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來一盆熱水,替他擦身。
卻不想他突然睜開眼睛。
我抬眸,驀然對上他灼熱的視線。
頓時慌了,巾帕掉進銅盆裡。
「你別瞎想啊!你裡衫湿透了,不換下不行——」
昨夜替他換衣裳,他是睡著的。
這般四目相對,我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他低笑一聲。
「長青沒有瞎想。
「多謝嫂嫂。」
眼看他也醒了,我轉身就走。
「你自己換吧,我去看看煙兒。」
14
煙兒很聽話,她見我忙著照顧謝長青,自己去灶間生火做飯。
白淨的小臉上蹭了幾抹黑灰。
見我進來,笑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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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家裡有三個弟弟,兩個姐姐。
家裡窮,吃不上飯。
她模樣生得好,被娘親賣了。
我聽著心疼,她卻笑著說:
「用我一個人換他們全家過個好年,倒也值啦!」
傻丫頭,賬不是這樣算的。
轉念一想,我又比她好到哪裡去?
女子的命,就是這般不值錢。
將煙兒留下,家裡不過多張嘴吃飯,我養得起她。
我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
「姐姐一定幫你贖身。」
她點點頭,笑靨如花。
又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去退了和陳秀才的親事。
我知曉此事宜早不宜遲。
決定明日一早就去。
煙兒要隨我一起。
我怕她見了陳秀才,再氣到哪裡,讓她在家幫我看顧謝長青。
誰知,第二日一早,陳秀才自己找上門來了。
陳秀才一拐一拐走進院子,竟是瘸了。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絲毫沒有往日翩翩公子的氣度。
我愕然地望著他,煙兒朝地上啐了一口。
「陳汝生,你還有臉來?」
他見到煙兒,微微一愣。
「我為何不能來?倒是你,怎麼在這兒?」
煙兒掐腰怒罵:
「你管我在哪裡?
「昨天要不是姐姐,我差點就死了!
「你這負心漢!偽君子!
「姐姐與你的婚書本就是作假,你倒好,想以假亂真,坑騙姐姐!」
他臉色煞白,急著解釋:
「煙兒!你聽我說——」
我將煙兒護在身後,冷下臉。
「陳秀才,我正要去找你。
「這婚事作廢了。
「你與煙兒的事情,我已經知曉,煙兒已是我小妹,你不可再纏著她。」
他從懷中掏出另一紙婚書,遞過來時,手還顫抖著。
「柳姑娘,我正是為了退婚而來。」
15
陳秀才沒有糾纏,幹脆利落地交還了婚書。
站在院中又問:「謝二公子在家嗎?」
我扭頭,和煙兒面面相覷。
謝長青與他並無來往,觀其神態,鬼鬼祟祟,想來並無好事。
我戒備地盯著他:「你找他何事?」
陳秀才垂下頭,「勞煩柳姑娘轉告一聲,謝二公子那日與我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說罷,他一瘸一拐地離開。
留給我滿腹疑問。
煙兒高興地拉著我的手:「姐姐,把這婚書撕了吧!
「這陳汝生道貌岸然,當初在花樓跟我說了多少甜言蜜語,將我哄得團團轉,他就是個偽君子!」
以防後患,我點點頭,與她一起撕碎了婚書。
可我想起陳秀才的腿,還有他臉上的傷。
心裡還是存有疑惑。
忍不住去問了謝長青。
他正懶懶地倚在榻上,聽我一問,立刻震驚地望著我。
「嫂嫂是懷疑,秀才的傷是我打的?」
被他反問,倒弄得我有些心虛。
「咳,秀才說你那日與他說了什麼話,他記住了。
「長青,你實話告訴嫂嫂,你是不是惹事了?」
他垂下眼睫,肩膀輕顫。
「嫂嫂,那日我聽你說要與他成親,腦子一熱,就去找了他。
「誰知,秀才不講理,與我起了爭執。
「他沒用,我隻是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便摔得一身傷,還威脅我要我好看。」
我心一凜,又不敢全信了謝長青的話。
煙兒站在一旁,率先回過神來。
「這讀書人的心思最深,誰摸得透啊?
「那話本子上都說,莫道青樓多薄幸,從來書生最無情!」
我:「啊這……」
謝長青抬起頭來,眼梢泛紅。
「嫂嫂,若是他真要來找我尋仇倒也罷了,隻怕他趁我不在,來欺負你們兩個。」
煙兒扯了扯我的衣袖:「是啊姐姐,我今日還罵了他一通,誰知道他是不是記恨在心裡。」
謝長青愁容滿面。
「嫂嫂,不如你和煙兒隨我一道啟程去京城吧。」
煙兒拍掌:「好啊好啊,京城繁華,我早想去看看了!
