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以後。
才瓮聲瓮氣地問:「你聽說過承伯侯家的事嗎?」
我自然認得。
承伯侯家的二姑娘,性格潑辣,卻嫁了個朝三暮四的紈绔。
她不甘心就這麼過一輩子。
兩人三天一吵兩天一鬧,搞得雞飛狗跳,兩家都不得安寧。
成了京城之人飯後闲聊的談資。
可回鄉之事和他們家有什麼關系?
我這麼想了,也這麼問了出來。
昭陽自嘲低笑,解釋:
「那二姑娘鬧了一兩年,終於如願拿到了和離書,她本以為此生終於擺脫了那紈绔,能去過屬於自己的人生,這本該是件好事,可等她歸家,未出一個月便病逝了。」
「怎麼會這樣?」
我不由驚呼。
「誰說不是呢。那時我年少懵懂,又好奇心重,便派了人去查探,這一查便發現,二姑娘哪裡是什麼病逝,而是承伯侯府覺得她和離之事辱沒了門楣,這才找個由頭,把她送去莊子上,磋磨死了。
「最後一捧黃土,化作白骨,無人再記得什麼二姑娘,隻知承伯侯府門第清貴,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清流人家。」
一陣顫意滑過心頭。
Advertisement
我似乎明白了她話中深意。
世人皆以名節為重,女子更甚。
遑論我們曾在燕國被磋磨十年。
回不回去都已毫無意義。
燭火幽幽中。
昭陽再次開口:
「既然回去或者留下終歸都是一死,總要死得其所才是。
「何況,當初來南朝為質,我是自願的。」
四目相對。
她眸中似有火花晃動。
我突然明白過來。
那是南朝女子不屈的靈魂。
十年磋磨,未能磨去一分傲骨。
12
我見到了哥哥。
可他未能認出我。
我垂著頭,聽著使臣團勸說公主回京。
可昭陽隻是倦怠地支著頭,未言一詞。
最後還是哥哥主動問了我。
他說:「殿下在燕國宮中多年,可曾見過小妹,她名叫沈卿。」
昭陽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
收回目光,道:
「見過。」
「那她可有隨您一同前來邊境?」
哥哥問得很急。
小時候他便最疼我,當初被送來燕國時。
他還因此反抗了父親,被揍了一頓。
隻是可惜,家國面前。
個人終歸渺小。
昭陽輕輕嗯了一聲:
「來了,但她不想見你。」
聞言。
我身軀控制不住地抖動。
哥哥長長地嘆息一聲。
又轉回了話題:「陛下想換公主回去,若您願意……」
昭陽打斷他:
「還請使臣轉達我的意思,就說女兒不孝,不想回去了。
「若可以,還請救一救那些可憐無辜的女子。」
使臣團離去時。
哥哥側身,朝我幽幽看過來。
卻是未再言語半分。
當晚。
昭陽便入了赫連崢的帳篷,直到深夜才被送了回來。
一連幾日如此。
在軍中惹來不少風波。
我為她擦洗身子時,總要屏退眾人。
也隻有這時。
昭陽才會徹底放松下來,癱坐在浴桶裡閉目養神。
我問出了焦慮許久的問題:
「殿下需要我為您找來避子藥嗎?」
她笑著搖頭:
「從得知要入燕那天起,我就吃下了絕子藥,以絕後患。」
明明那麼輕松的語調。
卻被她說出一股悲涼。
我默了片刻。
俯身在她耳邊低語。
良久。
昭陽驟然從浴桶中起身,帶起一片水花。
她嗓音清冷:
「沈卿,你說後人還會記得我們嗎?」
我嗓音幹澀。
卻還是笑著回她:「應該會記得吧。」
可她卻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
「你我皆知不會,可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至死方休。」
