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漠然看著她。
於侯爺和袁婉而言,大概是當她前來出氣挑釁,但我卻能感覺到她心中即將噴薄的快意。
從來沒有一個殺人兇手配在受害人母親面前站著。
袁婉今日得意,仗著肚子裡的孩子滿面春風,侯爺亦然沉溺在心上人為自己生兒育女的歡悅中。
今日的圓滿在前,待來日大娘子要看著謝雋痛徹心扉,才好泄了心中喪子之痛。
侯爺面色不虞:「紀瓊蘇,我念你接連喪子,最後容你一次放肆。日後你不許踏進擷芳閣半步,否則我便一紙休書將你送回去。」
我再也忍不下去,惡心至極。
「侯爺莫不是忘了,擷芳閣是大娘子嫁入侯府那年,紀家為她修築的。」
謝雋足足愣了半晌,眸中一動。
04
自從大公子去後,紀瓊蘇不願看見這一切,從擷芳閣搬走,將那些曾經被遮掩在骯髒上的美好盡數毀掉,隻留下一座空空如也的閣樓。
再後來,這裡的主人就變成了袁婉。
他回頭去看擷芳閣裡的一磚一瓦,終於有些動容,松了口:「沒了瀾宜,日後等阿婉的孩子出世,你也還能做母親。」
「阿婉有孕,不宜操勞。擷芳閣便還是給她做居所,你別處處計較。」
往日就算是看在侯府名聲上,謝雋也還會退讓,如今卻為了袁婉,連最後的臉面都要撕開。
大娘子目光鋒銳回望過去:「擷芳閣也算我的嫁妝,你和袁婉都給我滾出去,別髒了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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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寸步不讓。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袁婉進門那天,她為了大公子和二姑娘生生忍了下來,怕兩個孩子心中不安,然而卻隻等到兩道死訊。
而今她孑然一身,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一個母親忍受弑子之恨呢?
謝雋臉色難看。
這場對峙不歡而散。
或許是擔心袁婉因此鬱結於心,謝雋第二日便將擷芳閣搬空了,給她另尋了住處。
我叫人細細打掃了一番,大娘子站在一側看著,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大娘子要搬回來嗎?」
她搖了搖頭,不顧雨後泥土湿潤,拎著裙裾一步步踏入園中樹下。
我心頭一跳。
她蹲在樹下,十指都磨出了血,將那樹地的土壤挖開,下人們守在旁邊,看著她狀若癲狂的模樣,紛紛噤聲。
我靜靜陪著她一起挖,指尖忽然碰到什麼硬物。
大娘子平靜地把那隱藏在土裡不知多久的木匣子抱出來,親手打開。
那是一張契書。
她唇角揚起,眼中有深沉的淚光。
當初袁婉被抄家,她年紀尚小被充入教坊司,謝雋彼時家道中落,說這是自己幼年好友,求她用銀子贖了人,一紙罪奴契書換了袁婉餘生。
沒多久,謝雋找了個身形相仿的姑娘來了一出狸貓換太子,叫她以為袁婉死了。
誰承想,人被他帶走養在了外面。
紀瓊蘇曾為此惋惜難過,嫁入侯府那天偶然發現這紙契書被自己丫鬟忘記燒掉,還誤打誤撞帶進了侯府。
她想著既然是幼年好友,袁姑娘應當是熟悉侯府的。
不如將契書埋在地下腐爛,百年後解脫,見了熟悉的地方,總不會流落為孤魂野鬼。
因果輪回,冥冥之中,她的好心成了這場報復中最大的籌碼。
侯府喪儀過了三月,正逢秋獵。
往年陛下都會帶上文武百官上麓山秋獵,今年也一樣。
自三姑娘歿了,大娘子便放了家中對牌鑰匙,進來一直都是袁婉管家。
她做了十多年的掌中雀,一朝管家鬧了不少笑話,卻不肯承認自己扛不起來。
直到出發麓山的前一夜,謝雋才發現府中亂作了一團,就連出行倚仗都處處疏漏,發了好大的火。
我從外頭進來,聽見那邊傳來的喝斥聲。
佛堂裡煙火繚繞,濃重的香火味纏繞上來,我輕輕跪坐在蒲團上,大娘子正靜靜抄著經書。
「還需多久?」
堂內寂靜無聲,漫天神佛和列祖列宗在前,我目不斜視:「女醫說最多八個月,袁婉就該氣血兩虧,一屍兩命。」
就算察覺不適,召來的也隻會是女醫。
誰會懷疑太子殿下要臣子妾室的命呢?
