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十年的劍穗突然開口問我:「你認識沈卿嗎?」
我聲如老妪:「世人皆贊其姣若明珠」。
他笑得開懷,自豪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等打完這場仗,我們就要完婚了」。
我沉默了。
因為除了他,世人皆知。
沈卿沒有嫁人,她的未婚夫也戰死十年了。
1
這是我在燕國皇宮的第十個年頭,身體每況愈下。
夜風一吹,竟直接咳出了血。
我回過神,垂眸看向手中劍穗。
月華傾瀉一室,早已褪色的紅色劍穗被沾染了鮮血,周身泛著隱隱微光。
一道熟悉到骨髓的聲音,通過劍穗緩緩流出:
「嬤嬤,你認識沈卿嗎?」
我嗓音幹澀,如墜夢境。
被灌了毒藥的嗓子,勉強吐出一句話,卻聲如老妪:
「南朝才女,世人皆贊其姣若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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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了回應,似乎來了興致,不知疲倦地跟我聊了起來: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等打完這場仗,我們就要完婚了。
「我從未見過像她這麼愛美的女子,每日定要用珍珠粉敷面,花瓣汁塗唇。
「她還特別嬌,衣服隻穿時新的款式,發髻要梳最流行的,就連身上掛的荷包都有講究。」
帶著寵溺的笑聲低低傳來。
在這樣一個寂寥的夜晚,無端遐思。
我靜靜地聽他講下去,心底生出無限眷戀。
他最後一次帶兵出徵,已是十年前。
也就是說。
劍穗的對面,是闊別了十年之久的南朝小戰神,謝良舟啊。
雖然不可思議。
但唯一美中不足,他認不出我是誰,還喊我嬤嬤。
我情不自禁跟著扯動嘴角,下意識地側身看向一旁銅鏡。
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昏暗的月光下,銅鏡中的女子身材消瘦,素衣破衫。
還有一張凹凸不平的臉,舊痕添新傷,人不人,鬼不鬼。
早已不復往日風採。
和他口中的貌美女子更是天差地別。
我死死壓住喉中難言的痛楚,神思恍然間失手打翻了銅鏡。
重物落地,塵封十年的記憶翻滾而來。
我原叫沈卿,南朝永安侯嬌寵長大的嫡女。
亦是謝良舟口中,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子。
而如今,我是燕國人人可欺的奴隸。
名喚南奴。
2
深夜微涼,謝良舟的聲音也慢慢低了下來。
他似有所覺,試探地開口:
「如今可是嘉仁十一年?」
我搖搖頭,聲音微沉:「如今是慶和九年了,嘉仁十二年先帝便駕崩了。」
一縷劍穗,相隔十年光陰。
一時間,我和他都靜默無言。
喧鬧的馬蹄聲從劍穗中傳出,伴隨著高喝。
我心頭一凜,急道:
「你是在關城?」
十年前,燕國大軍偷襲關城,謝良舟率軍抵抗,死傷慘重。
就連他也身受重傷。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反過來質問:
「關城一戰可是不太順利?」
我頓住,他向來聰穎,什麼都瞞不住他。
「對,損失慘重。」
本以為我這麼說,他會警覺。
沒承想,謝良舟卻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那我回去後,娶到我心心念念的沈卿了嗎?」
他的口吻中,是滿滿的期待。
我閉了閉眼,最終回了他:
「對,娶到了,十裡紅妝,全城恭賀。」
這是他曾對我許下的誓言。
我沒說的是。
他沒有活著回來。
而我也沒能等到我的少年郎。
關城大敗,謝家軍滿門戰死,南朝送出數百貢女求和。
上到公主,下到平民,無一幸免。
而我便是其中之一。
3
屋外開始有腳步聲響起。
每日寅時,宮女們便要早早起床,準備伺候主子。
我看了眼手中劍穗,光線已經黯淡,悄無聲息。
好似一切都是一場夢。
我苦澀地搖搖頭。
平日裡跟我要好的姐妹在屋外喚我:
「南奴,該上值了。」
我輕輕回了,顧不上感懷,頂著昏沉的身體匆匆往外趕。
卻在即將踏出房門那刻,聽到謝良舟詫異的驚呼。
「你是南奴?」
那一瞬間,我渾身猶如浸泡進了冰水中,沒頂的不安席卷而來,令我幾乎不能呼吸。
他聽到了,這竟不是夢。
世人皆知。
南奴,南朝來的奴隸。
是燕國皇帝給所有南朝人的賤稱。
被換做南奴的人,有可能是戰俘,也有可能是貢女。
見我不出聲,他厲聲質問:
「你回答我,十年後的南朝,在向燕國送貢女求和?
