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娘子的乳娘。
陪伴她數年。
見過侯爺為爭侯府百年榮華,推了大少爺為太子擋刀。
「為太子喪命,那是他的福氣。」
大娘子以為侯爺該是愧疚的,
可後來,三姑娘病逝。
他為了不衝撞妾室的孕體,竟要撤了靈堂。
那天之後,大娘子的眼中有了濃濃的恨!
她說:「我要他的命,要他心愛之人萬劫不復!」
我心道:好,娘會為你掃平一切的。
01
大娘子嫁入侯府的第十五個年頭,她膝下最小的三姑娘也去了。
侯爺隻是匆匆來看了一眼,就被妾室以胎象不穩的名頭叫走。
我站在檐下,看見大娘子通紅的雙眼。
那個可憐的孩子躺在寬大的棺椁裡都沒能佔去一半位置,病得瘦骨伶仃,竟也沒得到他的半分憐憫。
恨啊,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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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看著他遠去,似乎所有情緒都被抽離,宛如一尊木頭菩薩像。
自我貼身伺候她,從少女青蔥到如今為人婦已經二十多年,從未見過她這般心如死灰。
檐下放著三姑娘的棺椁。
她小小的屍身就靜靜躺在裡面,我不敢再看過去一眼,生怕那剜心般的痛楚卷土重來。
大娘子再沒過去,她安安靜靜的轉身回了屋子。
我替她梳妝,見她摸著藏在鬢角的白發,怔愣地看著銅鏡中自己慘白的臉,忽然淚如雨下。
「重繡,我好像老了。」
可她今年,還不滿三十。
我喉間酸澀,為她束發,將那朵刺眼的白花別在她的鬢發間。
「大娘子,您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
她卻隻是閉上眼,苦笑一聲。
我知道,她難過。
大公子瀾懷十歲那年為太子擋了一劍,就這麼去了,二姑娘瀾玉溺水而亡,如今就連三姑娘瀾宜都病逝了。
大娘子站起身來,抹去臉上的淚痕:「時候到了,你陪我送瀾宜吧。」
侯府發喪,闔府上下都披著白麻衣,棺木從正門出去的時候,侯爺才姍姍來遲。
我恨他到如此時候,竟還同妾室糾纏,連自己的姑娘出殯都不在意。
大娘子像是七情六欲都被硬生生剝去,隻是輕輕地看了他一眼。
三姑娘下葬這天下了很大的雨,侯爺記掛著家裡的心上人,策馬迎著驟雨先回了城,我陪著夫人一步一步走回去。
我知她心痛,便也沒勸她打傘。
半途忽覺雨水停了,仰頭一看,這才發現迎面打馬來了車隊,年輕俊秀的太子殿下撐著傘頂在我們身側。
他眼睛發紅:「夫人,瀾懷救我一命,如今瀾宜妹妹也去了,今後若有事,孤便是您的倚仗。」
自大公子那年離世,太子便對侯府關懷有加,救命之恩得了儲君的憐惜和愧疚,理應是榮幸的。
可大娘子隻是木然地看著他,半晌,嗓音沙啞地說了一句。
「我要他的命!」
我悚然一驚,生怕太子殿下治罪。
大娘子要的,是她夫君永寧候謝雋的性命。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從年少夫妻到相看兩厭,永寧候欠了大娘子已經太多,如今成了死仇,我半點也不意外。
太子殿下靜默立著,於暴雨來前頷首應了。
「孤會讓他血債血償。」
我看見他的眼睛裡同大娘子一樣,蘊著仇恨。
大公子的死,是永寧候為了滿門榮耀奉的投名狀。
隻是他不知道,被他當作通天塔輕易投出去的性命,卻是太子殿下此生最好的朋友。
我在暴雨如注中仰頭,見黑雲壓頂,滿城靜寂。
該是一報還一報的時候了。
02
闔府的白綾在風雨裡飄搖,像是追在身後索命的厲鬼。
我罕見的做了一個夢。
兩相情悅,婚後第一年大娘子就懷了大公子。
我坐在她旁邊,看她滿心歡悅地給孩子繡著肚兜,侯爺從廊上過來,遠遠地就開始笑:「孩子才五個月,你現在開始做肚兜,會不會太早了些。」