「姐姐,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這小鎮上風言風語傳得快得很,倘若秀才狗急跳牆,再造出些謠言,我真的不活了!」
兩雙眼睛,都瞅著我。
我心裡動搖不已。
這小鎮上,逮著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嚼吧很久。
煙兒說得對,她今日罵了秀才,已經是得罪了他。
往日裡我和長青的書信,都是交由陳秀才代筆。
他陳秀才打架不行,但是一張嘴能引經據典,將死的說成活的。
萬一編出什麼謠言來…….
若是從前,我也不怕他。
但是謝長青逾了矩,我再沒有那個底氣。
終於,我點了點頭。
「那就一道去京城謀生吧。」
16
謝長青動作很快。
次日便租來馬車,讓我和煙兒收拾行李。
他將煙兒的賣身契交給我。
「嫂嫂,以後她就是你的人了。」
我眼眶一熱,替煙兒謝了謝他。
謝長青唇一彎:「嫂嫂為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都能心疼落淚。
「怎麼不能多疼疼我?」
我眼淚霎時止住,瞪了他一眼。
「又在胡說。」
他無賴得緊。
我罵他打他,他不氣不惱。
實在拿他沒辦法。
馬車卷起一陣煙土,我們顛簸了幾日,到了京城。
我和煙兒仰頭看著這處大宅子。
煙兒是高興,我是擔憂。
「長青,租這麼大宅院,太鋪張了。」
煙兒搶先挽住我的胳膊:「姐姐,二爺不是說了嗎?他在京城的生意做得還行,自然是能住得起這大宅子的。」
謝長青笑著點點頭。
「嫂嫂,這是一個朋友租給我的,他宅院多,空置也是浪費。
「嫂嫂無須多慮,進來吧。」
我心有不安。
可看在煙兒和長青如此高興的份上,我也不想掃興。
當晚,謝長青在酒樓訂了一桌席,慶賀喬遷之喜。
我們三人圍坐,倒真像是一家人般。
17
謝長青來了京城之後,在家裡的時間反倒少了起來。
他整日在外應酬。
回來時常常一身酒氣。
這一日,我睡到半夜,忽然感覺床前一道黑影。
定睛一看,是謝長青站在床頭。
著實將我嚇了一跳。
「又喝多了?」
他緩緩點頭。
「嗯,想你,來看看。」
我不理他的醉話,起身去廚房端醒酒湯。
「回你自己的屋裡去。」
他不聽,一路跟著我。
腳步虛晃,隨時要倒下。
「謝長青,你倒了我可扶不動你——」
話音未落,肩頭一沉,是他將腦袋靠了過來。
「嫂嫂,雲織。
「我要掙很多錢,給雲織買大宅子,買金銀首飾。
「給雲織置辦十箱嫁妝,風風光光嫁給我。」
醉貓一隻,趴在我的肩上拱來拱去。
嘴裡還胡言亂語。
我推開他的腦袋。
「謝長青!你再胡說八道一句,我明日便搬走!」
他睜開迷蒙的雙眼,盯著我。
「你要走?
「對,我沒有要住大宅子,也沒有要金銀首飾。
「別拿我當你喝得爛醉如泥的借口。」
謝長青醉了,我也不指望和他說清道理。
我轉身去端醒酒湯,腰間一緊。
謝長青緊緊箍住我的腰。
「你哪裡都不許去。
「你走了,長青就沒有家了。」
男人精壯的胸膛貼過來,熱氣裹滿全身,我臉頰發燙。
「謝長青,我說著玩的,你快松開!」
他卻將我轉過來,用力擁緊。
「雲織,雲織。
「你與我拜過堂,成過親,你不可以離開我。」
我貼在他的胸口,聽見一陣猛烈的心跳聲。
一時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謝長青,快松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軟弱無力。
像我虛軟的手腳,反抗不了。
謝長青微微松開雙臂,下一瞬,低頭尋到我的唇。
急切地吻住。
瘋了。
我一定是瘋了。
在謝長青吻過來的時候,我竟忘記推開他。
謝長青像久旱的田野,迫切汲取著雨露。
當溫熱蔓延到頸間。
我回過神來。
「謝長青,不可以。
「我們不可以。」
他聲音喑啞,額頭抵在我的肩上。
「為什麼?
