謀算著要從他手裡拿回鐵甲衛,架空他的全部。
但其實,我原本並不打算這麼做。
我將蕭姝押進宮來,固執地要他在我和我能給他的權勢與蕭姝這個逆臣之女之間做個抉擇。
不,應該說是與他青梅竹馬的心上人之間做個抉擇。
可他寧願將鐵甲衛給我也要保下她。
說來也是可笑,我竟妄圖以權勢來引誘他,逼迫他。
我攥緊手指,問他,「顧景和,這便是你的抉擇嗎?」
他轉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蕭姝,「是。」
那一刻,我隻覺全身的溫度都被抽離了出去,渾身冰涼。
但我終歸食言了。
我還是殺了蕭姝。
這件事瞞不住顧景和,他雙眼通紅,幾近癲狂,質問我:「安瑤,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為何不肯放過她?」
我隻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景和,你後悔嗎?」
他眼尾腥紅一片,不解地望著我。
我轉過身去,抬起頭去看不遠處已枝繁葉茂的桃花樹,緩聲道:「那時我還那樣幼小,顧景和,臨危受命,真是苦了你了。」
「父皇將我強塞給了你,命你扳倒攝政王,殺死你心愛之人的親生父親。」我終是忍不住掩面哭泣,「顧景和,你心裡該是多麼地恨我啊,卻還是不得不照料我……」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瑤瑤,不是你想的這樣的。」
我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冰冷,「那是怎樣的,你千不該萬不該將她藏在我的公主府!你分明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將她送出京都,卻還是將她留在京中,留在……你的眼下。」
為什麼連騙都不肯騙我一下。
我背對著他,沒有看到他望向我時沉痛的目光。
他想開口問些什麼,我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我擦幹眼淚,站到他面前,「朕是皇帝,豈能容逆臣之女仍活在世上?」
他笑了,那笑苦得厲害,可我卻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可笑和悔恨。
最終,他平靜地從我身前走過去,親手將蕭姝的屍身取下,骨節分明的手撫過她死不瞑目的雙眼,親自操持她的後事。
那一刻,我突然悲痛地意識到,安平宮裡桃樹開花了,可我心裡的桃樹死了……
8
我的皇夫顧景和與攝政王之女蕭姝,青梅竹馬。顧府曾為顧景和向蕭府上提過親,卻被我的父皇挾恩以報,成了我的驸馬。
而蕭姝被嫁入李府,李府與明王勾結謀逆,最終被顧景和所滅。
我竟不知,顧景和與她曾因共彈一曲鳳求凰而被傳為一段佳話,若非父皇棒打鴛鴦,他二人定能琴瑟和鳴,共話白頭。
可惜……
時至今日,我仍能想起當日心碎的痛楚。
而真正令我起疑心的是,顧景和胸前那道醒目的傷疤。
那道嶄新的傷痕尚未結痂,顧景和將他藏得很好,若非我在他躲起來上藥時偶然得見,他怕是會騙我一輩子。
原來,在我及笄那日,蕭姝憂思鬱結,以至病重。
他將蕭姝藏進我荒廢多時的公主府,以為那裡是最安全,最不會有人搜查的地方。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若非我執意要讓他陪我再行一次及笄禮,怕是永遠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拋下我匆匆趕去,換來的卻是蕭姝插在他胸口的一刀。
怪不得那日他的臉色蒼白如廝,怪不得他的身上有我從未聞過的閣中香。
這兩年來,午夜時分,公主府上梅花樹下蕭姝的身影仍不時入夢,每每夢醒,冷汗涔涔。
顧景和永遠不會知道,在她說出那個秘密之前,我是真的打算放了她的。
皇城獄中,她對我說了真話,「我父親謀反自然該死,可我卻不能不怨你,不能不恨顧景和!」
她眼中的恨意有如實質,「若是我知道,有一日他會親手殺了我的父親和夫君,我一定不會救他。」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我對她說,「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京都。」
「走?我早就不想活了!」她突然看向我,笑聲尖銳刺耳,「安瑤,你平順一世,若是我告訴你,顧景和的母親是前朝太子遺孤,你該如何?」
我不敢置信,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說什麼?!」
她卻不再言語,隻趴在地上悽厲地笑著。
我眼中殺意森森,心中卻驚慌不已,萬萬不能讓此事傳出去。
最終,我留下了一條白綾。
9
我已有半年未見顧景和了,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如何面對被我殺了愛人的他,面對這樣身份的他。
但我心裡終歸放不下他。
一日午後,我端著親自為他做的糕點走進安平宮。
他正站在窗前,雨滴從窗沿滴落在他正在看著的書卷上,他頓了下,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拂去。
我喚他,「景和。」
他的挺直的背脊變得僵硬,轉過身來看著我,久久回不過神來。
我服軟,拿起一枚糕點遞到他唇邊,「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氣了。」
他躲了一下,轉過頭去不願看我。我也轉過身去,重新將糕點遞到他唇邊,「我親手做的,花了好一番功夫,你嘗嘗,好不好?」
他清冷的眉眼掃向我,忽然泄氣般,抓住我的手,指尖用力到發白,咬了一口我手中的糕點。
微涼的唇齒劃過我的指尖,我怔怔地看著他回不過神來。
他近乎懇求般,「安瑤,別再逼我了。」
我顫抖著唇,幾乎下意識般說出了那句話,「那你愛我,好不好?」
