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說得對啊!
我寫辭別信有何用?
他若想找我,還是能尋得到。
不若寫了婚書,讓他徹底死心。
陳秀才還在侃侃而談,我定定地看著他。
「秀才,你幫我個忙,潤筆少不了你的。」
他頓住,疑惑地望著我。
我的小攤臨著花樓,人來人往。
我朝他招招手,小聲道:
「你幫我寫一封婚書,讓謝二以為我要成親——」
陳秀才不愧是讀書人,當下了然。
「好主意。
「雲織,你為了謝二,當真是操碎了心。」
我和他商議一番。
他父母雙亡,這婚書隻寫我和他的名字,無須媒人和官府籤批。
屆時,等謝長青放棄,我立刻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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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應幫我,立刻折身回去,不多時便將一折大紅婚書交於我。
我不識字,往日需要給謝長青寫信,都是託陳秀才代筆,潤筆三文錢。
這次婚書上是秀才的名字。
他未婚娶,卻肯幫我這個忙,是他吃虧。
我塞給他二錢銀子。
重重感謝。
8
謝長青自被我掌摑之後,安分了不少。
我回家的時候,他正站在院中那棵梨樹下等我。
肩上落了梨花。
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見我,便露出笑意。
「嫂嫂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繞過他徑直進屋。
他跟在身後,低聲念叨:
「今日回來得倒晚了些,飯菜有些涼了,我去熱一熱。」
待他走後,我將婚書尋了個顯眼的位置放起來。
保準他一進門就能看到。
一看到,一切也就不言而喻。
窗外又刮起了風,我起身關窗。
謝長青端了飯菜回來。
「嫂嫂,一起用飯吧。」
我坐在他對面,食不知味。
眼神不住地往桌角處瞟。
謝長青目不斜視,專心吃著,似乎吃了什麼山珍美味似的。
我假裝不小心將婚書蹭掉,輕咳一聲。
「長青,幫嫂嫂將婚書拾起來。」
謝長青夾菜的動作一頓,放下碗筷,彎腰將婚書拾起。
勾唇道:「嫂嫂這是做起了媒人,開始給別人相看了嗎?」
我哼了一聲:「這是我的婚書,我要成親了。」
謝長青的笑僵在臉上,手指驀然攥緊。
「嫂嫂,要與誰成親?」
婚書上寫著我與陳秀才的名字,他卻看都不看一眼。
我撇撇唇道:
「和陳秀才。」
他嗓音艱澀:「嫂嫂覺得,陳秀才是可託付的良人?」
我並無將自己託付給任何人的打算。
我隻想依靠自己。
可做戲要做足,嘴上還是要誇誇陳秀才。
「對啊,秀才文採好,人也忠厚,他無父無母,與我一起過日子正好——」
啪啦一聲。
謝長青手邊的碗摔碎在地上。
打斷了我的胡說八道。
他緊蹙著眉,眼眸黑得嚇人。
我不禁瑟縮了一下。
謝長青盯了我一會兒,眉頭緩緩舒展。
彎下腰拾起碎碗片,聲音如常:
「長青不小心打碎了碗,嫂嫂莫怕。」
我怎麼能承認自己被他的眼神嚇到?
隨口扯了一句。
「無妨,碎碎平安。」
謝長青蹲在地上,撿起碎碗片,直直地往外走去。
我等了一會不見人影。
飯菜早已涼透。
起身收拾碗筷時,才發現地上有一小攤血跡。
定是長青劃傷了手。
心一顫,慌忙奔到外面。
喚了好幾聲,卻不見謝長青人影。
外面風起雨落,他一去不歸。
9
春雷隱隱,風雨聲攪得我睡不下。
總想著謝長青離開時落寞的背影。
忍不住有些後悔。
謝長青是謝家庶子,他自小就沒受到過寵愛。
他哥自幼體弱,八歲時落了次水,更是一病不起。
婆母深明大義,怕謝家斷了香火。
給自己的丈夫尋了個好生養的年輕女子。
不出一年,有了謝長青。
可這女子,卻在產下謝長青後,投了井。
謝長命的爹,沒多久也跟著去了。
原道是這女子在老家,已有相好的。
卻被父母逼著嫁給謝家做小。
謝家老爺,枯木逢春般,將這女子當個寶。
謝長青的生母走後沒多久,謝老爺也沒了。
我進門的時候,謝家隻剩下婆母一人當家。
謝長青不愛說話。
婆母也拿他沒辦法。
常說他的眼神像他那個短命娘,是個痴兒。
我和謝長青年歲相仿,將他當弟弟般看。
整個謝家,他隻與我親近。
相伴十二載,我早已將他當作親人。
可如今,一切都亂了套。
我恨自己蠢,尋不出好主意來。
這笨法子傷了長青,我心裡亦痛得難受。
風大雨大的,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夜深時,謝長青回來了。
他推開門,渾身湿淋淋的,站在門口直直地望著我。
白光一閃,驚雷響起。
將他臉色照得鬼一般慘白。
他還好意思衝著我笑。
「嫂嫂。」
我心裡揪痛,連忙起身給他拿來帕子。
「這麼大雨,你跑去哪裡了?」
他不答,隻是垂眸看我。
我胡亂給他擦了兩下,將帕子丟在他懷裡。
「自己擦去!
