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著肖姨擺弄。
那時候,我的心裡還有點兒不該有的期許。
完全沒有料想到,我和宋引商,哪裡是肖姨說的那樣,主動一些就可以的。
10
他一夜未歸。
我帶著一碗新做的長壽面,去找宋引商。
路過街角巷口的咖啡館,買了一小塊紅絲絨蛋糕。
今天是我生辰。
街上的人穿的也不再是十幾年的舊式衣裳。
女人們的頭發燙著時新的卷兒,男人們也穿上锃亮的皮鞋。
人人都在趕時髦。
屋子建得越來越洋派。
記憶裡如同一帧帧膠片,隻有我在回頭看。
在接待室門口,我被孫副官攔住。
我提了提手上的東西,「不方便?」
孫副官撓了撓頭,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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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讓衛兵放我進去。
灰綠色的芙蓉菊被清晨的薄霧覆蓋,給樓內的陳設蒙上一層陰翳。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
映入眼簾的場景讓我呼吸一滯。
皮質沙發前,顧白棠攏了攏身上的衣裳,撒嬌的口吻:
「引商哥,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黎悅,你我兩家聯姻的事?」
她的目光向門口掃過來。
唇角紅腫、衣衫凌亂的女人,昨晚發生了什麼,不言而喻。
我的手一抖,手邊的門發出刺耳的聲響。
「誰?」
沙發上,傳來宋引商懶洋洋的聲線。
1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隻知道,我很慌。
踉跄的腳步,輕易出賣了我紛亂不安的心緒。
我隱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在宋引商一次次縱容著顧白棠胡鬧的時候。
手中蛋糕禮盒的絲帶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蛋糕脫手落在地上。
點綴的乳白色奶油花滑稽而狼狽地扣向地面。
我愣愣盯著地上的紅絲絨蛋糕,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追出來的人卻是顧白棠。
她穿了一件與我一模一樣的旗袍,銀狐坎肩松松垮垮搭在肩頭。
鎖骨處還有欲蓋彌彰的紅痕。
「同樣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
顧白棠的眼風輕飄飄落在我身上,「還真是風塵味十足。」
她抱著手臂,盯著地上的蛋糕,忽然就笑出了聲,「你要引商哥陪你玩這種哄小孩子的戲碼?黎小姐當自己十幾歲的女孩子嗎,還要裝純?」
我目光茫然,哆嗦著唇問:「宋引商呢?」
她眉頭皺了一下,「我替引商哥和你道歉,這件事雖然對黎小姐來說難以接受,但也請你理解,畢竟情難自禁。」
「我要他親口說。」我別開臉,即便是道歉,也該是宋引商自己來。
「黎悅,你是真天真還是和我裝傻?」
顧白棠眼神輕蔑,「引商哥為什麼不過來,無非是因為過去的那點兒恩情,你挾恩圖報,三年了,也該還夠了吧。宋司令和我父親已經在訂婚期了,如果我是黎小姐,那段過去,還是放在心裡為好,我們願意給你一筆補償。」
……
那天之後,我做了個決定。
宋引商不欠我的,反倒是我,欠他太多。
既然他想要兩清,那就徹底斷個幹淨。
回到老宅後,我將肖姨支出去。
室內角櫃上放著的一部電話。
是我搬到宅子的第一天,宋引商命人裝的。
他說可以隨時通過它聯系到他。
自我搬進來,這部電話一直充當著老宅裡的擺設。
我轉動撥盤號,讓接線員打去樊城時報。
「孟秉筆,你說的那件事我想好了,我們見一面吧。」
12
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給樊城時報的散文副刊供稿。
孟秉筆是樊城時報的主編,他說他很欣賞我的文筆。
我第一次拿到稿酬的時候。
正遇上孟秉筆組建沙龍。
也在那場沙龍裡,無意看到了一些秘密。
孟秉筆背後的人並不簡單。
我直覺不應該與他們太過接近。
這三年,我借助時報文人的一場場沙龍,去追尋當年的事。
父親入獄,是被好友誣陷,綢衣面料致數人死亡。
可等我通過蛛絲馬跡找尋到當年的舊人。
才發現涉事之人早就在五年前,父親出事一年之後,紛紛離奇死亡。
仿佛有人早已替我暗中料理了一切。
我不想給宋引商添麻煩。
從沒有在那些場合喝過酒,寬邊帽配遮面紗,從沒有人見過我真實的模樣。
隻是有一回,其他人散去後,孟秉筆叫住我。
他們開門見山,要刺殺一個姓羅的富商。
孟秉筆口中魚肉百姓、顛倒黑白的壞人。
「隻要你扮作舞女,把槍帶進去,降低他的戒心,後面的事自有我們的人做。」
我問過孟秉筆,為什麼選擇我。
他的回答很微妙:「因為這些人裡,隻有你有相關的經驗。」
原來他早就查過我。
我一直都知道這位孟主編不簡單,但是我們都默契地沒有過多探尋。
會面的地點在一家咖啡館。
孟秉筆再次重申:
「隻有你有那方面的經驗,人看上去又像是涉世未深,很符合那位富商的口味。」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
「抱歉,我對黎小姐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
「我知道。」
我和宋引商成婚後,對外露面極少,就算參加沙龍,對外也用的筆名。
我的確很符合他們的要求。
半個月前我拒絕了孟秉筆。
他們要刺殺的人不隻是表面上的富商。