我攥緊了滾燙的劍穗。
緩慢地點了點頭:「那便走下去,至死方休。」
赫連崢寵幸昭陽短短半個月。
消息便傳回了燕國皇宮。
緊隨而至的便是老皇帝要御駕親徵的消息。
13
燕國老皇帝到達邊境這日,陣仗鋪陳奢華。
身側環繞著數十位南奴,以供驅遣。
宴席大開。
無數美人赤身裸體被逼上臺,屈辱起舞。
酒過三巡。
老皇帝終於想起來了什麼。
他環顧四周,帶著醉意詢問:「朕的南美人呢?」
旁人早就醉臥美人鄉。
隻有赫連崢還保持清醒。
他單膝跪地,沉聲回稟:「回稟陛下,南美人已送至您帳中。」
帝心大悅。
連賞三杯酒。
離席前,他話有所指:「赫連將軍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如今年將三十卻還未娶妻,朕便做主,把這南美人賜給你當妾,你意下如何?」
赫連崢不卑不亢:
「南美人是陛下的人,臣不敢肖想半分。」
老皇帝聞言,心神愉悅。
他大手一揮,賞賜般開口:
「這樣吧,今晚朕寵幸南美人,便由赫連將軍替朕值守帳外,有你在,朕才安心。」
明晃晃的羞辱。
他死死盯著男人,希望能從對方面上看出一絲錯漏。
可赫連崢面色平靜,拱手道了句:「臣遵旨。」
14
老皇帝滿意而去。
這晚,我跪在帳外,而赫連崢執劍守在門前。
四目相對。
我重重垂下了頭。
很快,裡面便傳來昭陽公主撕心裂肺的求饒聲。
還有皮肉被鞭子重重打在身上的聲音。
天邊炸響一道驚雷。
赫連崢忽然開口:「這十年來,皆是如此嗎?」
我愣了一瞬,嘴角浮出譏諷:
「不如此,難不成昭陽身上的傷是自己打的?」
他沒再說一句話。
目光沉沉看向夜色。
不知道何時。
裡面的動靜漸漸停歇下來,直至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
忽然傳來老皇帝的悶哼,似夾雜著痛苦。
有親衛士兵準備進去查看。
卻被赫連崢攔了下來。
細雨忽然密密麻麻地落下,轉而變成珠子砸在地面,濺起一朵朵泥漿。
他握緊了拳頭。
任雨水打湿全身。
帳篷內的哀號聲此起彼伏,可這次,卻不再是昭陽的聲音。
我聽到了。
赫連崢也聽到了。
可他終於作出了選擇。
老皇帝好色,不分是否已嫁作他人婦。
赫連崢之所以成為孤兒。
便是因為老皇帝看上了他尚且有孕的母親,強搶入宮。
後來又將赫連崢扔進荒山,任其自生自滅。
所以。
謝良舟將這件事告訴我後,我便告訴了昭陽。
她以身為餌,聯合赫連崢引來了生性多疑的老皇帝。
雨聲漸漸低了下去。
而帳篷內也再次沒了動靜。
赫連崢屏退眾人。
一步步挑開帳簾,走了進去。
而我緊隨其後。
剛進去,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環視一周。
昭陽匍匐在地,渾身布滿沁血的傷痕。
看見我們。
她努力仰起頭,扯起一抹笑:
「我成功了。」
而在她身側。
老皇帝雙目怒睜,脖子上纏繞著長鞭,死得不能再死了。
外面忽聞腳步聲。
我心頭狂跳。
隻見赫連崢三兩步走到昭陽身邊,手起刀落砍在脖頸。
她身子一軟,整個人滑落在地。
而他反手抽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
頓時血流如注。
而這時。
一隊持刀衛兵也闖了進來。
赫連崢起身,臉色沉凝。
他說:「陛下遇刺,全軍戒嚴,搜查賊子。」
領隊之人猶豫再三。
最終什麼都沒說,應了聲「是」,轉身傳令去了。
15
老皇帝身死。
朝堂大亂。
赫連崢軍權大握,從邊境分走一半兵力回京奪權。
剩下一半,他交給他心腹大將。