「那我謝家軍在何處?」
我忘了,謝家守邊時,數次帶兵擊退燕國大軍,南朝從未求和過。
可自從謝家滿門戰死,南朝元氣大傷。
年年歲貢,百姓苦不堪言。
可這些,要我如何解釋。
我隻能唯唯諾諾地裝傻:「將軍,我不過是平民,並不清楚這些事。」
見我害怕,他終究是嘆口氣,沒再逼問:
「罷了!沈卿若知曉你的遭遇,定然心疼,不然你想辦法給現在的她寫封信,讓她轉交給我,我來想辦法救你出去。」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說。
隻能先胡亂應付著道謝。
他不知道。
因為他的驍勇善戰,燕國在他手上吃了許多虧。
談和的時候,點名要我入楚,隻為了羞辱南朝。
剛來那幾年,也確實難熬。
燕國的皇帝雖然年邁,卻極為好色。
入燕第一天,便詔我侍寢。
那日,我用燭臺抵面,灼傷了半邊臉,他失了興致,將我打入掖庭,這才躲過一劫。
我傷口潰爛,連續燒了三日,才撿回一條命。
可我也因此毀了女子最珍視的臉。
我的思緒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不知何時,身後走來一位宮裝女子。
她叉著腰,極為不屑地朝我喊:
「沈卿!」
那一瞬間,我心髒驟停,渾身搖搖欲墜時,感到手中劍穗驟然由滾燙變得冰涼。
4
來人見我不作聲。
兩三步走過來,揮手就打散了我的發髻。
響亮巴掌聲在院落裡回蕩。
引來周遭宮侍的指指點點。
「這婢子也忒可憐,每日都要挨上一頓毒打。」
「誰說不是呢,同是南朝貢女,南美人也過於跋扈了。」
……
趁著眾人議論。
我顧不上謝良舟是否聽到,不動聲色地將劍穗攏進袖中。
這才恭敬跪地,啞聲行禮:
「罪奴參見南美人。」
長拜到底,將姿態放到極低。
正如旁人議論那樣,我和南美人同為南朝貢女。
隻不過,她是尊貴的昭華公主。
而我本就是她的臣女。
她恨謝家戰敗,害她成為貢女。
可謝家滅族,恨意隻能轉移,於是,我成了她的發泄對象。
但我不恨她。
女子的命運在這亂世,本就猶如浮萍,無所依靠。
刻薄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還不跟我來。」
我忙起身,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穿過長長的宮道。
南美人將我帶到居所,隨手一指:
「喏,去那裡,替我抄書。」
我隨她手指方向望過去。
敞開式涼亭裡,已然擺放好筆墨紙砚。
雖天寒地凍,總好過在浣衣局渾身湿透。
我默默應了,端坐蒲團,認真抄寫。
南美人則拿起一柄長槍,在空曠處挽起勢如破竹的銀蛇。
一靜一動,好似回到在南朝皇宮時。
直到尖銳的傳旨聲響起:
「宣~南美人侍寢。」
哐當一聲!
長槍落地,發出不甘的嗡鳴。
5
青天白日。
我跪在勤政殿外。
聽著殿內傳來的鞭打,以及求饒痛哭聲,指尖顫抖。
這是燕國老皇帝的惡趣味。
他要用羞辱南朝公主,來羞辱所有南朝人。
我閉著眼。
努力壓抑臉上憎恨。
直到日頭高掛。
南美人終於被人抬了出來。
她緊閉著眼,鼻青臉腫,衣衫凌亂,死魚般癱在架子上。
卻在經過我身旁時。
驟然睜開了血紅的眼睛。
她看到我,聲嘶力竭揚起頭:
「給我把這個賤人扔進水牢。」
侍衛不約而同將我壓下。
我沒有反抗。
南美人每次侍寢,必要折磨我一番,才能疏解鬱氣。
而這一切,都是老皇帝默許的。
他愛極了我們互相殘殺。
6
水牢潮湿逼仄,惡臭難聞。
夜深後。
四周無人。
我抽出頭頂的木制發簪。
緩緩將手探入水裡,生怕發出太大動靜,招惹人來查看。
待感受到水流輕微地流動後。
我蓄力甩手,將發簪順著水流往前拋。
蕩起層層波紋。
直到水面恢復平靜,發簪沒有浮出水面。
我面上一喜,成功了!