他瞳孔驟縮,聲音中帶著我讀不懂的悲痛和悔意,「安瑤,你要我怎麼愛你。」
我緩緩笑出了聲,鼻尖酸澀到難以言喻,「你是我的皇夫,那我們便如此糾纏下去,至死,方休。」
我轉身離去,沒有注意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幾乎要將我的後背燙出一個洞。
從那日起,顧景和對我的態度一直淡淡的。我們做不到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毫無芥蒂,也做不到心生怨懟,形同陌路。
連著幾日下了朝,我便前去安平宮,將奏章擺滿他整個書案,在顧景和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拉著他的衣袖坐下,「景和,我看不懂,你教教我,好不好?」
他顯然不信,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冷淡的眉眼幾乎要將我看穿。
我伸手晃動他的衣袖,像小時候那樣無辜而又委屈地看著他,「景和,你不願幫我了嗎?」
他無奈,接過我手裡的奏章細細看了起來,冷淡的眉眼在燭火映照下竟生出了幾分柔和,我一時失了神,伸手撫向他的眉骨。
他瑟縮了下,長長的睫毛劃過我的手心,握著奏章的手驟然收緊。
他竟沒有躲開我,僵坐在那裡,幾乎可以說是乖順地任由我觸摸。
我順勢窩進他的懷裡,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就像小時候那樣認真地替我分析利弊。
我想,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哪怕他不愛我也沒關系。
10
承德六年,我走在御花園中,突然衝過來一個刺客,我躲閃不及,幾乎要被他刺中。
千鈞一發之際,顧景和衝了過來,刀刃狠狠刺穿他的胸口。
侍衛趕到將刺客拿下之時,顧景和已然不省人事。
我震怒,將刺客關進皇城獄,命人嚴刑拷打,懲處了一眾疏於職守的護衛。
顧景和醒來已經是第三日了,太醫說幸好皇夫幼時習武,身體康健,才得以撿回一條命來。
我坐在床前握著他的手,後怕到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皇城獄眾人嚴刑拷打了足足兩日,刺客終於招了。
他說他要誅殺妖女,復闢大齊。
他說他對不住大齊公主,竟重傷了她的兒子顧景和。
我苦笑,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啊。
我終於意識到,隻要顧景和在,這樣的事便永遠不會停止。
沒有一個皇帝能夠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沒有一個皇帝能夠心無芥蒂地將這樣一個人留在身側。
疑心既起,殺意漸生,便落子無悔。
可,我真的無悔嗎?
我下令朝中官員徹查此事,不過幾日,順藤摸瓜,終於抓住了幕後主使,他們在朝野勾結了不小的勢力,竟然連少數五品官員也參與了此事。
他們稱我為妖女,哪怕我勵精圖治,他們也覺得我終有一日會禍亂朝綱,令山河破碎。
在我身邊的人尚且如此,那我看不到的呢,究竟還有多少人想要殺了我,毀掉父皇留給我的基業。
我封鎖了消息,除了我重用的幾位大臣,旁人隻知我因貪腐之罪懲戒了不少官員。
這天夜裡,我走到安平宮。
顧景和靠坐在床邊,正看著一本紀實文書,看到我進來後,唇角微彎,「瑤瑤,我找到整頓吏治的突破口了,你看……」
我打斷他,「顧景和,誰讓你救我了?」
他頓住,蒼白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解。
那天,我忍著內心翻湧的淚意,看了他好久好久。
轉身離去時,他忽然起身抓住我的衣袖,「安瑤,到底怎麼了?」
我背對著他,沒忍住落下一滴淚來,「顧景和,你好好休息。」
我不懂父皇的意思,隻緊緊地抱著父皇的胳膊,貪戀父皇清醒時的片刻溫暖。
「那我」冬日幾場雪下來,他徹底纏綿病榻,日漸消瘦了。
我忙於政事,已經有近一個月未去看他了。
阿朱說,雖然皇夫嘴上不說,可他醒著時,總是往殿外望, 他心裡是期盼著我去看看他的。
饒是如此, 我也隻讓阿朱前去,代我問了他一個問題。
她說, 她永遠無法忘記, 顧景和在看清來人是她時, 眼底掩不住的黯淡和悲傷。
「陛下讓我問你, 這些年, 你究竟在悔些什麼。」
他那時已經枯瘦得不成樣子,「你知道的,幼時我不得父母族人喜愛。那年冬季, 蕭姝從寒冷刺骨的河水中將我撈起,我又怎能對她見死不救呢,是她不願出京,我才將她藏在公主府上。除了那日,我從來沒去見過她。」
滾燙的淚水從他發黑凹陷的眼眶中流出, 他終於泣不成聲, 「我是真的, 隻想讓她……活著而已。」
皇夫歿了。
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下輩子, 我要生得晚一些,與瑤瑤一同長大,這樣她就不會怨我了……」
我得知這句話, 哭得泣不成聲。
聰明如顧景和,怎會不知他每日一碗飲下去的湯藥, 實則是毒藥。
我親手下的慢性毒藥。
阿朱說,他是甘願飲下去的。
「陛下, 您不願去看他, 是真的還在怨他沒有處置蕭姝嗎?」
「不是……」我捂著臉嗚咽出聲,「我隻是不敢去看他,我怕, 怕一看到他, 我就……」
會心軟,會不舍得殺他。
後面的話, 我終究沒有說出。
我讓阿朱去問他悔些什麼, 卻無人問我我在悔些什麼。
我悔過, 後悔承德四年至六年間對他的冷待和漠然。
若早已成為定局, 我又何苦逼迫他,逼迫我自己。
顧景和的棺椁停放在殿內,我遲遲不肯下葬, 整整枯坐了三日。
「帝王之術, 這是你教我的, 顧景和,」我哭得不能自抑, 「我卻用它殺了你。」
那一晚, 雪下得很大,又是那樣無邊的寂靜,靜得隻能聽到落雪的聲音。
我剪下一縷青絲,放入棺內, 隨他一起葬入皇陵。
那一年,是承德六年,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