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目光與他交會,他卻很快轉移視線,掩飾什麼一般,當作什麼也沒說,讓人懷疑剛剛那句話是否是幻聽。
我垂下眼眸。
嗯,幻聽。
藥敷在手上冰涼涼的,有股青草的香味,我剛在他這兒吃過胃藥,喝了點粥,現在肚子裡暖乎乎的,被熱風一吹,頓時困意洶湧。
這困倦來得奇怪又迅猛,我一下子連思維都不連貫起來。
「累了就睡吧,明天不是還有宴會?我會把你安穩送回家的。」
他往我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我訥訥地被雪松香包圍,很想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最終隻說了句「謝謝」。
沒敢問。
意識尚未消散的時刻,我感覺手腕那一圈勒痕被他摸了又摸,緊接著腕上一輕,那個手镯被取掉了。
我呢喃了一句不成調的話,讓他還給我。
這是我要拿去賣錢的,不賺白不賺……
額頭好像被敲了一下。
不痛。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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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是怎麼到家的,也無暇關心,因為第二天就是宴會。
我將在這場珠寶宴上展示我的設計,這決定了工作室能否進入高奢市場,我們所有人為此通宵數天,因此容不得一點失誤。
出席這場盛宴時,我一眼就看到了陶桃。
她身著一襲大紅露背裙,跟裴祈送我那條一模一樣,正被眾賓簇擁著,不時發出愉悅的笑聲。
而裴祈正跟她親昵地站在一塊兒,郎才女貌,人人豔羨。
盡管我跟他分手的消息還沒傳出去,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是我的未婚夫。
幸好我已經不在意了,不然得多心梗。
「天吶,這條項鏈設計得太漂亮了!」
有設計師發出驚嘆聲,一呼百應,所有人都圍著陶桃,她手上的盒子宛如黑夜裡的光源,萬眾矚目。
我下意識望過去,卻一下子愣在當場。
白金鏈條,交叉設計,中間有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這明明是我的作品!
「這是我一邊想著裴祈哥哥一邊做的啦,所以理念就是我對裴祈哥哥不變的愛,嘻嘻。」
陶桃笑容明豔,長指甲隨意地撥動著鏈上的串珠,把盒子放在手裡扔動,又在裴祈冷峻的臉上印下一吻。
「也不是很難,一天不到吧。你們也知道,這種水平的設計,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嘛。」
賓客們贊嘆誇贊的聲音此起彼伏:「這寓意妙,天作之合!」
「好般配。」
「不愧是 A 大設計系的天才,設計獨到又精妙,我看許之遊根本比不了你一點……」
轟——
我代表理智的那根弦倏地斷了,怒火騰地燒起來。
在 A 大時,陶桃就經常搶我畫稿,挑自己喜歡的拿去參賽,靠這個她拿了三個國際大獎,一度蜚聲圈內外,一直到畢業,她再也摸不到我的作品為止。
我當時剛脫離應家,無權無勢,一忍再忍,可這次不一樣。
一天不到?
呵呵。
這是我傾注了兩三年心血的作品,裡面每一顆鑽石,每一顆珠子,都是我們工作室滿世界挑材料做成的,它寓意著從命運中破繭成蝶,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怎麼會是向某個人表達愛意呢!
如此淺薄可笑!
「你說那是誰的作品?」
我猛地站起,走向陶桃,神情平靜,任誰也看不出我正處於爆發邊緣。
7
「當然是我的呀,」
陶桃嬌滴滴地咬嘴唇,人畜無害地笑,「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嗎?」
鄙夷,驚訝,嘲諷,各色目光一齊落在我身上。
我聽到有人嘀咕:「她什麼意思啊,不會真想搶吧,眾目睽睽的,真敢做啊。人家陶桃早在幾天前就公示設計稿全過程了,許之遊真利欲燻心,瘋了不成……」
「沒想到曾經的 A 大設計系天才淪落至此……」
「她也算設計系天才?小偷一個!跟她那個媽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觍著臉順杆兒爬,一點尊嚴都沒有的,她媽偷別人老公,她偷別人作品,哈哈哈……」
「應徹那麼小就沒了母親,應家還被這兩隻寄生蟲霸佔了,可憐死了……」