心腹眼高於頂,認為南朝積弱積貧已久,早就沒了與燕國一戰的能力。
在昭陽的有意挑撥之下。
夜夜笙歌,沉醉溫柔鄉。
就在赫連崢離開的第六日。
南朝大軍舉兵來襲。
毫無預兆。
燕軍大亂。
昭陽趁機塞給我一支同款木簪,再三叮囑:
「往西南方向去,連行三日,便能離開燕國地界。」
「那你呢?」
我急切追問。
她拿出許久不用的銀鞭,隔空揮舞:
「暗樁早就改了地點,把你關入水牢,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而現在,十年籌謀,隻待今日。」
我眼眶微湿。
原來,南朝從未放棄過我們。
我和其他南邊來的貢女趁亂跑去營地後方。
有士兵追趕。
昭陽便揮舞長鞭,將人打下馬背。
一時間。
為我們留出不少時間逃跑。
隻要逃進山林,燕軍便再難追趕。
我回頭。
隻看見。
身後火光衝天。
一抹紅色隔絕在山林和營帳之間。
她手腕翻飛,一波波的敵軍被卷下馬背,或皮開肉綻。
滿地痛呼。
飛箭射來。
也被她盡數卷入鞭中。
可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的肩膀,小腿,被流箭射中,滲出血色。
將紅衣染得更加紅豔。
我邁開步子,伸出手,想要將她一同帶離這裡。
卻見昭陽忽然回頭。
朝我露出燦爛笑容。
她輕啟薄唇:「快走,好好活下去。」
話音剛落。
一簇利箭破風而來。
直朝她的面門而去。
16
「昭陽。」
我目眦欲裂,下意識奔跑向前。
卻看見滾滾塵土中。
有一人駕馬而來。
他手持一柄長弓,弓弦被拉滿,泛著冷光的箭镞已蓄勢待發。
不是別人。
正是此刻本應該在燕國皇城的赫連崢。
屍山血海中。
兩人迎面對立。
昭陽率先開口:「將軍竟肯舍下皇位,隻為了來擋我回國之路。」
赫連崢斂眉,揚聲道:
「昭陽公主,十五歲便設立暗樁,能文能武,南朝大敗後,甘願入燕為質,忍辱十年,受盡磋磨,如今大計將成,可你還是心急了一些。」
我慢慢瞪大了眼。
謝家軍之所以戰無不勝,多虧了暗樁傳遞消息。
可從未有人想過。
如此厲害且龐大的消息傳遞組織。
是嬌滴滴的南朝公主一手建立的。
兩人對話還在繼續。
昭陽冷哼:
「沒錯,我最大的誤判,便是沒有殺了你。」
「你我雖是敵人,」赫連崢說,「可本將軍還是欣賞你的膽識,竟敢單槍匹馬殺了陛下,又慫恿我回京奪權,從而燕國內亂,你南朝便能趁機反撲,一雪前恥。」
見自己的計謀被揭露。
昭陽並不在意。
她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輕聲道:「快走,暗樁日後便交給你了。」
話音剛落。
她忽然暴起,朝著馬背上的男人揚鞭而去。
兩人瞬間廝殺在一起。
我咬牙,正要轉身。
「沈卿!」
謝良舟的聲音突然響起。
劍穗滾燙。
我不可置信地將它捧在手心。
對面聲音徐徐流出,帶著壓抑許久的情緒。
他說:「別怕,朝前走,若你遇到一棵歪脖子樹,樹底下有我留給你的東西。」
昭陽被赫連崢牽制。
身後湧上來更多的追兵。
我顧不上追問謝良舟,隻能咬牙前進。
17
一撥又一撥的人被追上,而後倒下。
我卻絲毫不敢停。
朝著未知的方向狂奔。
腳底被碎石磨破,刮出血絲,我卻察覺不到疼痛。
隻一個勁地朝前跑。
直到烏雲蔽日。
暴雨傾盆。
掩蓋住了所有痕跡。
身後追兵漸歇。
蒙蒙白霧中,一棵歪脖子樹出現在眼前。
我撲倒在樹下,徒手去挖泥土。
指尖摳破, 鮮血淋漓也不敢停下。
直到一個小小的布包出現在面前。
謝良舟的聲音再次出現。
可這次,他好似受了重傷, 呼吸沉重, 帶著壓抑的痛哼。
