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大人不太多見啊。」剛到酒肆,他老友笑著揶揄他。
之前剛成親時,我不太喜歡他出入這種場合,所以每次都鬧脾氣叫他回來。
因為這件事,我在他好友心目中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呼延越沒有說話,執起一杯酒猛地灌下,換來一片喝彩。
「還是呼延大人厲害!今天嫂夫人不管你嗎?」
他們應當都還不知道我的死訊,開起玩笑來也絲毫不在意。
我在暗處悄悄觀察呼延越的神色。
發現他像個沒事人一樣放下酒碗,甚至還能勾起一抹笑。
「提她幹嘛?生氣了還沒哄好呢。」
這樣面不改色的撒謊,我總算知道他為什麼能年紀輕輕就成為二品大員了。
其實他大可以輕飄飄地說一句她死了別再提她,這樣就不用承受後面的打趣了。
可他就是不說,以至於後面他們追問的時候,差點鬧了個紅臉。
「嫂夫人雖說管你管得挺嚴的,但對你的好是真沒話說,聽兄弟一句勸,夫妻沒有隔夜的仇,回去道個歉認個錯,往後照樣和和美美的。」
「她不會聽的。」
「怎麼可能」朋友反問,看到他臉上的神色時又閉了嘴。
呼延越沒有再說話,朋友也沒有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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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喝著悶酒,直到一個醉醺醺的人跑過來問:「呼延大人吶,您夫人在我老婆那定制的耳環已經做好了,這麼久都沒來拿,人也聯系不上,我今兒個給您拿過來了,勞煩您拿回去哈。」
一個金色錦盒被放到了呼延越前。
他眯著的眼睛努力睜大,最後煩躁地把盒子拿過來打開。
那是一對精美的珍珠耳環,花紋是蝴蝶翅膀的形狀。
我親手畫的,死後還能看到也算是我幸運了。
他原來送我的那對耳環在爭吵中已經扔掉了,一直都沒有再補回來。
思來想去之後我才自己畫了一個。
沒想到見到實物時是在這種時候。
那兩枚耳環在酒肆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亮眼,我忍不住摸了摸,卻觸不到它的實體。
「呼延大人您怎麼了?」一人小心翼翼地問。
隻見呼延越猛地站起,泄恨般踹了酒桌一腳。
不顧眾人的呼喊就離開了這裡。
14
呼延越翻箱倒櫃找東西,我坐在旁邊看了他一炷香的時間。
其實也沒什麼翻箱倒櫃可言,因為裡面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清完了。
「來人,櫃子裡面的東西呢?!」
呼延越三更半夜把人轟炸起來。
下人睡得發懵,回了他一句:「老爺,您說的要把府裡搬空…這些東西值錢,就都當了。」
一句話,呼延越又冷靜了下來。
下人來的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呼延越徹底癱坐在地,隻愣愣的看著那兩枚耳環。
「不可能,蘇錦兒,你別想死了還影響我。」
他給我扣了一頂大帽子。
我氣極,想到他這樣失心瘋的行為,整個人又弱了下來。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找什麼。
可我又開不了口,隻能陪他坐在地上。
他像是失了神智,眼神都要將那兩枚耳環看出花來。
過了好一會,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猛地衝向廚房。
鍋裡面的東西還沒來得及處理。
被我用蝴蝶碗盛著的冰酥醪坐在中央,不用吃都知道它已經餿了。
可呼延越渾然不覺,他大口大口地把冰酥醪往嘴裡塞。
塞到塞不下去了,又跑去外面吐了出來。
我在一旁震驚到目瞪口呆。
又聽見他狠戾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蘇錦兒,你不準死!」
15
我從來沒想過,我在話本子上看過的死後丈夫愛上我,還能成為真實。
大半夜的,呼延越跑去一個又一個的當鋪。
每到一家鋪子,都要把掌櫃的揪起來,狠狠搖晃幾下。
他說,他要找兩枚耳環。
碩大瑩潤的珍珠,上面雕著我和他的名字。
聽描述,是成親那天他送我的那對。
在某一次爭吵中我們倆把它扔進了門口的草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被他撿回來放好。
可是一連找了十幾家當鋪,都沒有找到。
「大人要找的,可是這個?」
終於有個掌櫃的出了聲,拿那對耳環。
呼延越如獲至寶,顫抖著雙手,把它捧在手心裡。
我咬咬牙,吹了口氣。
他沒拿穩,耳環就滾到了剛鑽出來的老鼠的嘴裡。
他親眼看著老鼠把耳環吞進了肚子裡。
「不要!」他發了狂,狠狠地摔著那隻老鼠,把它活生生摔死,而後開膛破肚,取出那對耳環。
我更是目瞪口呆。
他竟然連隻老鼠都不放過!
那一夜,呼延越發瘋大鬧當鋪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可他本人絲毫不理會,握著那對耳環進入了夢鄉。
這時距離我離開這個世界,還有不足 6 個時辰。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呼延越出現在了後山上。
他居高臨下地站在山頂。
「蘇錦兒,我已經原諒你了。」
啥?聽的我一陣莫名其妙。
我做錯了啥需要他原諒嗎?他算個什麼東西。
可惜我現在是魂魄,不能說話,沒法狠狠地罵他一頓。
「人呢?」他對著空氣大喊。
「蘇錦兒,快出來。」
這人是腦子壞了嗎?我早就死了啊,他親手殺的,擱這裝啥糊塗呢。
空曠的山頂沒有傳來一聲回音,隻有焦黑的草木和滿地的骨灰。
還有一個他孤零零地站在上面,像個傻子。
「我知道你壓根沒死,你快出來。」
聽到這裡我沒憋住笑得死去活來的。
這位仁兄是得了失心瘋吧,親手殺的我,親手把我燒成灰,現在又擱這裝不知道這一切。
做給誰看呢?
