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謝家童養媳,相公死後,我成了謝家頂梁柱。
長嫂如母,小叔子謝長青到了成親的年紀。
我找媒人上門說親,想尋個不嫌家窮,老實本分的女子。
謝長青生得俊秀,有鄰村的姑娘相中他,不要彩禮。
我連忙把他叫回來,一向聽話的他卻發了瘋:
「說起不嫌家窮,老實本分,誰能比得上嫂嫂?
「嫂嫂不問問,我屬意女子的是誰嗎?」
1
九歲那年,我被賣進謝家做童養媳。
謝長命重病纏身,我從入府就開始伺候他。
旁人都說,害了這種病,不把家底掏空是不會走的。
我十四歲那年,他撒手人寰。
謝家欠下一屁股的債,婆母也倒下了。
臨走前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說她放不下謝長青。
苦苦哀求我留下,等長青成家立業再改嫁。
謝長青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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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這些年顧著長子的病,對長青多有冷落。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她卻沒有機會彌補對長青的虧欠。
謝長青小時候說話很遲。
不會哭不會鬧,安靜得像隻貓。
婆母不喜歡他。
說這孩子古怪,比不上長命聰慧討人喜歡。
他大哥和母親過世時,他一滴眼淚也沒有。
隻是在靈堂前拉著我的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朝我眨了眨。
「嫂嫂,你要走了嗎?」
我哭腫了眼睛,摟著他瘦小的肩,說不會。
我與謝長青相依為命十二載。
如今,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紀。
他性子冷,除了和我說上幾句話,沒見他與哪家小娘子有過來往。
長嫂如母,小叔子成家立業這事兒,我當嫂嫂的,自然要操心。
今日媒人來說,鄰村賣豆腐家的孫小娘子相中謝長青。
她不要彩禮,隻求與謝長青長相廝守。
這等好姑娘,我自然要催他快些去相看。
誰知,他將我的話當作耳旁風。
我好言相勸:
「長青,娘臨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若成了親,娘在地底下也能閉了眼。」
他不說話,低頭慢條斯理地吃著飯。
我再接再厲:
「嫂嫂替你看過了,這孫翠翠逢人一臉笑,小團臉白白淨淨。
「年前你去買過一次豆腐,她就記著你了。
「人家不要彩禮,就衝著人家這份真心,你也該去見一見——」
謝長青突然發問:
「嫂嫂很希望我成家嗎?」
我微怔,訥訥道:「那是自然——」
婆母最在意的就是謝家的香火。
況且,在我眼裡,他和我親弟弟一般,我自然是盼著他能早日成婚。
他極為認真地望著我:
「那嫂嫂可曾問過我,究竟屬意什麼樣的女子?」
2
他一句話將我問住。
成親之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那時連謝家大公子的面都沒見過,就被父親賣了。
謝長命纏綿病榻,連拜堂都是謝長青替的。
我從不知,這婚事還由得人選擇。
眼下答不上來,不禁有些心虛。
可謝家的家底早被他大哥的病掏空,我們又有何資格去挑挑揀揀?
過日子,尋個踏實本分的最是要緊。
長青這兩年在外人瘦得筋骨嶙峋,我看著也心疼。
再說,我去看過孫家小娘子。
長相討喜,一見面就叫我嫂嫂,親熱得很。
他性子冷淡,討個活潑些的媳婦,也能暖暖他的心。
他見我答不上來,又追問:
「嫂嫂可是想著,謝家窮,隻要討個不嫌棄我的女子,安生度日即可?」
啊這。
他怎麼知曉我在想什麼……
被他說中心思,我心虛,頭埋得更深。
周遭安靜得隻剩下灶膛裡的柴火畢剝作響。
謝長青的心思我摸不透,又很難從他臉上猜出情緒。
我不由得打了退堂鼓:
「長青,你若不願,我去回絕了媒人就是——」
他接話:「我沒說不成家。」
見他松口,我又燃起希望。
「長青,你不要有顧慮,往後你倆成了家,有了孩子嫂嫂幫你帶——」
話音未落,謝長青突然笑了起來。
笑得連肩膀都在顫動,好似我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我正尋思哪句話不對。
他突然站起身,臉上笑意還未收斂,可眼神卻變了味兒。
「嫂嫂,要說不嫌家窮,老實本分,又有哪個女子能比得上你?」
我愕然,咂摸出這話意思不對。
我退後兩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長青!你可是在取笑嫂嫂?」
他不答,反倒步步緊逼,雙手撐在牆上,將我困在這方寸之地。
一雙丹鳳眼低垂,靜靜瞧著我。
這般親近的姿態,過於危險。
我心中升起警覺,想要躲開。
他卻不依不饒:
「嫂嫂,你這麼急著給我成家,是想改嫁嗎?」
3
我何曾說過要改嫁之事!