「越大越不讓人省心。」
他卻捉住我的手,握得死緊。
我一慌,連忙要縮回手。
「謝長青!又來!」
他喃喃叫了一聲:
「雲織……」
我臉上轟地紅透,還沒來得及罵他沒大沒小。
謝長青便一頭栽倒在我懷裡。
10
我將他扶到榻上。
看他手心裡的傷。
深深的一道口子,橫貫掌心。
傷口被雨水浸泡得發白,看著觸目驚心。
謝長青緊閉著眼睛,鴉黑的睫羽輕顫。
像是夢魘了般。
我草草替他包好傷口,摸了摸他的額頭。
燙得嚇人。
顧不上大雨瓢潑,我撐起油紙傘,去請大夫。
藥放在爐火上煨著。
謝長青受了寒,裹在被子裡,仍在打戰。
他額間沁出一層冷汗。
嘴裡嘀嘀咕咕的,我也聽不清。
我尋來幹淨衣裳,打來熱水,打算替他擦身。
可剛碰到他的衣襟,手便頓住。
杵在榻邊,一動不敢動。
黑夜捂住所有聲音,唯餘我激烈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謝長青蒼白的臉上是墨黑的眉,嫣紅的唇。
明明病著,卻好看得驚人。
他哼了一聲,唇邊逸出一個人的名字。
「雲織……」
我眼一閉,豁出去了。
左右我是他嫂嫂,照顧他是理所應當。
待忙好一切,我趴在桌上小睡。
謝長青醒來時,我絲毫沒有察覺。
他替我披上長衫,輕輕喚我:
「嫂嫂,去榻上睡。」
我迷迷瞪瞪醒過來,見他下了地,一下驚醒。
「我的藥!」
慌忙朝小廚房跑去,臨走時又叮囑他:
「快去榻上躺好!大夫讓你好好休息!」
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
似乎心情極佳。
我端著濃黑的藥汁進來,小心替他吹涼。
謝長青聽話地躺好。
高熱後,薄薄的眼皮微微腫起,帶著點點紅暈。
頗有幾分惹人憐的意味。
我將藥碗遞過去。
「不燙了,喝吧。」
他抿了一口,皺起好看的眉。
「嫂嫂,苦。」
我無奈嘆氣。
謝長青從小到大,最厭喝藥。
生病了寧肯扛著都不喝。
他說聞到哥哥滿屋子的藥味就想吐。
藥湯太苦,實在喝不下。
回回都是我哄著他。
喝完後就給一塊蜜餞,或是一塊紅糖。
我沒好氣地掏出方帕,撿出一塊蜜餞。
「快喝,喝完就給你吃。」
他眉眼染上笑意,捏著鼻子一口灌了下去。
隨即探身過來,就著我的手,含下蜜餞。
湿熱的唇滑過我的指尖,引得我一陣戰慄。
「謝長青!」
他躺回榻上,虛弱道:
「嫂嫂,長青頭疼。」
11
謝長青耍無賴的本領越來越高。
我將他扔在家裡,出了門去擺攤。
今日生意甚好,雨後清爽,花樓的姑娘們都圍過來挑選團扇和手帕。
華燈初上,我已收攤。
因記掛著謝長青,索性抄了小道。
這條路臨著河,一場大雨,河水漲了不少。
我腳步匆匆,卻忽聞陣陣哭聲。
晚風陣陣,我打眼一看——隻見一道桃紅色的身影站在河堤上,搖搖欲墜。
我連忙過去。
「姑娘!」
那女子期期艾艾地回眸,雙眼哭得紅腫。
竟是花樓的煙兒姑娘。
她是我的常客,今日我特意帶了繡梨花的帕子,她卻沒來。
原來是在這兒。
「煙兒姑娘,你站在那兒太危險,我扶你下來好嗎?」
她長袖一揮:「你別過來。」
我被她一聲喊,嚇得住了腳。
「煙兒姑娘,有什麼話,你可與我說,萬萬不可想不開。」
她屏息看我,唇一扁,哭了開來。
「陳秀才不要我了!
