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媽媽卻把她關在門外。
還說最討厭她這種假惺惺的城裡人。
直到老師承諾,隻要我來上學,連帶天賜的一日三餐都可以由學校解決。
媽媽這才勉強同意了。
茯苓老師很高興。
她沒好意思進門,隻是隔著窗戶,硬把一袋蘋果塞在我手裡就離開了。
媽媽卻默不作聲地盯著茯苓老師的背影。
盯著她整潔的衣衫、光澤的長發和窈窕的背影,又低頭看自己臃腫的腰腹、髒汙的圍裙。
不知為何,竟出了好久的神。
17
因為條件艱苦,村裡前後來了幾個支教老師,待不了多久就跑了。
茯苓老師看著年輕,卻是任教最長的一個。
年底,劉叔叔的一個侄子拎著半扇豬肉去向她求親,卻被校長攔了回去。
從那天開始,村裡人開始在背後說闲話,說茯苓老師眼光高,看不起農村人。
可我知道,她在城裡有男朋友的。
我還看過照片,那是個高大、帥氣的警察叔叔,茯苓老師靠在他肩上笑,兩人看起來特別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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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村裡人不信。
他們看村支書偶爾往學校去,又開始編排茯苓老師和村支書的關系。
當著她的面,卻又笑得淳樸無比。
18
事實上。
這裡的人從不淳樸。
因為不夠淳樸,村民們很難有做起來的營生。
譬如住在隔壁的田老頭,前些年,他舉全家之力養了一畝魚蝦,接近收成的時候,卻不知道被誰下了一包老鼠藥,結果血本無歸。
後來他便一蹶不振,爛在屋子裡成了酒鬼。
劉叔叔也一樣。
自從外勤跑不動之後,他回了村,又做過幾次養殖,可惜每次都不了了之。
很快,他和田老頭就成了酒友。
我媽嘀嘀咕咕地,生怕劉叔叔就此一蹶不振,不能給天賜掙下家底來。
可她害怕他的拳頭,到底也不敢大聲。
年後,劉叔叔的大侄子找上了門。
兩人關在屋子裡嘀咕了許久,再出來時,便是勾肩搭背,紅光滿面,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聽媽媽說,他們要合伙做個大生意。
19
似乎一夜之間。
劉家就變得擁擠了起來。
屋裡來了好些陌生人,他們壓著嗓門,一臉神秘,來來去去說的都是有關女人、價錢、分賬的事。
我每每偷聽,都會被媽媽臭罵一頓。
20
劉叔叔很快迎來了第一單生意。
拿回幾疊大鈔的當天,村口的瘸子家也忽然掛上了紅綢布,熱熱鬧鬧地殺起了豬。
就連我,也跟在後面吃了幾口肥肉。
瘸子一家都是下礦的,後來他爹得了矽肺病死了,礦上賠了好幾十萬。
按理說,算是村裡最富足的人家了。
可瘸子又矮又醜還殘疾,家裡給他找了好幾個老婆,都是待不了多久就跑了。
夜裡,我揣著豬血腸去找毛毛。
路過瘸子家時,卻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年輕女人的哭聲。
細細碎碎,斷斷續續的。
21
秋天,我上六年級了。
多虧校長在打飯時說漏了嘴,我這才知道,我和天賜的伙食是從茯苓老師工資裡扣的。
這之後,有空我便帶著毛毛下河,挖上滿滿一洗臉盆泥鰍,或是河蚌送給她。
茯苓老師高興地收下了。
這次期中考試,我又考了全班第一,她還額外獎勵了一個煮熟的大鵝蛋給我。
也因為這個原因,家長會那天,我媽被邀請坐在第一排。
收到通知,媽媽激動得面孔泛紅。
