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娘做的飯慢慢多起來。
她不敢一次就做太多,是一點點增加的。
過了好幾天,她才終於摸清楚了張獵戶的脾氣跟飯量。
他吃得多,有我跟娘兩個人的飯量加起來那麼大。
但他從不會不許我們吃。
我們吃得少了,他反而會皺眉。
他會上山打獵,打到了獵物,大的就去賣掉,偶爾會留小雞小兔子,讓娘燉了吃。
他隻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給我和娘。
我長這麼大,隻吃過三次肉,這是第四次。
肉真好吃啊,怪不得奶奶和二叔那麼喜歡。
娘看我吃得高興,多給我留了一些。
我隻顧著吃,也沒注意到,當晚吃多了,大半夜肚子疼。
我在床上疼得打滾,娘給我揉肚子也不管用,跑出去挖了鍋底灰給我衝水喝。
但我喝了一口就全吐出來,肚子疼得像是要死了。
張獵戶衝進屋裡,見我這樣,直接用棉被裹著我,扛著就跑。
我娘跌跌撞撞跟在後面,一句話也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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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扛著我跑到村頭,直接踹開了郎中家的門。
村裡的郎中全家被他嚇了一跳,埋怨他,但在看到他的臉之後就不敢說話了。
郎中給我把脈,又問這幾天都吃了什麼。
「吃多了,積食,招娣平時吃得差,一下子吃這麼多肉,消化不好。沒事兒,開個藥吐出來,回去用熱水溫著肚子,這幾天吃清淡點,過幾天就好了。」
他弄了不知道什麼東西,往我嘴裡一灌,我哇啦哇啦吐出來。
一屋子都是難聞的臭味。
郎中家的婆娘在一邊嘟哝,「這就是沒吃過好東西,沒那個福氣,享不了福。」
張獵戶抬頭狠狠剜了她一眼,嚇得她縮回屋裡。
我也覺得丟人。
吃肉吃多了吃出病來,果然跟奶奶說的一樣,我就是個餓死鬼投胎,沒出息。
張獵戶又把我扛回去,路上悶悶地問我,「沒吃過肉啊?」
我以為他在質問,小聲說,「這是第四次,以前隻吃過一兩塊。」
家裡連肉湯也不會給我和娘,我是真的沒吃過好東西。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以後多吃點就好了。」
我在被子裡被裹得嚴實,也沒聽清楚。
7
我生了病,之後的幾天隻能喝粥。
張獵戶帶了小米回來,還帶了紅糖。
小米和紅糖都是金貴東西,隻有坐月子的女人在生產完能喝上那麼兩碗,再加點紅糖。
我每頓一碗小米粥,加上紅糖,喝得滋潤,比我娘坐月子吃得都好。
張獵戶每天盯著我吃,看我臉色漸漸好了,他的臉色也終於好起來。
他去給郎中修大門,又把郎中拽來給我把脈看了看,等郎中說沒事兒了,才把人送出去。
他說要去山上守個大家伙,要好些天不回來,讓我娘烙了很多餅子給她帶著。
娘和面的時候加了豬油,還在裡面加了紅糖,餅子烙得香噴噴的。
又把這幾天做的厚棉鞋墊和棉帽子給他。
張獵戶拿著餅子,看了看鞋墊跟帽子,抬頭看她一眼,眼神柔和了很多。
「要過年了,我賣了大家伙就去買年貨,你們想想要買什麼。」
娘拉著我的手,在門口送他。
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忍不住大喊,「爹,早點回來。」
張獵戶的身影頓了頓,頭都沒回,跟我們擺擺手,「回去吧,外面冷。」
我們等了五天,他也沒回來。
天氣更冷,第五天的時候開始下雪。
娘看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又看了看我。
她指了指灶房裡的糧食,叫我照看好自己,餓了就自己做著吃。
「娘去找他,很快就回來,你照看好自己。」