大娘子嬌嗔地看了他一眼,將那做了一半的肚兜拿起來。
日光下展露出細密的針腳,都是為人母親一針一線構出的愛意。
我搬了凳子來,侯爺笑眯眯地坐下,就這樣看著她繡了一下午。
彼時誰也不知道,就在他靜靜陪著妻子的這一日,外室已經安頓在了離侯府不遠處的地方。
夕陽如海上浪濤在地上映出影子來,院中隻剩下我同大娘子。
我見遠處葉浪迭起,回頭勸她回去。
隻這一眼,竟叫我生生愣在原地,渾身冰寒。
她不知何時放下了針線,眼睛忽然流下血淚來,將那孩子的肚兜浸潤得鮮血淋漓。
我聽見她歇斯底裡地哭著:「我的心肝肉,我的瀾懷啊!被一劍穿心的時候,你疼不疼啊?」
我陡然從夢中驚醒,這才發現已經是滿頭冷汗。
心髒還劇烈跳動著,我深深喘了幾口氣,似乎將夢中大娘子的痛苦和絕望都一一化開融進了心裡。
我知道。
經年的愛恨痴纏,猶如火山上燒不完的餘燼,在那漫漫長夜裡陰魂不散地纏繞在她的腦海中。
她從此再也走不出大公子死的那個雪夜。
我披著衣裳去了祠堂,那裡供著孩子們的牌位。
許是大公子地下孤單給我託了夢,哪怕我去陪他說說話,也是好的。
曾幾何時,他也歡歡喜喜地拉著我的裙擺,喚我一聲『重繡姑姑』。?
黑暗中驟然映入一片明滅的燈火,我站在祠堂門口,卻見大娘子和衣跪在蒲團上,她閉著眼,往日慈眉善目的眉眼卻不再悲憫虔誠。
侯爺站在一邊,垂眼望著三姑娘的牌位。
「阿婉就要生了,府裡的白事衝撞了她,往後就撤掉白綾吧。」
我咬著牙,隻願這滿堂的列祖列宗降下雷來劈死他。
三姑娘剛去,他竟連一場體面的喪事都不願給她。
大娘子沒有回答,隻是站起身來拿了幹淨帕子去擦她孩子們的牌位,望著冰冷木牌上的『瀾懷』兩個字出了神。
「他喚你一聲又一聲『父親』,臨死前才知道你要推他出去給太子殿下擋那一劍。謝雋,你有沒有想過,你做的孽都會報在袁婉身上。」
她側頭,忽然露出一個森然冷笑。
侯爺臉色猛地一變,緊緊盯著大娘子,語氣可怖。
「你若敢傷阿婉半分,我定然叫你此生不得安寧!」
他多喜歡袁婉啊。
主母未過門,誰家敢先納妾打了未來夫人的臉面?
為了一個罪臣之女,謝雋裝了好幾年深情君子,騙得大娘子嫁過來,等她有了身孕,便歡天喜地地抹了袁婉的出身接進府裡來。
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大娘子剛誕下二姑娘瀾玉,滿頭冷汗躺在榻上,拉著我的手,蒼白卻歡欣:「侯爺呢?」
我白著臉,不敢告訴她。
在她生產之時,侯爺帶著一個女子回來,昭告闔府上下,這是他的心上人。
全然忘了他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娶進門的正妻如今正在鬼門關裡掙扎,延續他侯府的血脈。
寂靜長夜中,悶雷猝然響徹。
祠堂裡的燈火被風一吹,火苗微弱地跳動著,映照在大娘子的臉上,像是割據了那最後的仁慈。
她或許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竟蒼白地笑起來,像是在嘲諷自己的悲哀。
「瀾懷去的那日,我將他抱在懷裡。」
「我跪在東宮的地上,祈求上蒼能一命換一命。他的血把太子殿下的床榻都染紅了,他哭著說父親推我,又求太子殿下護著他的母親和妹妹。」
「他生生在我懷裡斷了氣,從那天起我夜夜都夢見他,他拉著我的手哭……」
我捂著嘴,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我記得,大公子謝瀾懷去的時候,大娘子哭得昏死過去。
侯爺親手在太子遇刺的時候把大公子推出去,搏得了侯府滿門榮耀。
兒子屍骨未寒,他卻在陛下面前伏跪下去,落了一滴淚,說兒子能為太子而死是榮幸。
後來大娘子的兩個女兒相繼歿了,他連看都不願意再看一眼。
03
祠堂那夜後,大娘子大病一場。?