「阿舟,你怎麼了?」
「我沒事……你打開看下。」
我顫抖著手翻開布包。
裡面靜靜躺著一枚謝家軍的虎符, 還有一枚用油布包裹完整的信號彈。
「卿卿,想辦法點燃信號彈。」
我照做。
信號彈在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色彩。
待一切歸於沉寂。
我哽咽著拿出被信號彈壓在最下面的一張小像:
「謝良舟, 這便是你的埋骨之地嗎?」
對面回應我的是長久的沉默。
咳嗽聲響起。
伴隨著他破風箱一般的喘息:
「對不起, 我沒能履行諾言,沒能活著回去娶你。」
眼淚滑落。
我再也抑制不住, 痛哭出聲。
他全都知道了。
無數個日夜,在我以為謝良舟不在的日子後。
他都在通過劍穗,默默難過。
隻因沒能護住心愛的姑娘。
他告訴我。
自從能通過劍穗和我對話。
他便有意避開許多事, 隻不過天意難違,再加上燕國鐵騎驍勇善戰。
南朝主戰之人並不多。
沒了朝廷的支持。
謝家軍戰敗幾乎是沒有任何反轉的事。
所以, 在此之前。
謝良舟做了兩手準備。
一個是如果戰敗,暗樁便要盡全力擾亂燕國內政;
另一個便是,最後一站,他帶兵闖入敵軍後方,想要打個措手不及。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
那日暴雪封山。
謝良舟本就重傷在身, 沒了茂林遮擋。
被敵軍包圍困守三日。
最終沒能熬過去。
而這些謀算中。
唯獨我, 他什麼都做不了。
隻能眼睜睜看著我被送入燕國, 受盡羞辱。
「卿卿,活著回去南朝, 忘了我吧。」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相隔十年。
日日相思苦。
可他卻勸我忘了他。
18
如他們所願。
我回到了南朝。
卻因行事瘋癲被送往南朝寺廟,帶發修行。
兩個姑子肩挨著肩從我窗前路過。
交談聲被風吹來:
「這姑娘也是可憐,好不容易從燕國回來了,結果瘋了。」
「誰說不是呢, 整日裡抱著一個破劍穗又哭又笑的,還整天念叨著昭陽公主, 可公主早就死在了戰場了, 根本就沒活著回來。」
「對啊,自古紅顏薄命,公主也是烈性子, 竟生生斷了燕國那位大將軍的一隻手臂。」
……
昭陽沒能活著回來。
謝良舟也在十年前死在了那棵歪脖子樹下。
三千貢女。
活著回來的不足百人。
這便是赤裸裸的現實。
房頂傳來異響。
身穿黑衣的暗樁管事從天而降。
恭敬稟報:
「主子,燕國內亂,咱們可要做些什麼?」
窗外竹林茂密, 綠意盎然。
我一改瘋癲神態, 瞭望遠處。
許後開口:
我情不自禁跟著扯動嘴角,下意識地側身看向一旁銅鏡。
「「吟」管事應聲退下。
無人知道。
如今的暗樁掌權人是我。
而為了方便行事,也為了少聽些流言蜚語。
我便假裝瘋癲, 遷到了寺院。
桌案上的劍穗早已破舊不堪,色彩黯淡。
我回頭。
昔日少年恍若仍在面前。
他伸出手:「卿卿,做得很好。」
我也笑。
曾經被迫分離的人, 如今以這樣的形式存在於我身邊。
自欺欺人也罷。
自我安慰也罷。
總歸, 神佛若不渡, 那便自渡罷!
19
京中大雪這年。
沈卿於平靜中閉上了眼。
窗外那株寒梅迎風綻放,探進窗棂。
梅香幽幽。
就像她的少年郎來接她了。
沈卿的大哥前來收屍時。
見此情此景,難忍心頭鈍痛:
「活著時未能白首, 身後同淋雪,也算是白首一生了吧。」
皑皑飄雪中。
吟唱聲遠遠飄來:
「他朝若是共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