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趙永安去當兵前,說若他死在外面,允我娘改嫁給村中獵戶。
可那獵戶雖瘸了一條腿,卻最是兇狠,一拳能打死老虎,據說還打死了前妻。
我娘嫁過去,等同送死。
三年後,果然傳來爹的死訊。
奶奶和族老們收了獵戶二十兩銀,強行將我娘賣了出去。
1
爹死訊傳來的那天,娘正在河邊洗衣裳。
寒冬臘月的,河裡的水漂著冰碴子,冷得刺骨。
奶奶不許她用熱水,說柴火珍貴,不是她這樣生不出兒子的賤蹄子能用的。
我去山上努力多撿柴火,撿回來卻都給二叔燒火盆用了,我們娘倆哪怕多用了一根樹枝,都要被奶奶毒打一頓再罵上三天三夜。
我想幫忙,被娘撵到一邊去。
「河邊冷,囡囡去那邊玩,那邊能曬著太陽,暖和點。」
我們娘倆穿得薄,大冬天隻有中午頭曬曬太陽才能暖和點。
衣裳洗完了,回到家裡,奶奶和族老們已經等著急了。
他們著急,卻沒去河邊找。
奶奶是要等我娘把今天的衣裳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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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這麼慢,又不知道上哪兒浪蕩去了,真是個賤蹄子,永安不在,心就不知道野到哪兒去了。」
她一如既往數落,丟了個包袱過來。
「官爺送了消息來,永安被你克死了,自打娶了你,我兒就沒遇上好事兒。現在永安沒了,你也趕緊嫁出去,別留在我們老趙家禍害人。」
那包裹很小,是我娘的兩件破衣服。
奶奶這麼迫不及待,似乎也沒為我爹的死傷心什麼。
不知道的還以為死的是村裡的老狗。
我娘沒說什麼,隻是緊緊拉著我的手。
「娘,能讓我把囡囡帶走嗎?」
娘也沒多少傷心,隻擔心我。
我奶奶橫眉立目,「看看那獵戶願不願意給銀子,這麼大的丫頭要是賣給人牙子,也能換十兩銀子。」
我娘拉著我的手更緊了。
我們都知道,等娘一走,奶奶就會把我賣掉,絕不會多養一天。
2
我娘背著包裹,緊緊牽著我的手,被奶奶和族老們撵到了張獵戶家。
他正在家裡磨刀,霍霍聲不斷,斷了的一條腿不能彎曲,隻能支在一邊,看起來姿勢十分怪異。
他臉上一個傷疤從左眼角下方一直橫到右嘴角上方,仿佛把臉分成了兩半,更顯得兇狠。
我往娘身後躲了躲。
在奶奶家,跟在這裡,區別似乎也沒多大。
張獵戶看了看我們。
「你們強行把這女人賣給我,二十兩銀子已經太過分,別的就別多想了。」
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樂意娶我娘,更別說加上我這個拖油瓶了。
我奶高聲道,「我家永安當年也算是救過你,現在他沒了,把這賤貨交給你,你也該感恩戴德。
這賤蹄子現在就向著你,要把這死丫頭帶給你當女兒,你也是有福氣,一下子有妻有女。我也不多要,你再給個十兩銀就行。」
很多人家一年也才賺二三兩銀子,十兩銀子能買一畝良田,是很多銀子。
我根本不值這麼多銀子。
張獵戶又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村民都說他沉默寡言,但一睜眼,能嚇死人。
我奶推了娘親一把,推得她單薄的身子差點摔倒。
我娘拉著我往前兩步,直接跪下了,「張……張大哥,我囡囡吃得少,能幹活,能不能請您給個活路?」