為此,特地翻出結婚時的花襯衫穿上,卻因為肚子太大,崩掉了兩個紐扣。
這事被劉叔叔知道了,笑了她許久。
22
媽媽穿著不合身的襯衫來到了學校。
令她沒想到的是,茯苓老師卻誇她洋氣,還拿出自己的摩絲,給她梳了個高高的劉海。
媽媽從沒這麼高興過。
我也從沒這麼高興過。
家長會結束後,茯苓老師又拿出自己的手機,給在場的家長和孩子們拍了許多照片。
一個不小心,竟將屏幕摔出了個小裂痕。
她隻是撿起來擦了擦。
「沒事,不影響用。」
我媽看到了,神色卻比她還要緊張:「你趕緊藏起來吧!」
對方莫名:「為啥要藏起來?」
我媽撇了撇嘴:「摔壞了手機,你男人看到了,不得打你呀?」
茯苓老師聽了,竟啞口無言。
23
從那天開始,茯苓老師經常來家訪。
她告訴我媽,我成績好,腦袋瓜也聰明,隻要好好努力,一定可以考上大學。
或許是看在老師的面子上。
媽媽滿口答應,等我考上了,就給我改名字。
24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我 12 歲了,馬上就要從小學畢業了。
村裡的喜事越來越多,劉叔叔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聽村裡的大娘說,不光我們村,方圓百裡的老光棍都得求著劉叔叔幫忙。
媽媽也成了村裡第一個穿上羊毛衫的女人。
25
茯苓老師很開心。
因為這兩天,男朋友從城裡來看望她了。
警察大哥哥比照片裡還要高大帥氣,他不僅給老師帶了鮮花,給我們這些小毛頭也帶了筆和本子。
等大家都領了禮物,開開心心地離開了,她卻悄悄牽住了我的手,將我領去了角落裡說話。
「噓,這是老師特地讓大哥哥買的。」
她從格紋的包裝袋裡,拆出一條印著彩色雲朵的裙子。
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好看裙子。
香香的,軟軟的。
26
這天,我穿著裙子回到了家。
一路收獲了許多奇異、探究的目光。
因為在學校吃飽了飯,我的個子竄得非常快。
看起來,漸漸有了幾分姑娘的樣子。
回到家後,媽媽打量了我許久。
「你穿得大了點。」
她嘟囔兩聲,便讓我把裙子脫下來,拿出了針線要改。
可到了夜裡,我卻看到她翻出了裙子,不住在月色下撫摸那柔滑的布料,和那細膩的針腳。
然後將裙子比在我身上。
輕聲道:「我家阿娣,穿著還挺俏哩。」
27
第二天。
我媽果然將裙子改好了。
我穿上了那條合身的裙子,高興地在院子裡轉圈圈。
不料卻被天賜看見了。
他在地上打滾,哭著鬧著也要一件。
見狀,我也哭了。
可看到媽媽為難的目光,卻隻能努力地忍下淚水,脫下了裙子。
下午,那件漂亮的小裙子被她拿到了縫纫機上。
改了一套男孩適合穿的短袖短褲。
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
那漂亮的彩雲,飄蕩在了弟弟身上。
28
劉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和自己侄子的來往也愈加密切。
這天大侄子又來了,可對方站在門口,卻好像從未見過我似的,盯著我打量了許久。
離開前,還對我媽意味深長地道:
「你家彩娣水頭好。」
村裡人管五官清秀,長得白皙的,叫水頭好。
這件事過去了許久,我還記得對方那不懷好意的眼神,心頭浮現不好的預感。
果然。
沒過幾天,就有人上門來提親了。
劉叔叔十分熱情地把媒人留下來吃飯,等送走了客人,我媽站在角落,期期艾艾地道:
「可是,彩娣還太小了……」
劉叔叔抽了一口中華,蹙著眉道:「哪裡小?