她換了衣服,拿了柴刀綁在身上,又弄了盞油燈。
我也拿了一把小鐮刀,偷偷藏在身上,緊跟著她。
「娘,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們去找爹回來。」
張獵戶就是我爹,他比我親爹對我好多了,我以後隻有一個爹。
娘嘆氣,「我們要是真的出事,你一個人活著也是難,罷了,一起吧。」
我們娘倆手牽手,上了山。
我們隻在山邊上撿過柴火,很少往裡面去。
裡面有狼有野豬有老虎,會吃人的。
但跟娘在一起,想著張爹爹還不知道在哪兒等著我們,我就覺得不怕了。
8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明明才剛下午,天都黑起來。
在林子裡走很難,深一腳淺一腳的,有時候不小心還會掉進個都是樹葉子填滿的坑裡。
娘把我拉出來,拿了棍子在前面探路。
我們沒走多久,就聽到前面有很重的腳步聲。
娘拿著柴刀,我拿了鐮刀,我們一起小心又驚恐地盯著前方。
如果真的要死在這裡,最起碼是跟娘死在一起。
而前方的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就出現了一個高大瘸著腿的男人,他拖著一隻老虎,艱難地走著。
我們愣了一下,他看到我們也愣了一下。
我甩開娘的手,衝了上去。
「爹!」
我抱住了他的腿,抬頭看他。
他身上的老虎掉在地上,震驚又愕然看向我們。
「你們娘倆怎麼來了?」
他伸手掐住我的腋下,好像想把我抱起來,但手上沒了力氣,沒能抱起來。
我緊緊抱著他的大腿,「爹,我們來找你。」
娘也趕緊過來,「當家的,你出去五天了,又下了雪,我是怕……」
她沒敢把擔心說出來。
以前我那個死鬼爹趙永安出門好些天不回來,娘也去找過他,「我是怕你出事兒。」
明明是擔心的話,趙永安卻一巴掌扇在娘臉上。
「出事兒出事兒,老子這麼大個老爺們能出什麼事兒?就是你整天咒我,不盼著我好,我才這麼倒霉。」
娘以後再擔心趙永安,也不敢說什麼。
其實,我覺得,她是不再擔心趙永安了。
畢竟,那真的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爹,甚至不是個好人。
張爹爹卻是看著娘,扯了扯嘴角。
他想笑,但可能常年不笑,不會笑了。
但他解釋了。
「這個大家伙太大,回來得晚了點。」
他又把老虎扛起來,叫我們先回去。
「你先回去燒水做飯,我很快回去。」
那麼大的老虎,他不知道拖了多久才回來,已經累到脫力,拖不動了。
但他也沒使喚我們,想要自己拖回去。
娘看他這麼累,很猶豫。
不敢不聽話,卻又想幫忙。
我跑上前,拖住了老虎腿。
「爹,我們跟你一塊回去。」
我沒多少力氣,摸到老虎腿的時候,還有些怕。
那老虎太大了,就算是死了,看起來也很兇。
娘猶豫了一下,也鼓起勇氣跑過來,「一塊回吧。」
張爹爹的嘴巴抽動了幾下,最終說了好。
9
我們三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老虎拖回家。
這時候,地上的雪已經有厚厚一層,整個村子裡黑漆漆的,街面上一個人都沒有。
終於回到家裡,大老虎就在雪地裡臥著,看起來似乎更兇狠了。
我卻不怕,還圍著轉悠了幾圈,又跑回來,趴在爹腿上,「爹爹好厲害,連老虎都能打死。」
張爹爹累得動都動不了,還是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嗯。」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重,但摸在我頭上的時候卻很輕,很暖。
趙永安的手也很大,但不粗糙,因為他很少做事。
他的力氣其實也不大,每次出去惹事被人揍,他都抱著頭倒在地上,連反抗都不敢。
但他對我和娘動手的時候,力氣卻很大,每次都打得我的頭嗡嗡作響。