「他說好來給我贖身,又反悔了!
「他說他要成親了!」
剛說完,身子一歪,就要往河裡跳。
我隻覺渾身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湧。
想也不想撲上去抓住她的手。
「煙兒姑娘,他騙你的。
「他沒有成親,成親是假的!」
12
我帶著湿透的煙兒回家。
給她拿了一身我的衣服換上。
又熬了姜湯給她喝下。
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雲織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鄭重地點點頭。
昨夜是謝長青。
今日是煙兒。
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輕聲道:
「是我找秀才幫忙,婚書是假的,成親也是假的。
「至於為何,你莫追問。
「我明日便去找秀才,這婚事不作數。秀才還是你的,你別再去尋死。」
她嬌媚的眼睛浮起一層淚。
伸手抱住我的腰。
「雲織姐姐,你也有難言之隱。
「陳秀才為了一紙不作數的婚約,將我拋棄。
「經此一事,我也看透了。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倒沒想到她這般通透,僵在原地任她摟著腰。
她年紀小,身世可憐。
這般依賴我的模樣,倒讓我想起家中小妹。
「煙兒,你若不想回花樓去,我可替你贖身。
「將你當作親妹子看。」
她仰起巴掌大的臉,眼淚斷了線似的落,笑得讓我心疼。
「真的嗎?
「姐姐,我可自己贖身,隻要你不嫌棄我——」
我抬手正要替她擦去眼淚,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嫂嫂不管長青了嗎?」
13
煙兒一見謝長青,松開了環住我的手臂。
乖乖站在一邊,笑得討好。
「這便是謝家二公子吧?
「給二公子請安。」
我側身,將煙兒護在身後。
「外面風大,誰讓你擅自走動的?」
謝長青掩面又咳了幾聲。
「聽見嫂嫂回來,卻不見你來看我,長青著急。」
我臉一熱,連忙將他拉了回去。
回頭衝煙兒說。
「啊哈哈,他生病了黏人得很。
「你先去我榻上休息,我馬上回來。」
煙兒勾唇,嬌俏可愛。
「無妨,我看謝二公子與姐姐感情甚好,心裡親切地緊。」
越說越亂。
我扯著謝長青,掉頭就走。
卻沒注意他回眸和煙兒對視的那一眼。
……
我望著桌上涼掉的藥,狠狠瞪著謝長青。
「你不喝藥,是不想好了?」
他衝我眨眨眼,無辜道:
「藥太苦,嫂嫂不在,長青喝不下。」
我氣得不行,端起涼掉的藥就要倒掉。
他看我臉色不對,搶過藥碗。
另一隻手拉住我的手腕。
「嫂嫂莫生氣,我喝就是。」
手心挨上來,燙得厲害。
我才察覺到他又起了熱。
一把奪過藥碗,怒道:「這藥都涼透了,還怎麼喝!
「快去榻上躺好。」
我給他掖好被角,又去煎藥,親自看著他喝下。
謝長青的眼睛像是長了鉤子,跟著我進進出出。
「別看了。
「趕緊閉上眼睛休息,等發一身汗就好了。」
他乖乖地點點頭:「嫂嫂辛苦。」
小時候便是這樣,他一生病,沒人能勸他喝下藥。
不是把藥碗砸了,就是將藥倒進花盆。
隻有我能管得住他。
我望著他清俊的眉眼,心裡不住嘆氣。
長青啊,我們已不是小時候。
你這樣賴著我,當真讓嫂嫂頭痛。
謝長青發了一身汗,昏昏沉沉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