「她今年十三,家裡先訂婚,明年結婚不就十四了?」
媽媽聽了,也隻能諾諾應是。
29
這兩年,劉叔叔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不光他賺了錢,他那大侄子也找了個本村的小媳婦,那女孩才十六歲,就已經懷上二胎了。
本以為這隻是一個小插曲。
誰知沒過幾天,又有媒人上了門。
那戶人家就想要年紀小的,男方願意多出十萬,加上村裡慣例的十八萬,足足可以給出二十八萬的彩禮。
這錢無論是給天賜在鎮上買房,還是蓋宅基地,都足夠了。
我媽原先還想多留我兩年。
這下徹底不說話了。
30
村裡的女孩實在太少了。
這也導致遊蕩的光棍兒尤其多。
臨近期中考試時,我見到了媒人帶來的對象,看起來和我差不多高,臉卻生得很老。
說是三十出頭,但我總感覺有四十多了。
劉叔叔把人帶進屋,讓我們說說話。
一開始,媒人和我媽還在旁邊作陪,可劉叔叔進來兩趟,一次叫走了媒人,又一次叫走了我媽。
等人都走光了,那個人借口請我吃糖,身子挪過來,將我擠在了角落裡。
他身上髒髒的,臭臭的。
咧嘴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大黃牙。
那隻黏糊糊的手,一個勁兒往我身上伸。
後來我才知道,村裡人所謂的定親,就是把女孩和男的關在一個屋子裡,如此幾晚,女孩就是不服也得服了。
等有了孩子,更是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
被那個男人按住的時候,我透過窗戶看到了院子裡,我媽似乎正往這邊走來。
到了門口,卻被劉叔叔攔下了。
我想喊她。
下一秒,卻被男人捂住了嘴巴……
我想,她必然知道將年幼的女兒和一個成年男子關在房間裡,會發生什麼。
一聲「媽媽」就這樣堵在了嗓子眼裡。
31
小時候,我問過媽媽,什麼是嫁?
媽媽說嫁就是加,嫁給了男人,就要給他們家裡添磚加瓦。
就比如我媽,改嫁給劉叔叔後,她的勞力,她的子宮,甚至連她的女兒,都成為了男方的資產。
如今,我也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資產了。
一陣冷風吹了進來。
不遠處的小窗子開著。
自由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32
忽地,大門處傳來嘈雜的叫聲。
原來是毛毛在門口大叫。
媽媽好像驚醒了一般,用力推開劉叔叔,扯直了嗓子朝屋裡吼了聲。
「彩娣!」
「張彩娣!」
不顧劉叔叔的阻攔,她將我屋的小門拍得山響。
破門彈在牆上,那男人一哆嗦,嚇得立時松開了我。
見我媽衝進屋子,男人不住嘟囔。
「咋和說好的不一樣……」
此刻,女人臃腫的身影站在逆光裡。
一手指著院門,從未如此兇狠。
「走!你給我走!」
33
我的婚事黃了。
劉叔叔對此很不滿,又把我媽打了一頓。
自從家裡日子好過了,他已經許久不打我媽了,但這次卻打得尤其嚴重,打得我媽足足三四天都起不來床。
小天賜快五歲了。
此時的他,已經成了一個小胖墩。
看到媽媽連續幾天爬不起來床,他急的不行,吵吵嚷嚷著讓她快點起來烙餅。
我媽舍不得罵他,隻能轉頭罵我。
我忍不下去了:「媽!你要這麼受一輩子罪嗎?」
我媽搖頭:「你說的什麼話,誰家不是打打鬧鬧?再說了,你爸平時對我挺好的,就算打我了,他也舍不得下死手的!」
聞言,我不敢置信:「這怎麼能算對你好?說不定哪天他下手重了,把你打死了呢?」
聞言,我媽隨即反駁。
「別瞎說!」
這麼多年,她早已習慣了。
畢竟村裡的女人都是如此,小時候被父親打,嫁人了被丈夫打。
臨到老了,還要給兒子當牛做馬。
雖說嘴上硬氣,可她依著我的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我知道的,她也怕……
隻是和村裡許多認命的婦女一樣,走也走不了,逃也不敢逃。
我不再說話,低著頭給她擦屎尿。
媽媽盯著我不住忙碌的身影,忽然嘆了口氣:「唉,早點嫁了也好!」
「隻要不打你,嫁給誰都一樣……」
我低聲道:「那嫁人了,還能回家嗎?」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媽怪道。
「你都嫁人了,還回來幹嘛?」
34
原來她知道。
天賜是兒子,他有家。
我是女兒,所以我沒有家。
我沒有房子,沒有田地,所以她隻能早早把我趕出家門,趕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屋檐下流浪。
我拿來紅花油,悶不做聲地給媽媽按著被打到淤青的肩背,她哎喲哎喲地喊了會疼,忽然道:「你也心疼心疼媽。」
「下次你劉叔再給你安排人,你就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