我去小廚房給她熬湯,丫鬟正忙著給侯爺那位寵愛的妾室袁婉熬著安胎藥。
爐火正盛,我錯眼同旁邊的小丫頭聊了幾句,隻聽人一聲尖叫,竟是我面前的爐火已經燒了爐子,發出刺鼻的糊味。
「快給我水!」
廚房裡的人亂了起來,連忙給我遞來水,一道『刺啦』聲響起,爐火中揚起灰塵,婢女們連忙往後退,生怕那灰弄髒了衣裙無法當差。
我握著水瓢往後退,揚手捂住口鼻時,袖中有細小的藥材落下,墜入旁邊的藥爐子裡,被我輕輕撞了一下,迅速沉入水下。
外面的小廝聽見聲音衝進來,嗆咳幾聲,揮了揮手:「重繡姐姐小心些,您快出去,這裡我們來收拾。」
我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怪我分心了,竟叫大娘子的湯水都燒糊了。」
婢女們雖有些抱怨,卻也因為我是大娘子身邊的人不敢說什麼。
我寬慰了幾句,這才先回了大娘子的院裡。
屋內有人躬身退出去,我徑直進了屋。
大娘子抬頭,手裡還握著一張雪白的信紙,她氣色不好,見了那信件卻難得露出一個笑來。
我關了門,輕聲道。
「藥材我已經放進去了。」
都說是藥三分毒,每一樣需得嚴格按照分量來,若是什麼多了,時間熬過了,那就是要誤了事。
我往那裡頭放的沒毒,卻能叫袁婉難受。
大娘子笑意更深,指腹摩挲著信紙,目光漆黑,如掀起萬丈波濤。
「太子也已經備好了人,重繡,你且等著看,我要袁婉的孩子給我三個兒女陪葬。」
我望著她殺機密布的臉,全身似乎都愉悅地戰慄起來。
因果循環,如今袁婉和侯爺做的所有惡事,都將在他們身上重新輪回一遍。
那樣的徹骨絕望,不該隻有大娘子一人夜夜輾轉難眠。
一個月後,袁婉忽地病了一場。
聽聞她隻是起先身子不適,隨後腹痛難忍,加之肚子裡的孩子已經七月有餘,嚇得侯爺晨起就告了假,留在府中照料。
不枉我锲而不舍為大娘子熬了一個月的湯水。
大夫沒瞧出個所以然來,侯爺急得到處叫人去尋大夫,太子聽聞後派了一位女醫過來,囑咐要常駐侯府,以備不時之需。
他少年時的好友謝瀾懷為他而死,此後他便對侯府格外照料,因此這樣上心也是尋常,人人誇贊他宅心仁厚,堪為儲君大任。
這位女醫十分了得,不過三日便解了袁婉腹痛之症,胎氣平穩。
待狀況穩下來,我隨大娘子去了一趟袁婉的住處。
擷芳閣在她當年還未入府時,侯爺便精心裝飾,有袁婉喜歡的海棠,檐下還修了她看慣的飛檐,亭臺樓閣如瓊樓玉宇,人間仙境。
剛過了假山石,隻聽女子愉悅地笑聲。
我朝那邊望過去,那對面正逗袁婉開心的人不是侯爺還是誰?
侯爺抬頭看見我們過來,登時冷了臉,皺著眉下意識護住袁婉。
「你來做什麼?」
大娘子看向他身後,無波無瀾:「瞧你心愛的袁婉還活著沒,你如此緊張,是擔心她的孩子生不下來嗎?」
袁婉生的小家碧玉,穿著藕色衣裳顯得秀氣漂亮。
她探出頭來,笑道:「大娘子,我知道三姑娘去了,您心裡難過。但我畢竟懷著侯爺的子嗣,日後這孩子也是要叫您一聲嫡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