再過兩三個時辰,我連靈魂都消逝了,他竟然還在假裝我沒死。
也許是半天都無人回應,他也覺得無聊了。
於是,他又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蕩。
最後又遊蕩回了別院裡。
16
我很難想他現在是什麼想法,什麼心情。
也無所謂他的一切表現了。
我隻覺得自己越來越輕盈了。
輕盈到隻需要一陣風就可以吹走。
呼延越煩躁地在家走來走去,走到每一個角落叫我的名字。
得不到回應之後,一會砸這個一會砸那個。
砸到沒有東西可碰了,才如夢初醒。
他怒氣衝衝把小廝找來,說的話讓更是讓我摸不著頭腦。
不然他讓下人立馬給他找一個厲害的術士做什麼?
他要的人來得很快,聽說這位術士真的很厲害。
能走陰,還能招到鬼魂。
一進來,他就拿著八卦盤在呼延越身上比劃來比劃去。
可笑的是我就站在他身旁,他愣是沒看到我。這算是哪門子的術士?
「這位小友,您要找的故人就在這間屋子內。」
呼延越臉色沉下。
我緊張兮兮地止住了腳步。
「隻是,她不想見你,老朽也是沒有辦法。」
呵,這老東西還挺懂我。
「為何不願見我?」
「她還有心願未了。」
一問一答之間,老朽就把我的心思揣測得清清楚楚。
清楚到我差點以為他是我哥安插的眼線。
呼延越不再說話了。
直到老術士走,他才吩咐管家,把蘇家的產業全部恢復。
這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驚喜。
要說我對誰有虧欠,那必然是我的家人了。
現在心願已了,我也能走得安心了。
還有不到半個時辰。
我已經完成了自己所有的夙願。
到時候我應該就可以消失了吧。
離開這個世界,還可以投胎轉生。
求菩薩下輩子給我指個好人家。
我期待著這一天,最好一輩子別再讓我碰見呼延越這樣的人了。
17
這一次的死亡比上一次的更能令人坦然接受。
我甚至還能開心的和所有人告別。
呼延越剛和我哥見了一面,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但好歹是把事情全都處理完了。
我哥要求把我葬在蘇家的祖墳。
呼延越說他想得美,我死了也是他的人。
我任由他們吵,因為我已經被灑在山林之間了。
他們再厲害也沒本事把我的骨灰一點一點吸回來。
葬在哪裡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已經解脫了。
我開心地坐在長倚上翹腿,靜靜等待著自己的另一個死期。
甚至還趴在桌子上喝茶。
渾然不覺呼延越的眼神已經從迷茫變得震驚。
我撥弄著小茶寵,剛要捏一捏,卻沒想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錦兒!」我驚愕地側頭。
看見自己的手顯露出實體。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以及緊緊抓住我的手的呼延越。
那個道士,真的有兩把刷子。
在我心願達成的時候,呼延越真的看見了我。
他瘋了一般把我抱在懷裡,力度大到好像真的要把我揉進身體裡。
「錦兒,你回來了,你別走, 別走好不好?」
雖然我已經猜測到他現在可能有了點感情, 但他說愛我的時候, 我還是震驚了許久。
「愛我,你也配?」我把他推開,「我已經不愛你了, 莫挨老娘。」
呼延越僵住了,一雙明眸蓄滿了淚水。
原來他也會哭。
原來他哭的時候, 和我也沒什麼兩樣。
都是蓄滿淚水的眼眶像開了閘的水庫, 源源不斷地往外噴湧。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不出意外, 也是最後一次。
「我已經死了。」我無情地提醒他。
「你沒有,你回來了!」他執迷不悟,抓著我的手開始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他說, 他愛我,從沒想要我死。
他想報復我們全家, 卻又不甘心和我就走到了這個地步。
他說他發現他早就愛上了我,隻是不敢承認。
我掙脫不開,便隻能由他抱著,一言不發。
18
呼延越哭了好久好久。
而距離我消失, 已經不到兩分鍾的時間。
他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了我定制的耳環, 含著淚向我祈求。
「耳環, 我已經收到了, 我給你戴上好不好?」面對著他這幅可憐的樣子,我發現我還是會心軟。
思考了幾秒, 我爽快答應。
「好啊。」我笑著湊過去耳朵,拿出了自己最溫柔的笑。
郭亞銘吸了吸鼻子, 在我的耳朵上輕輕烙下一吻,才有了別的動作。
他顫巍巍地把耳環戴上我的耳朵, 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到戴好。
可我的身體, 已經撐不住了。
「再見了, 呼延越。」我在他耳邊說。
「不要!」他猛地撲上來。
那是呼延越新婚之夜贈我的。
「可原」那枚耳環閃著亮光, 跌落在地板上。
「蘇錦兒!」呼延越哭得撕心裂肺,之前那般意氣風發好像個笑話。
他猛地向前衝。就算到了山崖也不後退。
幸好下人眼疾手快, 才阻止了一場慘劇。
我知道, 他永遠都不可能再忘記我。
雖然這不重要,我隻希望他能帶著對我的愧疚, 善待我的家人。
我徹底消散在了這個世界, 跟著風,跟著河流,跟著雨, 去環遊這個世界。
從此之後,我每到一個地方。
都能留下自己的印記。
相愛之時我跟他說我要看遍天下的好風景,卻沒想到在死後,才能一一去實現。
在最後一刻, 我又聽見了他說愛我。
我聽到了, 但我沒有回應。
我隻是含著笑,化作了一縷清風。
那縷風吹過呼延越的指間,算是我對他最後的告別。
「錦兒, 你不要走......」他失心瘋一樣在山崖邊喃喃自語。
原來,他真的愛上我了。
可惜,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