登時漲紅了臉,怒道:
「長青!你別胡說!你不願就不願,我不再管你就是——」
他無視我的怒意,認真地問:
「嫂嫂相中誰了?替你代筆寫書信的陳秀才?還是藥材鋪的林公子?」
無中生有!
我與他們不過點頭之交,問心無愧!
怎麼到他口中就變得有些不清不楚了?
謝長青自小心思深,家中人都摸不透他的脾性。
我與他相處多年,自認對他有所了解。
可今日,他強勢得讓我陌生。
他若不願成親,直說便是,何故要攀扯上我?
我心中又怒又委屈,被他這般困著,更覺羞惱。
伸手推搡他的肩,卻紋絲不動。
他看著清雋,力氣到底比我大了許多。
壓迫感十足的氣氛,猶如黑夜,鋪天蓋地將我籠罩。
我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試圖搬出長嫂的身份壓他。
「謝長青,快讓開。
「不要沒有規矩,我是你嫂嫂!」
謝長青低低笑了一聲。
「嫂嫂別忘了,和你拜堂成親的人,是我。」
他明知那是無奈之舉,還故意提起。
我頓時臉紅:「你別胡說!那不作數!」
他置若罔聞,反倒勾了勾唇。
「嫂嫂,你還未問長青,到底屬意什麼樣的女子。」
我已不想和他爭辯,又推了他一把。
「不想問,放開我!」
他卻將雙臂收得更緊,貼得更近。
「問我。」
「我不問——」
輕啞的聲音吐在耳畔,近乎偏執。
「問我。」
「我不問!」
他哂笑一聲,近似呢喃道:
「那就吻我。」
我愕然瞪大雙眼。
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低頭吻住。
4
謝長青瘋了。
一定是瘋了。
溫熱的唇落下時,我渾身發軟。
謝長青大掌牢牢扶著我的後頸,不容我躲開分毫。
他閉著眼睛,鴉黑的眼睫輕顫,喉間逸出一道餍足的嘆息。
慌不擇路下,我揚手扇了他一耳刮。
趁他怔愣之際,從他胳膊下鑽了出去。
手心痛得發麻,唇上也傳來刺痛。
關鍵是胸膛裡的那顆心。
跳得我頭暈目眩。
這一晚,我睜眼到了天亮。
腦子裡總是出現謝長青那張冷白俊秀的臉。
一雙丹鳳眼,情意纏綿地望著我。
我心思煩亂,騰地從床上坐起。
長青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是他長嫂啊!
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惆悵。
天亮之後,我刻意躲開謝長青。
提上一筐雞蛋,去找媒婆,和她推拉半天,說清來意。
媒婆直呼可惜。
「孫家小娘子可是盼著嫁給謝長青哩。
「這麼好的姑娘,一撒手就被人相看走了。」
我低著頭賠不是,心裡也覺得可惜。
「長青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隻是他嫂嫂,也不好強做他的主。」
媒婆收了我的雞蛋,又拉著我說話。
「那你不問問他,到底屬意什麼樣的女子?」
我心猛地一跳,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幕,臉驀然紅透。
慌忙掩飾:「這,這我也不好問哪……」
她嘆了一聲:「也是,你是個嫂嫂,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
「謝家老二長得俊,這兩年在外跑得多,怕是見多識廣,看不上鄉下的女子。」
我胡亂地應著她的話,隻想趕快離開。
誰知她話鋒一轉,打起了我的主意。
「我說謝家的,你今年也不小了吧,還不為自己打算打算?
「謝老二那張臉,也不怕討不到媳婦。
「你可不能再耽擱了!在謝家磋磨了這些年,街坊鄰居都看在眼裡,你是個好姑娘哩,抓緊找個可靠的男人過日子吧!
「咱們街上賣豬肉的大強子,年紀是大了點,可他有錢啊,私下跟我說過好幾回了——
「還有陳秀才——」
我眼看不妙,推說家裡雞還沒喂,連忙跑了。
5
我站在雞籠前,心不在焉地撒了把谷子。
幾隻蘆花雞圍過來,低頭啄著。
這兩年,謝長青在外面跑生意,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
回來就交給我十兩,二十兩的碎銀。
說是做生意賺的。
起初我還擔心他受騙,走了歪路。
可每次見他都毫發無傷地回來,想來也是做的正經生意,便沒再多問。
這些銀子我都攢了起來,分文未動。
謝家的祖宅變賣了。
我們住的這間房子,就兩間小屋。
我尋思等他成了親,分了家,總得置辦一套宅子,用錢的地方多得很。
家裡的開支,我做些繡活,也能跟得上用。
一切都想得很周到,誰承想——
謝長青瘋了一般,對著長嫂說渾話。
我摸了摸唇,那溫熱的觸感似乎還在。
瘋了,瘋了。
這個家,我留不得了。
晚上,我給他大哥和母親上了香。
心裡的愧疚更甚。
我自以為把謝長青照顧得很好,都是自以為罷了。
我根本不了解他。
撇開長嫂這層關系,我們孤男寡女,久居一室,本就不妥。
女人家最緊要的是名譽,倘若被人抓住一點點話柄,就會傳得滿城風雨。
好在他這兩年,很少住在家裡,倒也沒惹出什麼闲話。
這兩年他給的錢,我都換成了銀票,放在匣子裡,留給他自用。
我繡活做得好,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下定決心後,我收拾了行李,明天就去找陳秀才代筆一封辭別信。
這一天,我過得心神不寧。
幸好他不在家,否則真不知道如何面對。
晚上,我就著燭火做繡活,一個分神被扎了手。
正擠著指尖的血珠,突然被人捏住手指。
「我看看。」
我一驚,見鬼似的看著謝長青。
「你不是走了嗎?」
他蹲下身來,不緊不慢道:
「嫂嫂很想我走嗎?