「噓,你還敢背地裡議論那位——」
「好了。」陶桃紅了眼圈,委委屈屈地說,「大家都別說了吧,今天是我跟裴祈訂婚的日子,不想因為某些人壞了心情。」
而後又不經意提起,「畢竟我早習慣啦,之前在學校裡,許學姐也經常拿我稿子,我看她跟裴哥哥是朋友,都忍下來了……」
「小陶你就是心太好,才被這種人欺負!」
她閨密義憤填膺,恨不得上來撕了我。
閃光燈對準我難看的臉拍個不停,眼見我成了眾矢之的,裴祈神色得意,湊近我耳語道:
「後悔麼?這就是你離開我的代價。」
我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
「是你。」
能接觸到我的畫稿,拿到樣品的人,隻有裴祈,我早在心裡有了猜測,卻直到現在才肯確認。
可能是沒料到,四年前因為我心情不好,就能載我橫跨半個京港的裴祈,如今也能因為陶桃的一句話,隨手毀掉我的夢想吧。
沒有失望,隻有麻木。
「許之遊,現在擺出這副姿態給誰看?」裴祈神情陰戾,湊到我眼前,「這本來就是陶桃的設計,你在 A 大不就經常欺負她?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她都跟我說了,一開始我們相遇,就是你設計好的,你故意賣慘,勾起我的同情心,想搭上裴家的船,後來我拿賭約追你,我們扯平了,別一副全天下都欠你的表情,我看了想吐。」
他說得越多,反而越顯得心虛,我望著裴祈冷笑不語,心寒到極點,頭腦反而冷靜下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打斷他自以為是,喋喋不休的廢話。
「所以呢,陶桃說什麼你都信,什麼時候裴大少也開始偷雞摸狗了,多掉價。」
我盯著他那張俊臉,露出諷刺的笑,一字一頓地說,「你,真,賤。」
「夠了,別以為用這種手段就想挽回我,」他盯著我,氣息不穩,明顯處於下風,臉徹底垮了下來,「不就是故意氣我嗎?一張設計圖而已,我拿走就拿走了,那是對你的懲罰!我還沒玩夠,誰準你說分手就分手。」
「許學姐,我知道你一直嫉妒我的才華,無論你怎麼汙蔑我,我都可以忍,」陶桃一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你不能這樣罵裴哥哥,他在 A 大幫了你那麼多,你怎麼能,能這麼忘恩負義!」
我咬著牙,沒料到她能無恥至此,隻覺氣得發抖,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門口一陣喧哗聲,有人驚呼:
「是應徹!」
「應家那位?果真嗎……他怎麼會來這種等級的宴會?」
「鬼知道,反正不可能是衝著許之遊來的,誰都知道應徹有多討厭她們母女。」
「唉,這許之遊年紀輕輕,鬧這麼大,前程算是徹底毀了。」
眾人矚目下,媒體的快門閃光燈中,一個颀長挺括的身影穿過人群向我走來。
應徹。
盡管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深色襯衫,呼吸稍顯凌亂,像是匆匆趕來,但他仍看起來冷然銳利,強烈的壓迫感讓人心底發慌。
他堂而皇之地攬著我,雙眸黑沉,挑釁一般直視裴祈:
「來接我的未婚妻,諸位無須在意,請繼續。」
8
全場哗然。
在場媒體先是陷入古怪的沉默,緊接著長槍短炮對準我跟應徹,閃光燈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誰能想到,應家最年輕的家主,金融圈聲名鵲起的新貴應徹,居然喜歡自己名義上的姐姐,這可真是驚天大新聞!
我也被這驚世駭俗的一句話震得半天沒回神,或許應徹就是有這種能力,能輕描淡寫地把局勢攪得更亂。
而他自己置於風暴中心,卻長身鶴立,眼神沉靜,甚至抽空給我披了一件外套。
「陶小姐,」應徹緩緩開口,眸光冷得心驚,「關於你在 A 大持續霸凌造謠我姐姐四年,並多次竊取她的設計這件事,我已經聯系了相關法律團隊,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人群傳來陣陣抽氣聲,還有反轉?!
他話音落下,就從口袋中掏出一支錄音筆,一摁下,陶桃的聲音就流瀉而出,字字清晰,充滿惡意。
「許之遊這個賤人也配跟我同臺?我抄她設計,那是她的榮幸……」
「……你幫我……遲早把她趕出設計圈……就她這種賤民也配談夢想,跟她媽一樣當婊子不就行了……」
長時間裡,陶桃在公眾面前的人設都是一朵柔弱小白花,甚至說自己有抑鬱症,所以大家才對她被抄襲如此義憤填膺,深信不疑,可這錄音一出,中氣十足,一句話三個髒字,動不動就問候我祖墳,哪裡有半點憂鬱女神的樣子?