大娘子抄完了一卷經書,供奉在桌案上,一顆一顆地撫摸過手中的佛珠,殺心起。
「既伉儷情深,那就等他看著袁婉死去,再送他下去吧。」
我望著她消瘦的側臉,卻心疼她殚精竭慮。
也罷,等這些人都死了,大娘子就不會再痛苦了。
當年那個撲向我的小姑娘,一眨眼已經這樣大了。
我看著她長大,也願為她手中劍,斬盡她連綿的噩夢,做她過河的石。
05
麓山獵場,百官攜其妻兒,隨天子入圍場。
外面馬蹄嘶鳴,我換了宮女的衣裳進了皇後的帳,她揮了揮手,身邊的宮女盡數垂首退去。
她滿頭珠翠,似日月之輝,看著我的目光隻剩下嘆息。
「芸娘,瓊蘇之事有太子相助,铤而走險,勝算卻大。」
「你要求穩,將永寧候永無翻身之日,隻能是揭穿老侯爺曾參與叛黨之事。你來求我,要把自己填進去麼?」
我默然站著,忽地笑起來:「我不能看著我的孩子再痛下去了。」
我認識皇後那年,她還是東宮的良娣。
因著父親是先帝極為看重的御史大夫,我也常陪同他入宮,無意撞見她被罪太子妃挑刺罰跪,等人走了,我給她送去藥膏,此後熟稔起來。
後來罪太子妃攜同父兄造反,她腹中已有了如今的太子殿下,父親為保全東宮血脈,為天下百年安定,讓我換上她的衣裳引開叛軍。
罪太子妃的兄長發現被騙,惱羞成怒,恨我阻礙他的青雲路,我在絕望中被壓在地上,有了這個孩子。
黑暗中,我瞧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躲在窗外。
那是老永寧候。
她帶著人來得及時,保全了我性命。一切平穩下來,我才知道這場風波中,我舉家為救東宮覆滅。
老永寧候參與叛黨,唯有我一人能證明,以蕭家女的身份,無可置喙。
但蕭家的女兒有了叛軍的孩子,就算我有功,未免夜長夢多,朝堂無人能容我。
皇後娘娘和陛下登基,隻好對外聲稱蕭家無一幸免,滿門忠烈。
不能將永寧侯府連根拔起,卻至少保全了我,帝後仁慈,瞞了這麼多年。
她誕生在不可言說的絕望中,我本想讓她夭折,斷了這骯髒血脈。
但她睜眼的那天,正值萬象俱新,春意盎然,她在我懷裡啼哭不已,皇後娘娘落了淚,說這孩子換來了大燕百年安寧。
我摸著她柔軟的小臉,忽然想。
活下去吧,我自淤泥裡將你捧起,延續我曾熄滅在灰燼裡的生機。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紀氏依附皇室而活,百年如此。正巧如今的紀氏當家人不能生育,我誕下女兒,將孩子交予她夫妻二人,認紀家氏為親生父母。
既有了孩子,又因此承了皇室情分,這些年來紀家對她很好。
沒了名姓,我的尊嚴也在那一夜碎在骯髒的皇城中,世上再無蕭家芸娘,隻有紀家獨女身邊的嬤嬤重繡。
老永寧候在帝後的謀劃下終於死於戰場,剩下的獨子沒了威脅,也不知前事。
我的女兒愛上他,帝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竟也縱容了我,沒有幹涉。
大娘子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生母到底是誰。
我隻願她一生平安,永住南柯。
我俯身跪拜:「陛下娘娘對我縱容多年,而今是我該還報的時候了。」
這條命多活了許多年,其實早該死在那時,我陪了女兒多年,已經心滿意足。
皇後親自起身攙我,已經滿面淚光,她哽咽著。
「我以為,我還能留你在世上……」
圍獵開始之際,我換了衣裳匆匆回去。
大娘子正四處尋我,焦急不已,見了我過來,一把握著我的手,驚魂未定。
「重繡!你去哪兒了?」
她不能再失去誰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隻是去瞧瞧這裡的布置,大娘子寬心。」
大娘子這才放下心來,我同她入了女眷席。
侯府的事情已經傳遍整個京城,各家夫人們面帶憐憫寬慰幾句,卻也不敢沾染太多。
我替她應付了過來打探的人,一回頭,她正端著酒杯一飲而盡,看向北邊的圍獵場,似乎已經聞見了風中傳來的血腥味。
