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話,心中卻明白了。
媽媽不會再管我了。
接下來,我得救我自己。
35
我隱隱約約知道。
劉叔叔做的是什麼生意。
那天,瘸子堵在門口,一個勁抱怨屋裡的女人年紀大,沒得生。
劉叔叔滿口應承,說會給他換一個。
沒過多久,瘸子就拎著煙酒上了門,說屋裡的新媳婦水頭好、屁股大,他很滿意。
但他連續換了兩個媳婦,村裡都沒人知道。
那天夜裡,我和毛毛說了這個事。
他好像聽懂了,主動帶路將我帶到了寡婦家後牆,那裡有一處小小的狗洞。
仗著自己瘦小,我貓著腰鑽了進去。
這裡到處堆滿了柴火,柴火掩映著一角小窗,透過破敗的窗棂,我聽到了女人隱約的尖叫聲。
還有瘸子的粗喘聲,喝罵聲。
緊接著,我聽到了那個女人無助的哭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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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喊的是———
媽媽,救我。
36
昏暗的夜色裡,我抱著毛毛飛奔去學校。
警察哥哥正在收拾行李,他說他要走了,直到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大哥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37
瘸子的媳婦兒被解救出來了。
就在當天,劉叔叔和侄子都被逮捕了。
原來他們所謂的大生意,就是販賣婦女。
這些年來,他侄子一直在鎮上開出租車,專門接載年輕的女孩,再以介紹工作為由,將女孩賣給其他村子需要媳婦的光棍。
長此以往,女孩在不同的村子間倒手。
構建了一張巨大的利益網。
38
大哥哥破獲大案,解救了數十個被拐婦女。
因為買賣不同罪,瘸子隻是被教育了幾句就被放回來了。
但劉叔叔和他的大侄子,卻面臨著七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被押上警車的那天,他看到了躲在人群裡的我,隨即破口大罵:「死丫頭!是不是你告的狀?」
「我就說當初不該管你!」
「就該讓你凍死、餓死在牛棚裡!」
我抱著毛毛,擔心地看向人群裡的媽媽。
幸好她根本沒看劉叔叔。
隻是在地上哭嚎,嚷嚷著自己沒福。
39
劉叔叔被逮捕當晚,瘸子跑到了我家,叫囂著讓我媽再賠他一個媳婦兒。
幸而警察大哥哥還沒離開。
一警棍將他嚇走了。
大哥哥認為村子裡不安全,便讓茯苓老師早點結束支教,申請回校。
茯苓老師同意了。
她本就拿到了教師編制,隻是舍不得村裡的孩子們,這才一直留在這裡教書。
離開之前,她特地去找了我媽媽。
說她可以將我帶在身邊,同時資助我上學。
可媽媽卻涕淚漣漣,抱著我不肯撒手:「彩娣!」
「你叔叔坐牢了,你弟弟又還小……你要是跟著人走了,媽媽就真的沒法活了!」
可無論她怎麼哭嚎。
我都拉著茯苓老師的衣角不放。
她哭哭啼啼:「你個白眼狼,要不是我帶著你改嫁,供你吃供你穿,你能有現在的好日子?」
她所謂的好日子,就是讓我嫁給一個和劉叔叔一樣粗魯、暴力、絲毫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
明明她自己也身在這個泥潭裡。
卻執著於將我也一起拉下去。
想到這裡,我終於爆發了,兩隻手用力將她推開:「你走開!」