「雲織,我想要抱你。
「我謝長青長這麼大,隻有你柳雲織待我最好。
「求求你,抱抱我。」
我搖搖頭,躲開他的親吻。
「我是嫁給你哥的女人,是你的嫂嫂,這是不倫。」
他輕啞的嗓音,漸漸哽咽。
「雲織,你愛過謝長命嗎?
「他除了拖累你,為你做了什麼?
「他死了,娘也死了,沒人會在意這些。」
我喃喃自語:「別說了,別再說了。」
謝長青的唇又急切地尋過來。
「雲織,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眼淚湿了臉。
我不敢說出我的回答。
我害怕我意志不堅。
我害怕我遲早淪陷。
謝長青的聲音鑽進耳朵裡,試圖將我的魂魄全部拽走,任由欲望佔領高地。
「雲織,為了自己活一次。」
18
次日,天光大亮。
我在謝長青懷裡醒來。
羞窘得恨不能鑽進床縫裡。
謝長青任我捶了他好幾拳。
「都怨你!」
「嗯,都怨我。」
我不解氣,又捶了他一下。
「這下怎麼辦?」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那就再成一次親。」
「說得容易,讓人知道,唾沫星子都要淹死我們。」
「無妨,京城沒有認識我們的人。」
「誰說沒有?煙兒就知根知底。」
他低笑一聲。
「煙兒是我們的人。」
這我自然知曉。
是我自己,過不去心裡這道坎。
謝長青的吻落在我的額頭。
「雲織,寥寥幾十年, 我們該為自己而活。
「上不愧天地,下不愧爹娘。
「你無須內疚,和我一般, 順從心意即可。」
我縮在他的懷中, 一陣鼻酸。
「嗯, 聽你的。」
……
謝長青答應我一切從簡。
可聽到外面熱鬧的賀喜聲時, 我就知道自己又被他騙了。
煙兒在替我梳發。
她笑嘻嘻地說:「哎呀, 大喜的日子可不許生氣啊姐姐。」
「二爺他盼著這一天可盼得太久啦!這已經很低調了, 按照原先的安排,他恨不能昭告天下——」
我回頭, 眯著眼睛看煙兒。
「你怎麼幫著他說話?」
煙兒眼睛骨碌一轉, 嬌嗔道:「我是替姐姐高興嘛!」
她扶著我的肩, 讓我看著銅鏡。
「瞧, 姐姐多美。」
我匆匆移開目光。
「莫要取笑我。」
成親兩次, 第一次的場景我已記不太清。
隻記得我躲在蓋頭下,無聲地哭。
還有紅綢那一端,白皙好看的一雙手。
如今,那雙手骨節分明, 再次牽起紅綢的一端, 和我又拜了一次天地。
番外
謝長青成親之後,索求無度。
在我有了身孕後, 終於消停。
他比我還盼著孩子的出生。
孩子被他催了八個多月, 總算是平安生出來。
誰知, 這人卻嚇壞了。
慘白著一張臉,好似剛才從鬼門關走一遭的人是他。
握住我的手,伏在榻邊竟哭出了聲。
「不要生了, 再也不生了。」
我虛弱至極, 想笑話他兩句, 都沒有力氣。
待我醒後, 孩子已經被煙兒抱了過去。
謝長青不肯讓我帶孩子睡, 說他聒噪。
天底下還有這般翻臉不認人的親爹。
我質問他, 是不是不喜歡兒子?
出生前, 百般期待。
出生後,差別對待。
他摟著我的腰,手指忙個不停。
「喜歡歸喜歡,他不能霸著你,讓我無處可去。
「這是規矩。」
我羞惱:「這是哪門子規矩?」
誰家孩子不跟娘親睡啊!
他倒好,理直氣壯。
「我剛定下的規矩。」
我還要找他理論, 肚兜卻散了開來。
「娘子, 已經一年多了,你不想抱抱我嗎?」
我頓時紅透臉。
想要推開他, 卻被他反手制住。
情濃時刻, 謝長青忽然退開。
他靠在角落, 急促喘息著。
我十四歲那年,他撒手人寰。
「羞月」「怎麼了?」
他傾身過來,眷戀地吻了吻我的唇角。
「無事, 隻是髒了你送我的帕子。」
我怔住。
直到賬中傳來他淡淡的味道。
我霎時明白過來,羞惱地推開他。
「不知羞!」
月光悄悄探頭,看見屋內兩人打情罵俏。
羞得躲回雲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