宋引商提過那人,他們也早就盯上了,在等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
那個富商看似做一個掮客的事,大量的舶來品用來打通銷路,實則明面上的生意背後,走投無路的女人、孩子被他假借生意,倒手賣去那種地方。
敢在樊城這麼明目張膽,背地裡一定有人在保他。
「你們要刺殺的人,是草菅人命的富商,這種事本來就很有風險,賭輸了就是我的命,我需要十根金條。」
孟秉筆在聽到最後一句,握著咖啡手一抖,眼神有一瞬間愕然。
「黎小姐沒有在開玩笑吧?」
在他看來,我這是獅子大開口。
我的確有非常需要這筆錢的原因。
搖了搖頭,我拎起手袋,「如果孟先生改了主意,可以隨時聯系我。」
沒走幾步,孟秉筆就從背後叫住我。
「成交。」
最後,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假如,他們這次失敗了。
有沒有什麼事是他們能替我做的。
我想了想,手裡就算握著刀,費盡心思找尋到的仇人卻早已赴了黃泉。
有些事,我懷疑但不敢肯定。
於是,我告訴他:
「我好像沒有什麼遺憾,需要孟先生的人幫我去做。」
孟秉筆卻笑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長,「真的沒有嗎?」
13
那天之後,我開始練槍。
老宅裡有宋引商的靶場。
聽到熟悉的槍聲,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恐懼。
脫靶了無數次,我也逐漸對槍響的聲音脫敏。
姓羅的富商在榮園大酒店宴邀名流,我扮作女招待,熟絡地將槍借著一次次送酒的機會,交到該交的人手中。
那個姓羅的富商也注意到我。
他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像新生的羊羔,溫順無害。
還說我不該做這種沒有尊嚴的事,要請我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保鏢們被他趕開。
我笑了,由著他握著我的手。
尊嚴是什麼?
過去那幾年,我學會了笑,怎麼笑足夠魅,怎麼樣笑,能讓男人心甘情願從衣兜裡拿出鈔票。
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尊嚴是頂昂貴的東西。
舞池裡,有人對我使了個眼神。
我搭在那人肩頭的手移開,一偏頭,子彈正中男人眉心。
現場亂成一團。
饒是我在腦中排演過無數次,已經確保自己足夠鎮定,還是誤傷中了一槍。
我下意識伸手去捂肩頭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湧出。
明明該很疼的。
可又像是失去了知覺。
倒地的時候,猝不及防被一雙手扶住腰,天旋地轉,我似乎被人抱了起來。
我費力地看向那人,眼前是宋引商逐漸模糊的臉。
「黎悅!」
他黑眸慍怒,冷冽的嗓音卻帶著疼惜,我看不懂。
有時候我很想自暴自棄地將一切和盤託出。
終究是我對不起他。
沒遇見宋引商那三年裡的經歷。
我根本不敢去想。
那些人逼良為娼的法子太殘忍。
無數次,槍就抵在我的喉嚨裡。
隨著一道道槍聲響起,每天都有人死。
直到我學會順從。
才從地下的場子帶到了明面上。
清吟小班,聽上去有多雅,就有多髒。
我經常在夜半時分,對著鏡子,清醒地審視自己那具傷痕遍布的身體。
自卑讓我無法開口再提愛。
在那些細碎折磨裡,我也克制不了自己。
一遍又一遍地,發瘋了一樣想他。
可真等看到宋引商的時候,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14
我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一副手銬,將我的左手固定在床圍上。
「你就這麼喜歡他?」
宋引商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清清冷冷。
「誰?」
大腦混沌,我的瞳孔費力聚焦。
「宋先生,病人才醒來,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屋內,一個洋大夫嘰裡咕嚕說了一通,一旁的助手盡職盡責翻譯著。
「還請您出去冷靜一下。」
宋引商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
助手額頭上冒著冷汗,訕笑道:「這是迪萊醫生的意思。」
孫副官進來的時候,宋引商還是出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午老宅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肖姨說那是我的好友,讓人將小君花放了進來。
一進門,小君花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她將手裡的網袋砸向床。
「耍我很有意思嗎?」
「你說過,那塊珐琅懷表會替我拿到的。」
她罵得愈發難聽。
我輕聲道:「你先走吧,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和你解釋。」
這句話落在小君花耳朵,卻像點了炮仗。
她走近我,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
「誰不知道誰?以前賣笑的時候,可是說有福同享,現在卻和我分得這麼清?」
門被叩了一下。
小君花沒回頭,我卻看見宋引商靜靜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