張獵戶這才看過來,皺眉看我,眼神莫名。
娘親拉了一下,我也跟著撲通一聲跪下了。
「叫人。」
我看了看張獵戶,還有他臉上兇惡的刀疤,哆嗦著嘴,「爹!」
張獵戶愣住,刀疤看起來更猙獰了。
我奶一腳踹上我的後背,「你爹才剛死,這就著急叫別人爹,你個賤蹄子,跟你賤貨娘一樣,心早就朝著外人了。」
她一腳一腳踹過來,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敢反抗更不敢喊。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隻要讓她打得高興,她就不會打了。
娘親爬過來想救我,被族老踹到一邊去。
在趙家一直是這樣,娘救不了我,也救不了她自己。
「夠了!」
張獵戶站起來,進屋,丟了十兩銀子出來。
「這丫頭以後是我家的孩子了。」
3
我抬頭看向張獵戶。
娘沒注意到他的話,但我聽到了。
奶奶拿了銀子就要走,但張獵戶攔住了她,要求寫下契約。
奶奶不肯,不願意寫什麼契約,但張獵戶一把將銀子搶回來。
「不籤,銀子還來。」
最終,還是在族老跟村長的見證下寫了契約,我和娘都成了張獵戶家的人。
娘丟下包袱,就開始幹活。
她希望自己勤快點,多幹活,張獵戶看到她的勤快,能讓我多吃幾口飯,可以不打我。
張獵戶家裡布置得很簡單,三間正房,中間堂屋,兩邊各一個臥室。
但隻有一個臥房有床,另一個臥房是空的。
娘帶我去看了看柴房。
這裡柴火收拾得很幹淨,屋裡也幹淨。
娘把柴火弄了弄,找木板子給我搭了個床。
「囡囡,別怕。」
這裡就是我晚上睡覺的窩了。
我把稻草往床上鋪,「娘,我不怕。」
反正在趙家也一直是這樣的,爹在家的時候嫌棄我妨礙他跟娘生小弟弟,總是把我撵到柴房去。
趙家的柴房比這髒多了,還有老鼠有蛇,冬天冷的刺骨夏天熱得像蒸籠,這些年我也都過來了。
娘抱了抱我,「可能……等娘給他生個兒子就好了。」
我卻隱約覺得,也許爹對娘不好,也不是因為她沒生兒子。
「娘,爹為什麼讓你改嫁張家?」
以前爹看娘看得嚴實,不許她出村子,不許她抬頭看人,奶奶也總罵娘,讓她少在外面勾搭人。
怎麼會突然間要她改嫁,還這麼迫不及待。
娘的苦笑悶在胸腔裡,聲音也極小,「因為,隻有張獵戶才拿得出這麼多銀子,也……」
也後邊的字她沒說出來,但我知道,爹是讓娘來送死的。
4
原來,爹在走之前就想過把娘賣掉換錢。
他回不來,卻也不讓娘親好過,把娘賣了換銀子,還要絕了娘的生路。
我猜得到這些,不是因為我心眼子夠多,實在是他們做得太明顯。
村裡人都這麼說,便是聽不到都不行。
沒一會兒,張獵戶回來了。
他沒搭理我們娘倆,隻是拿著很多木板子進了屋裡,叮叮當當地好一通敲打。
他打得用力,一下下的就好像打在我們娘倆心上。
娘站在屋外,好幾次想去問問家裡糧食在哪兒,她好去做飯,但又不敢。
過了一會兒,張獵戶就出來了,見我們娘倆都在,不禁皺眉。
「有事兒?」
他聲音兇惡,我嚇得想往後縮。
可這裡隻有我跟娘,我往後縮,娘就隻有一個人了。
我挺住了,拉著娘親的手跟她站在一塊。
張獵戶看到了我的舉動,眉毛動了動。
娘猶豫著問,「我,我想問,該做晚飯了,你把晚飯的糧食拿出來,我好去做飯。你,你累了一天,也該吃飯了。」
張獵戶又是皺眉,很疑惑地上下打量我們,隨即指了指灶房。
「那裡。」
我娘看了看,「那,鑰匙……」
張獵戶眉頭皺得更深,過去一腳踹開了門,回頭看我們。
我總覺得,他是在用眼神問我們是不是傻。
沒有鎖哪兒來的鑰匙?