「我若走了,嫂嫂怕是就要跑了吧?」
這人是神算子嗎?
我還未答話,他又垂眸看向我的手,眉頭微蹙。
「扎得挺深,血還沒止住。」
說罷,抓著我的手指,含進了口中。
6
「謝長青!」
我飛快地抽回手,隻覺指尖發燙。
一顆心七上八下,突突地跳。
指尖還有一層水光,看一眼,便覺得臉皮燙上一分。
偏他這始作俑者,氣定神闲。
伸腿勾來矮凳,與我抵膝相坐。
燭光將我倆的影子投在牆上,密不可分。
我連忙別開眼,垂頭盯著地面。
謝長青伸手拿走我膝上還未繡好的帕子,拎起來細細打量。
「嫂嫂的手真巧,這帕子可否送我?」
月白色的手帕,邊角繡著兩朵海棠花。
方才受傷,血珠順勢滴在花瓣上,繁密的繡線染上殷紅,像吸飽了鮮血的花精。
髒了的帕子,不好再拿去賣,我原本也是打算留著自用。
「這是女孩子家用的東西,你用這個,像什麼樣子?」
他卻不當回事,用那雙賞過花的眼眸望著我。
「長青向嫂嫂討一方手帕也這麼難嗎?
「嫂嫂不是最疼長青嗎?許是長青在外奔波,與嫂嫂感情生疏了?」
我何曾說過不給他,看他故意說得這可憐樣!
方才還將我手指含進口中的人,也有臉談生疏!
我剜了他一眼。
「你想要便拿去,無須同我賣慘。
「如今你大了,家中無人可管束得了你,你願怎樣便怎樣吧!」
我的本意是,隨他去了,他的事交由他自己做主,我不再操著闲心了。
他卻道:「嫂嫂此話當真?」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那是自然。」
他笑了,身子前傾,湊近了道:
「嫂嫂為了長青成親一事生氣,實在是長青的錯。
「其實,長青已有心儀的女子,放在心裡久了,都快成心病了。」
說著,他手指輕輕捻著手帕,眼神溫柔似水。
我心生疑惑。
難不成他不肯相親,又突然折返回家,還找我討要女子用的手帕,皆是因為心中有了看中的女子?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等他後話。
果然,隻見他將手帕送至鼻尖輕嗅。
再抬眸時,狹長的鳳眼已浸滿情意。
「不知嫂嫂,可願成全長青這樁夙願?」
我將手中的笸籮扔下,站起身衝他喊道:
「謝二!你是不是在外面逛了兩年,將魂逛丟了?
「整日說這不著調的話。
「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我是你嫂嫂!」
他仰頭,痴痴地看我。
「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何看不清?」
簡直不可理喻!
一氣之下,我給了他一巴掌,將他撵了出去。
7
次日,我出門擺攤時,巧遇陳秀才。
他見我愁容滿面,問我是不是有煩心事。
我不欲將此事說與旁人聽。
陳秀才卻一收折扇,了然道:「可是為了謝長青的婚事?」
我訝然。
他說是媒婆告訴他的。
孫家小娘子一番心意,被謝長青拒了。
一連好幾日,賣豆腐都心不在焉。
這事兒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
我心裡更覺虧欠,長嘆一聲。
多好的一樁親事。
唉。
陳秀才神神秘秘道:
「你可知,為何謝長青不願成親?」
我支支吾吾:「這,我怎麼知道……」
他笑道:「自然是為了你。
「雲織,你在謝家這些年,盡心盡力,街坊鄰居哪個不看在眼裡?
「他謝二是個重情義的,要報答你的恩情哩。」
「不過——」他話鋒一頓。
我追問:「不過怎樣?」
他接著道:「若是你自己尋到了歸宿,謝二自然也能放下心——」
我恍然大悟。
陳秀才當謝長青是因為敬我,才不肯先我成親。
他誤會了,我卻無法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