這個村子裡,很多男人的巴掌都會扇在婆娘孩子的頭上身上。
我一直以為,所有當爹當相公的都這樣。
沒想到,有人是不一樣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都沒亮,張爹爹就去弄了牛車回來,叫了我們娘倆起床,一塊進城把大老虎賣掉。
到了縣城,他熟門熟路找到一個大戶人家,叫了人來。
裡面出來一個管事,看到他很熱情,兩人抱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話。
原來,爹爹也會有這麼鮮活的時候,也會說這麼多話。
我跟娘縮在後面,看著這厚重門板、高門檻和門口的石獅子,都有些怕,不敢上前。
爹爹指了指我們,那管事打量了我們一下,從身上摸了一個小荷包出來。
「來,孩子,拿著。」
我不敢收,卻被硬塞進手裡。
爹爹也點頭,我這才敢收下,「謝謝伯伯。」
荷包裡是個小銀子,我把荷包塞在爹爹手裡,「爹,給你。」
管事伯伯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好,老張,你有了個貼心小棉袄,以後有福了。」
他又給我一個荷包,「那個給你爹,這個給你,自己留著吧。」
管事伯伯把老虎買下來,還請爹去喝酒,爹擺擺手,拒絕了。
「家裡什麼都沒有,趕著買年貨。」
「那行,下一次咱們再喝酒,你可別不來。」
10
老虎賣了好些銀子,爹爹帶我們上街去。
先去餛飩攤子,吃早飯。
千裡香大肉餛飩,每人一大碗,薄薄的皮兒大大的餡兒,沉在雞湯裡,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娘不太敢吃,但爹爹已經買了,不吃就是浪費。
她想給我吃,被爹爹擋住了。
「小孩子吃太多,又要肚子疼。」
娘瞬間想起我上次吃太多肚子疼的事兒,不敢給我吃太多了。
吃了餛飩,娘的臉色也好多了。
爹又帶著我們去買肉買米面買油,還有一些炒菜用的香料什麼的,最後去了布店,買新棉被跟新棉袄。
娘趕緊擺手說不要,「之前的棉被和棉袄都好好地呢。」
我也說不要。
剛來的時候,爹爹給的棉被和棉袄雖然都有些舊,但很暖和又幹淨。
這已經很好了。
我長這麼大,都沒穿過這麼好的棉袄。
但爹爹大手一揮,非要買。
「之前沒銀子,隻買了一些舊的,現下有了銀子,買些新的吧。」
最後還是買了,但沒買成品,是買了布跟棉花。
「我會做,手也快,年前保證能做好。」
娘還是不舍得花太多銀子。
她還給爹爹選了一塊青色布,比劃了一下。
「當家的,這塊布你穿好看。」
倆人第一次距離這麼近,我好像還看到了爹爹的臉似乎紅了。
他臉一紅,好像更高興了。
把我舉起來,架在他脖子上,讓我能高高地看到老遠去。
我哈哈大笑,還是第一次這麼高,看這麼遠。
娘小心護在一邊,又不斷去看爹的腿,生怕他累著。
過了一會兒,爹又去買了一些芝麻糖跟糖人給我,還給我和娘各買了頭繩跟頭花。
那擺攤的大娘誇贊,「大兄弟,你媳婦兒和閨女都長得好,戴這個頭花最好看,這可是府城來的貨。」
爹和娘一塊紅了臉。
回去路上,我們坐在牛車上,我舉著糖人舍不得吃,隻覺得這大概是我長這般大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了。
回去路上,經過趙家,我看到奶奶在院子裡用熱水洗衣裳,原來她也知道冬日裡洗衣裳要用熱水。
二叔懶洋洋在屋檐下坐著曬太陽。
二叔至今也沒說到親事,更無事可做,每天就是在家吃吃喝喝再出去混日子。
把我和娘賣了三十兩銀子,有了錢,他更不做事,說是等媒人給找個好人家的姑娘呢。
奶奶總說我跟娘太懶,可其實我沒敢說過,難道二叔不是最懶的嗎?
我舉著糖人多看了兩眼,奶奶和二叔也剛好看過來。
兩人都不敢置信瞪大了眼,接著就露出惡狠狠的神情。
「賠錢貨,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