我靜靜地陪她等著好消息。
沒多時,北獵場驚起林中雀鳥紛飛。
侍衛把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抬了回來,侯府小廝狂奔而來,重重跪倒在大娘子面前,驚恐萬分。
「大娘子,侯爺他……他遭老虎襲擊,斷了一條腿!」
滿堂杯盞碎落,驚呼陣陣。
女客們嚇白了臉,大娘子重重一拍桌案,當即臉色鐵青地跟著小廝出去。
快到帳邊,她回頭朝我露出一個笑。
太子殿下下手真是狠,那隻老虎活生生咬斷了謝雋的右腿,整條腿不翼而飛,原先俊美的面龐被撕咬得猶如夜叉,全身都是撕裂的傷口。
陛下對外震怒,下令徹查。
但誰也查不出身來,這隻老虎是太子殿下親自引入圍場,目的便是要叫謝雋引以為傲的容貌和身體都毀在今日。
從今往後,他不過是一個隻能躺在床上的殘廢。
大娘子哭了一場,親自守在他身邊,誰不贊嘆一聲賢良。
我們在圍場耽擱了一日,傍晚才把謝雋抬回了侯府。
窗外風聲呼嘯,像是不知何處傳來的哀嚎聲,令人心生驚懼,下人們退避三舍,生怕觸了主人家的霉頭。
謝雋渾身上下包裹著,劇痛讓他從昏睡中醒來。
大娘子坐在雕花木梨凳上,正垂首撥開茶盞上的浮沫,靜靜喝了一口。
他下意識動了動,在尖銳的疼痛中幾乎死了一遭,滿頭大汗,動彈不得。
謝雋後知後覺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徹底成了殘廢。
06
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隻盼他不得好死。
大娘子看著他,微微笑起來,語氣溫柔,若大婚之夜那晚許下的誓言。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謝雋,如今你成了廢人,我還守在你身邊,人人都說我寬宏大度呢。」
這樣的語氣太多年不曾有,謝雋幾乎從這話中聽出一股沒來由的詭譎陰森。
他瞪大了眼,在劇痛中強忍著開口,滿眼驚懼:「你要做什麼?!我是永寧候,你豈敢動我!」
不久前,他還仗著自己身強力壯,將大娘子踩入塵埃中。
如今淪落如此,卻也知道害怕了。
大娘子隻是笑著,將手中還有些發燙的茶水盡數潑在了他臉上的傷口中。
沒了皮膚包裹,溫熱的茶水猶如剛沸騰的滾水,像是生生把傷口撕開倒入烈酒,謝雋的慘叫震耳欲聾。
大娘子眼皮都沒掀,側身去看窗外那朵開得正盛的木芙蓉。
「我的瀾玉死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秋日。」
二姑娘謝瀾玉出生的時候就是個白淨的姑娘,院裡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不折騰,吃飽了就安安靜靜地睡覺。
有一天謝雋派人來奶娘屋裡,說是想瞧瞧女兒。
我常去看瀾玉,見她不在屋裡問起,才知此事。奶娘沒想太多,便也沒來報。
等我感覺不對一路追去,卻是從擷芳閣裡找到了瀾玉。
去的時候活生生的孩子,找到的時候已經浮在了池塘裡,小臉煞白,泡得腫脹。
袁婉隨便拉出了一個婢女,說是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把二姑娘摔進了湖裡,撈起來的時候就沒氣了。
那婢女被仗殺,大娘子卻是不信,要袁婉償命。
謝雋急匆匆趕來,一口咬死和袁婉沒有關系,大娘子生生昏死過去。
那是她失去的第二個孩子,彼時是大公子謝瀾懷死去的第一年。
謝雋幾乎疼得失去意識,卻忽然想到了什麼,硬扛著仰頭看過來,死死咬著牙,滿臉慘敗。
「不!阿婉不是故意的,你也為人母親,難道要去害別人的孩子嗎!」
為什麼不行呢?
我毫不猶豫地端起旁邊火爐上正冒著熱氣的滾燙爐子,徑直澆在他的斷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