這處水牢下,連通一條暗河,出口就在都城外,而城外有南朝暗樁。
這是謝良舟自言自語時,被我不小心聽來的。
剛做完這些。
水牢驟然被火把照亮。
身披盔甲的士兵持刀而入。
我眉心一跳,以為事情敗露。
就聽到有人惡狠狠道。
「把她帶出來,陛下有令,所有南奴即刻送去前線,女為軍妓,男為軍糧。」
一切發生得太快。
等我跟著大部隊上路。
這才發現,南美人也在去往前線的路上。
所有人都被麻繩捆縛,隻有她獨乘一駕。
時不時有官階不低的士兵,進入馬車,然後神色餍足地出來。
南奴紛紛面露哀戚,敢怒不敢言。
一路走來。
普通的士兵更是看上誰,直接拖到林子裡,發泄一通。
反抗便是死。
可不反抗,也是死。
7
烏雲滾滾,一道驚雷劃破天際。
胸膛赤裸的男人提著褲子,從南美人的車上走下。
目光掃過。
他隨手一指:「你,去給這女人打水清洗一下,臭死老子了。」
我平靜應下。
端著清水走近,車簾撩起。
一股靡亂之氣撲鼻而來。
逼仄的空間內。
南美人渾身赤裸,趴伏在地。
身上青紫一片。
聽到動靜,怔怔抬頭看來。
四目相對。
我驟然紅了眼。
她嘴角勾起一個寂然的笑,頭顱重重垂了下去。
我未置一詞,邁著沉重的步子走近。
用清水幫她一點點清洗身上的汙漬。
原本養尊處優的公主,如今渾身鞭痕刀疤,觸目驚心。
一滴淚滑落。
外面忽聞暴雨傾盆。
她似自言自語般呢喃:「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我心頭微哽。
有生之年,怕是故土難歸。
「沈卿。」
南美人輕喚:
「我以前很羨慕你。」
我沒有抬頭,扯過唯一一件幹淨的裡衣,小心地為她包裹住身軀。
「羨慕你能有謝良舟那樣的良人,羨慕你無憂無慮從不會有政治聯姻的煩惱。
「可如今,我又覺得你可憐,呵呵。」
笑容悲涼,直直撞進心底。
我苦笑:「我也曾羨慕殿下身為女子可以舞槍弄棒,不像我,日日困在那小小天地裡,隻等嫁人那一日,才能出去看看。」
我們同時靜默。
世事已變。
如今,我們同為燕國奴隸。
世上再無肆意的昭陽公主。
也再沒有永安侯府人比花嬌的嫡女沈卿。
一片靜默中。
南美人忽然開口:「你會瞧不起我以身示賊嗎?畢竟你寧願毀掉女子最在意的容貌,也不肯就範。」
我搖了搖頭,嗓音幹澀難聽:
「若非公主犧牲自己,又哪裡護得下我們這些女子。」
燕國皇帝本就喜好以折辱人為樂。
若非昭陽吞下所有屈辱。
恐怕,我不會有機會在燕國皇宮苟活十年。
8
雨聲漸歇。
外面傳來馬蹄聲。
冷風毫無防備地灌了進來。
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出現在我們面前。
男子視線掃過,朝著身後高聲質問:「本將軍不是說過,要善待這群南奴嗎?」
無人敢應。
可我卻看到他腰間懸掛的血色玉佩。
赫連家有位被狼群養大的家主。
名為赫連崢。
是燕國赫赫有名的大將,也是當初大敗謝家軍的人。
他的身上便常年佩戴此玉。
我掩下眼底晦澀,低聲懇求:
「將軍可否命人送些傷藥來,若不醫治,恐怕南美人很難撐到邊境。」
赫連崢嗯了一聲,看向南美人。
語調微涼:
「公主這段時間要盡快養好身體,南朝派來談和的使臣還等著見你。」
南美人一愣,嘶啞的笑聲低低傳來:
「見我?一個被他們親手拋棄的人,還敢來見我?!當真可笑。」
我明白她心存怨懟。
卻隻能跪坐在一旁,垂頭不語。
因為不隻她,所有被送來燕國的人都有怨懟,其中也包括我。
可赫連崢並未說什麼。
反而在打馬臨走前,他忽然側目看向我,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南奴。」
「本將軍問你的中原名字。」