「我不要你做我媽媽了!」
她怒瞪著我:「你不要我,那你要誰?」
我一點不怕,反倒緊緊抱著茯苓老師不放:「老師給我吃的,給我新衣服,給我讀書,她才是我想要的媽媽!」
聞言,媽媽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著我。
不知不覺,竟松開了扯住我的手。
40
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了我媽。
總之,她同意讓我離開了。
在大哥哥的幫助下,茯苓老師帶著我來到城裡的學校,託人求情,給我辦理了入學。
從那以後,一直到考上大學。
都是她默默地在背後資助著我。
41
城裡學校的要求很高。
因為睡眠不足,我總是覺得很困,隻能隨身攜帶一塊湿潤的舊毛巾,即便是大冬天也要不停地擦臉,或者幹脆把冰冷的毛巾頂在頭上學習。
因為過度用眼,我的眼睛很快就近視了,手指也寫出了厚厚的老繭。
但我沒有選擇。
比起永遠陷落在大山,我依然感激每一天的辛苦。
這些年,茯苓老師經常會來看我。
瘦弱的身影等在路燈下,總是被那一點光拉得很長。
我感激她的幫助,每每更加投入地學習。
從那年開始,一直到高考結束。
我再沒有回過村子。
42
八月流火,蟬鳴陣陣。
高考成績出來後,我特意抽了一天,去鎮上的網吧查了分數。
和我估的差不多。
不算好,不算壞,夠上個普通一本。
這之後,我向網吧老板借了手機,給茯苓老師打電話報了喜。
她高興極了,當即說要接我回家吃飯。
這幾年,她和大哥哥結了婚,兩人雖然一直沒孩子,過得也很幸福。
吃完飯,我正在廚房幹活。
茯苓老師忽然在身後叫了我一聲:「小彩雲,你還要回去嗎?」
我頭也不抬地洗著碗:「不回學校了,我已經找好了兼職。」
「我問的不是學校。」她摸了摸我的頭,輕聲道:「聽說你媽過得不太好……」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聞言,我沉默了。
本想說自己再也不想回去。
但對上她擔憂的眼神。
我還是點了點頭。
43
大哥哥將我一路送到村口。
我背著行李往家走,正遇上一伙闲漢,有老有少。
其中,也不乏和我一起上過小學的。
但對著已經長大成人的我,他們卻露出了一模一樣難以言喻的目光。
「張家妮子回來啦?」
「你媽說你考大學去了,是不是真的?」
我被夾在那群人不懷好意的目光裡,頗有些不自在。
一個年長地睨著我:「彩娣啊,你們是真去上學了,還是去城裡掙大錢了?」
「村裡有兩個妮去了歌舞廳上班,一個月掙好幾千哩!」
「她說是考大學,實際也不知去哪裡混了!」
「是啊!」
「就說和她一起上小學的,劉耀王國慶和小根都沒能考上,咋她就能?」
鄉言鄉語,多是譏諷。
一個小伙指著自己的拖鞋:「她要是真能考上,我把自己這鞋底子吃下去!」
見他說得斬釘截鐵,眾人又哄笑起來。
「張彩娣!張彩娣!」
恰在此時,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而來。
眾人聞聲望去,正望見那郵差身上的綠色衣服,再結合他口中喊的名字,本來嘲笑的臉色漸漸變了。
「張彩娣!有你的快件!」
是送通知書的來了!
我們這個偏僻的山村,隻能收到中國郵政。
眼見對方從身後的綠油紙箱裡掏出一個白色大信封,所有人都是望眼欲穿。
他送的,正是某省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這也就代表——
我成了村裡第一個女大學生!