好家伙,這是誰霸凌誰啊。
眾人看陶桃的目光頓時變了,先前的同情變為一言難盡。
「你敢騙我?」
裴祈反應更大,他雙眼猩紅,像失去理智一般掐著陶桃的脖子怒吼。
他不是蠢人,立即反應過來被耍了,而這意味著,如果陶桃從頭到尾都在撒謊,那麼他這幾個月對我的報復都成了一場笑話。
「咳咳咳……」陶桃眼淚撲簌簌地掉,「裴祈哥哥,你聽我解釋……」
她沒來得及狡辯,因為應徹的團隊速度比她更快。
有人拿出手機,發現陶設計師多次抄襲,被永久取消參賽資格等一系列相關新聞,已經登上了娛樂頭版,底下的時事評論在瘋狂滾動刷新,吃瓜群眾罵聲一片。
社會對於資源咖、抄襲霸凌、以權壓人這種事永遠高敏感,零容忍,更何況陶桃平日行事高調,得罪了不少人,知情人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指證,一時間牆倒眾人推。
人證物證俱在,陶桃頓時被記者們包圍湮沒。
為了讓我身敗名裂,她特地請來不少設計圈知名大佬參宴,沒想到頃刻局勢逆轉,害人終害己。
「陶小姐,您先前淚灑公益晚宴,呼籲社會各界關注校園霸凌,請問您對自己長期造謠、壓迫同校學生有什麼解釋?」
「『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設計心存敬仰,我對抄襲一向深惡痛絕!』陶小姐,這是您獲某國際大獎時的感言,但據傳言您四年中有近百件作品出自槍手筆下,這是真的嗎?」
「啊!別問了,別問了!」
陶桃抱著腦袋尖銳地叫喊著,把手中的盒子狠狠摔到地上,指著我邊哭邊罵,「許之遊,都怪你,你怎麼不去死啊!」
陶桃曾經用流言讓我痛不欲生,最壓抑的時候,我真的有想過死。
那時候隻要一閉上眼就是鋪天蓋地的嘲笑聲,鄙夷下流的眼神,設計也全被偷走,好像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吞了半瓶安眠藥也徹夜難眠,痛苦不已。
如今,她也嘗到了被輿論反噬的滋味。
站在道德制高點操縱流言的人,終究會被自己的惡意毀掉。
「我才不會死,多虧了你,以後我會好好活著,活得精彩,對得起我自己。」
我默默撿起地上的盒子,小心翼翼擦拭了下裡邊的項鏈。
它被陶桃幾次扔拽折騰,蝴蝶翅膀撞歪了,中心的藍寶石卻仍然熠熠生輝,閃耀奪目。
「這條項鏈上有二十六顆大小不一的託帕石,數千個晚上,我親手將它們打磨出合適的形狀。託帕石是勇氣的象徵,我每做好一顆,就像蹚過渾然天成的泥濘之河,跟過去的自己和解,跟懦弱膽怯的從前握手言和。」
搭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應徹晦澀不明的眼神直直落在我身上,我卻絲毫沒注意,因為我全身心都沉浸到那種情緒當中去了。
「這絕不是給某人的示愛之作,而是給跋涉過河之人勇往直前的嘉獎與光明。說起來還得感謝你,讓我看清了一些人,明白了許多事。」
陶桃兩腮掛滿淚痕,愣愣地看著我,那張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夢魘中的臉龐,慢慢褪色變得慘白,再看好像也就是一個被嫉妒蒙蔽的普通女孩。
沒什麼好怕的。
9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但這次不再含著惡意。
一陣靜默後,賓客開始低聲議論,媒體的長槍短炮這時才醒過來,咔嚓咔嚓照個不停。
裴祈眼中情緒翻湧,他看著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你是什麼時候跟應徹關系這麼好——我……對不起,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看著曾經肆意張揚的少年,在我面前卑微道歉,一聲聲喊我的名字,我卻毫無波動。
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真的放下了。
他抬手試圖撫摸我的臉頰,卻被應徹隻手攔下。
應徹西裝筆挺,氣質矜貴,眼中是藏不住的濃重佔有欲,時刻留意我的動態,仿佛隻要我露出任何留戀之情,他就會徹底發瘋。
我沒有反應,因為從剛剛開始,一股莫名的衝動席卷全身,此刻我正強忍著腿軟與酥麻,裴祈的話像耳邊風,隻會助長我體內燎原般的燥熱。
應徹冰冷的氣息給了我慰藉,我不由得貼近他,見狀,他先是一愣,繼而把我攬得更緊,勾起嘴角笑了笑:
「不好意思,裴先生,我想你還沒聽明白,在騷擾我未婚妻之前,不妨先關心一下裴氏集團的股份吧。」
我竭力保持冷靜,對裴祈認真地說:「在酒吧那夜,一切就都結束了。」
「從你開始相信陶桃那一刻,我們就沒有可能性了,裴祈。」
裴祈臉色頓時慘白,肩頭頹唐地垮了下去。
聚光燈下,賓客矚目中,應徹緊緊拉著我的手,不似平時陰沉冷漠,反而眉梢含笑,呈現出一種得意的乖張。
他隻說了一句「姐姐累了,需要休息」,便在所有名流貴胄眼皮子底下帶走了我。
身後,聚光燈璀璨炫目,卻不再與我有關。
應徹牽著我走出名利場,帶我回到人間。
踩在街道的地面上,我才恍惚察覺這一切都結束了。
10
出來以後,夜風一吹,我以為我會清醒下來,沒想到臉頰愈發滾燙,連站都快站不住了。
於是立即甩開應徹的手,現在離他太近,我無法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
這種情況,我要是還不明白,就真是個傻子了!
回憶起晚宴的一切,貌似也就在開場的時候喝了一口紅酒,沒想到就中招了,該說不說,這運氣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