可在趙家不是這樣的。
趙家的灶房上鎖,就連家裡的糧食油鹽雞蛋都鎖在櫃子裡。
家裡的飯都是娘來做,但用多少米面用多少油鹽和柴火都是奶奶說了算。
她會把做這一頓飯需要的米面油鹽都拿出來,放在灶臺上,盯著我娘做飯。
哪怕掉了一粒米,她都要罵半天。
她說我娘是賤蹄子,說我們娘倆餓死鬼投胎,「每天隻知道吃,一點活不會幹的。」
她怕我們偷吃。
我娘帶著我進了灶房,看到米面油鹽都擺在那裡,有些猶豫。
看了看張獵戶,他又出門去了。
娘有點不敢動。
她怕做不好,張獵戶回來會打人,像奶奶那樣。
也怕被懷疑偷吃。
5
最終,娘還是做了飯。
飯擺在桌上,我跟她站在院子裡,都沒敢動。
張獵戶又扛著兩個大筐子回來,進了沒人住的西屋。
見到桌上的飯菜,又看看我跟娘,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洗了手,坐下,見我們還站著,就粗著嗓子叫我們都坐。
他盛了一少半的飯,「做少了,明天多做點。」
他吃飯很快,呼呼啦啦地吃完,卻隻吃了不到一半。
吃完就坐在那裡,一邊磨柴刀,一邊看著我們吃。
娘猶豫著給我盛飯,我們倆一邊吃一邊看他。
我很快發現了問題。
我吃得快,他就不看。
我吃得慢想放下筷子,他就會皺眉。
這是,讓我吃?
我跟娘戰戰兢兢把剩下的吃完,等著挨罵挨揍。
但是張獵戶沒罵人,也沒打人,隻是把柴刀收起來,叫我娘燒熱水,「洗洗睡吧,忙活一天了。」
娘趕緊燒了熱水,等張獵戶洗完,想了想,給自己也洗了洗臉和手腳。
「畢竟是第一天,洗幹淨,他就沒那麼嫌棄了。」
她一邊洗一邊念叨,神色晦暗不明,也很緊張。
我就著她用剩下的熱水洗了洗,感覺手腳都暖和起來。
原來用熱水洗臉洗腳是這麼舒服。
難怪二叔和奶奶一到了冬天就總使喚我多燒熱水呢。
洗過澡,我進了柴房。
娘叮囑我,「捂著耳朵,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來,裝沒聽見,知道嗎?」
我狠狠點頭,我知道的。
以前爹狠狠欺負娘,我哭著來哀求,讓他放過娘,他就狠狠踹了我一腳,踹得我疼了大半年。
這一次,我不會再叫。
我們娘倆都得小心地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希望在哪兒。
隻是,很快,柴房門就被踹開了。
張獵戶拿著燈,站在門口,盯著在稻草中躺著的我。
我嚇得往後縮,冷汗直流。
有一次,爹大半年喝醉了從外面回來,也是進柴房來,把我打了一頓。
他說都怪我是個賠錢貨,害的他沒兒子被人笑,怪我害的他輸錢。
那一次,我差點被打死。
是我娘拿了柴刀要跟他拼命,才把我救下來。
張獵戶力氣更大,是不是三腳就能踹死我?
可是,他沒喝酒,也沒有發怒,隻是過來像拎小雞仔一樣拎著我進了西屋。
我娘正小心地站在屋裡。
本來空蕩蕩的屋裡多了一個很寬大的木板床,床上堆著幾床雖然有些舊卻幹淨的棉被,被子上還有兩套舊的棉袄棉褲。
張獵戶把我放下,轉身就走,回了他的東屋,門一關,沒一會兒就傳來他打呼嚕的聲音。
我跟娘面面相覷。
6
這一晚,我們睡得很忐忑,卻也很暖和。
我縮在自己的被窩裡,小聲說,「娘,好暖和。」
我在冬天從來沒這麼暖和過。
而且,晚上吃了飯,肚子裡也暖暖的。
我覺得,現在好像才是活著。
娘摸摸我的頭,「囡囡,你今天叫他爹了,明天也這麼叫,以後都這麼叫。」
我點點頭,「嗯。」
張獵戶比我爹對我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