44
眾人面面相覷,再沒別的話說。
而那個說要吃鞋底的年輕人,聞言隻是打了個哈哈,溜得比他的嘴皮子都快。
我帶著喜報回到家。
媽媽恰好從外面割了豬草回來,見到我瞬間,面色頗為復雜。
我告訴她自己考上了大學。
她瘦削的面孔露出一點笑容,就好像蜻蜓點的水渦,很快就消散了。
45
和數年前相比,她似乎瘦了不少。
但相應地,天賜卻又高又胖,小小年紀就滿臉橫肉,泛著油光。
為了慶祝我考上,我媽特地殺了隻雞。
吃飯的時候,她破天荒地將煮熟的雞腿一隻給了我,一隻給了天賜。
不得不說。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公平」。
誰知天賜吃完一隻,又伸手嚷嚷著要另一隻,媽媽嘴唇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
我立即將雞腿塞進了嘴裡。
見狀,他頓時嚎哭起來。
因為吃得多,養得壯,八歲的他已經長到了我肩膀,幾乎和我媽差不多高了。
見我囫囵吞下了嘴裡的肉,他大聲叫嚷著讓我滾回去:「這個屋子是我的,宅基地也是我的!」
「張彩娣,你他媽又不是我家的人!你是潑出門的水!」
「劉天賜!」
我媽聞言,大聲斥責了他一聲。
誰知天賜見狀,竟立即伸手推了她一把,我媽猝不及防被他推著,整個人都滾到了泥地裡。
我以為她會和以前一樣撒潑打滾。
誰知面對兒子的暴行。
她隻是伸手擋住臉,哀哀地哭了。
46
此刻,我坐在桌邊。
隻是冷眼看著這場鬧劇。
活了大半輩子的媽媽還不明白……他們都是一樣的。
這片土地上,沒有真正的愛女。
在缺乏營養、貧瘠的土壤裡,滋養出來的,隻能是一模一樣、畸形病態的品種。
我爸、劉叔叔、小天賜,還有那個嘲笑曹賤女的男孩。
除了毛毛。
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47
吃完了飯,我說要走。
我媽擦了眼淚,低聲下氣地讓我留下住一晚,又說天黑了,村裡村外都不安全。
看著外面的天色,我勉強答應了。
48
六年過去了,這個村子似乎淹沒在了僵死的時光裡,沒有任何改變,村口依舊是三兩闲漢,偶爾走過幾個帶著孩子,邋遢的婦女。
我來到以前和毛毛經常見面的地方。
這裡的屋頂掛著黯淡的鎢絲燈泡,勉強照亮狹窄的小道,年久失修的院牆下長滿了雜草。
涼風吹過,送來窸窣窣窣的聲音。
「毛毛?」
我試探著呼喚了一聲,卻見那草叢漸漸分開。
走出的,卻是一個蹣跚的中年人。
是瘸子。
他看上去老了許多,眼神卻愈發虛浮猥瑣。
「彩娣,你回家來了?」
「……」
見我不說話,他蹣跚著走近,含混說道:「當年的事,是你報的警?」
他的靠近讓我十分不舒服。
「你想怎麼樣?」
對方四處張望一下,見並沒有人,當即揮舞著拐杖撲了過來:「我想怎麼樣?」
「我想你賠我一個媳婦!」
可他不知道。
我也長大了,再不是以前瘦小的孩童。
見他一瘸一拐伸手來抓,我當即伸腳,猛踹對方那條好腿!
瘸子被我這一下踹得七葷八素,嘴裡還在死犟:「把你自己賠給我,賠給我啊!」
兩人滾在地上,正扭打得難解難分。
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的咆哮——
是毛毛!
49
三年過去了。
已經長大的毛毛衝了上來,一口氣便將瘸子掀翻在地,撲在對方身上撕咬著。
瘸子被咬得嗷嗷直叫喚!
我見狀,正打算叫人來幫忙,卻見瘸子轉身抓來了拐杖,衝著毛毛的頭,抽冷子就揮了一棒!
這一棒揮舞下來,毛毛慘叫了一聲。
登時便倒在了地上!
我忙將他抱在懷裡,卻見那小小的胸膛,已經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毛毛!毛毛!」
瘸子見狀,癱在地上大聲嚎叫。
我將癱軟的毛毛抱在懷裡,一路哭著跑回了家。
村裡的人路過,都在疑惑。
這孩子抱著條狗,哭什麼呢?
50
我抱著毛毛飛奔回家。
學著以前村裡的土方子,用草木灰給他蓋住頭上的血洞,再用布條緊緊包扎好。
但是沒用。
那溫熱的身體依舊漸漸變涼了。
見我抱著毛毛發呆,天賜叉著腰,朝我得意洋洋地說:「張彩娣,你慘了!」
「你打傷了瘸子叔,他娘帶著村裡人,一起來找你麻煩了!」
從院子裡往外看,不遠處燈光明亮,果真有一群人正衝著這個方向來。
我不理他,將毛毛背起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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