我抬起頭,下意識挺直了背脊。
迎著赫連崢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一字一頓道:「永安侯之女,沈卿。」
9
等到了邊境,我這才明白他目光中的深意。
南朝確實派了使臣前來。
隻不過來的人中,有我的哥哥。
城門大開,他和其他人一同從下經過。
隻要抬頭,便能看到被高高掛在城門上的我。
這是赫連崢給南朝的羞辱。
明月高懸。
有絲樂聲飄散在寂靜的深夜。
南美人養好了身子,被推上宴席為眾人獻舞。
除了燕國人的嬉笑。
南朝使臣無一不面色青紫,雙拳緊握。
可我已顧不得去猜想哥哥的面色。
陣陣眩暈的感覺一浪高過一浪。
天旋地轉間。
所有的聲音被拉遠,一道熟悉的嗓音緩緩自劍穂流出。
「你……在邊境?」
我愣住,壓住痛苦的呻吟聲,回道:
「對,可你怎麼知道?」
莫非他都聽見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
一股冰涼的感覺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對面回答得很幹脆:
「因為號角聲,每到日出前,燕國人便要擂鼓三聲,表示三個時辰後要向長生天禱告。」
在燕國皇宮多年。
我確實知道這個習俗。
也曾在謝良舟的家書中,聽他提及。
可當真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時。
感觸又很是不同。
對面靜默一瞬。
低聲問道:「你去邊境做什麼?」
天幕漆黑,隻餘幾點星子。
我咬住下唇,任淚水滑落。
良久後開口:
「燕國和南朝即將開戰了。」
而我們都知道。
兩軍開戰。
燕國必斬殺俘虜或貢品。
一陣充滿燥意的風吹過。
謝良舟憤恨不平的嗓音遙遙傳來。
他說:「我會救你,還有你們。」
我勾唇。
自欺欺人般輕聲應道:「好。」
而現實是。
十年光陰。
當年的少年將軍早已戰死沙場。
他再也救不了任何人。
而我也控制不住,雙目緊閉,徹底昏死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
人竟然已經在主帳裡。
10
赫連崢坐於高位。
他神情莫測,手裡把玩著一支木簪。
隻一眼。
我便認出,那是我曾在水牢裡扔出去的那隻。
如今落在他手裡。
這也意味著,南朝設在燕國的暗樁被發現了!
「眼熟?」
男人忽然開口。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正撞進赫連崢打量的目光中。
「這木簪是不是看著很眼熟?」
他又問了一遍。
我回神:
「款式是有些常見。」
好在臉上的疤痕掩蓋了我微變的神色。
讓他難以窺見一二。
聽聞此話。
赫連崢哈哈大笑兩聲。
將木簪隔空拋擲過來,最終砸在我腳背。
他揚聲:「要不沈姑娘再仔細看看,是否常見?」
我抿唇,俯身將木簪撿起。
假裝疑惑仔細翻看。
而後搖了搖頭:「未曾見過。」
本以為赫連崢會緊追不放,甚至動用私刑。
可我想多了。
他突然轉移了話題。
提到了使臣團來的目的:
「南朝要用一城換一人回去,沈姑娘認為應該換誰回去呢?」
「自然是昭陽公主。」
我想都沒想,直接答道。
卻聽赫連崢爽朗一笑,說:
「巧了,昭陽公主說換你回去。」
11
我和昭陽公主關到了一處。
她滿身疲倦,窩在床上,雙睫緊閉,一動不動。
我走過去,替她蓋好薄被。
輕聲詢問:
「殿下不是想回去嗎?為何又當著赫連崢的面拒絕?」
昭陽將臉埋在薄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