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垂下的角度很怪異。
我停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這熟悉的一幕。
然後試探地抬爪,去探她的鼻息。
沒有。
沒有呼吸。
沒有一點氣。
心髒停止跳動。
明明已經避開和那個男人的相遇,為什麼還是這樣?
我眼眶的毛變得湿潤,身體再一次透明起來,直到徹底消散。
但下一秒,我又回來了。
世界清清亮亮,陽光透過清新的霧氣,溫柔地噴灑在塵世萬物上。
隔著漂浮的透明塵埃,奶奶看向了我,詫異地問道:
「妹子,你找誰啊?」
妹子?
我愕然低頭,發現自己有手有腳,活脫脫就是一個人!
我這是,變成人了?
Advertisement
我欣喜若狂,衝上前去擁抱奶奶。
「奶奶,我是安安!」
「這次安安真的回來了!」
8
小老太太身形單薄,被我抱住懷裡時,一臉茫然。
她好像不認得我,一把將我推開。
「我是安安呀,奶奶。」
明明我的嘴在一張一合,奶奶卻還問我:「你怎麼不說話?」
菜地後面有個小池塘,剛好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
一雙柳眉杏眼,頰邊酒窩清淺,高馬尾隨風晃動。
這不是我,我不長這樣。
所以,我是換了一副皮囊?
我試探地喊她:「奶奶。」
這次奶奶聽見了。
她說:「你是誰家的姑娘啊,我在村裡沒見過你。」
「我是安安。」
奶奶聽不見這句話,依然好奇地盯著我。
是不能說我的真實身份嗎?
我改了口:「我是安安的大學同學,剛好來附近寫生,就來看看。」
「安安的朋友?」
奶奶是個謹慎的人,小狗鸚鵡可以往家亂帶,人卻不行。
她盤問了我好一會,確認我當真認識安安後,這才眉開眼笑地招呼我去家裡坐。
奶奶很好客,她勸我在家裡住下。
「安安過兩天就要回來,你們還能碰個面。」
又帶著我到處參觀了一圈。
一樓的牆壁上貼了滿滿當當的獎狀。
奶奶得意洋洋地朝我炫耀:「都是安安得的,她可優秀了。」
我輕輕摩挲著掉色的獎狀,啞然失笑。
其實我一點也不優秀。
小時候,我不愛讀書,天天翻牆去掏鄰居家的鳥蛋。
年輕的小老太太苦口婆心地勸我,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把我送到學校。
她不識字,但是她知道孩子應該讀書。
所以她每天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硬生生把我培養成了碩士。
拐角處,有一個玻璃櫃,裡面放十來個水晶球八音盒。
奶奶對這些東西寶貝得緊:「這是安安最喜歡的玩具。」
其實有關八音盒的記憶,一開始並不美好。
同桌送了我一個八音盒,奶奶不小心失手打碎。
玻璃渣子落了一地,我大哭起來,非要奶奶賠我個一模一樣的。
我記得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奶奶見我哭得眼眶通紅,心疼又自責。
她讓我乖乖待在家裡,自己卻撐著一把傘,佝偻著身子闖入雨中。
她一連跑了三個超市,回來時候渾身湿透,卻笑得異常開心。
「安安不哭了,奶奶給你買了個一模一樣的。」
其實還是有點區別的,隻是她老了,眼神不好,看不出來。
後來每個生日,奶奶都要送我一個八音盒。
她不知道,自己的孫女早就過了喜歡這些小玩意的年紀。
但她執拗地以為孫女喜歡,所以像寶貝一樣把它們擺在玻璃櫃裡,擦得不染一分塵埃。
我輕輕握住了奶奶枯瘦的手。
哪怕我離開多年,這個家也一點沒變,全是我的痕跡。
我年幼時穿的衣服,奶奶沒舍得扔掉,疊成方塊放在衣櫃裡。
她在床頭擺放我的照片,在餐桌放上我慣用的杯子,日日為我當年種下的橘子樹澆水。
這麼好的奶奶,她得長命百歲。
至少,先要活過今晚。
9
因著我的出現,奶奶早早便去了集市,買菜買肉買粽葉,拎著三大袋回家。
這一次,沒有碰上買肉的男人。
但我覺得好生奇怪,集市怎麼和我死的Ţũ̂ₒ那年一模一樣?
這麼多年,都不改造升級一下嗎?
攤主也沒有變化,時光好像格外優待他們,沒在留下任何痕跡。
所有人都忘記我已經死了,他們很自然地和奶奶談起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家後,奶奶在廚房燒菜,我幫她打下手。
她一個人吃飯時,就白粥素菜對付一下。
我來了後,她非要做一桌子菜。
「你是安安的朋友,來我這不能餓著肚子,得吃點好的。」
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奶奶切菜,我就坐在小凳子上幫她掰筍。
想了想,我試探地問奶奶:「我好久沒和安安聯系了,這些年她過得好嗎?」
「好嘞。她在京市上班,待遇挺好,每個月的工資都能攢下一點。」
說著說著,奶奶又有點悵惘:「其實我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京市太遠,我沒去過。」
「她是個報喜不報憂的好孩子,總和我說領導好,同事也好。我很想去京市,看看她生活的城市,看看她工作的環境,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奶奶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其實我現在一把年Ṫû¹紀,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好走一些。」
我剝筍的動作微微一滯,愕然看向了她:「什麼?」
「就是離開時能舒坦些、快一點。千萬不要纏綿病榻,浪費安安的錢,還耗費安安的精力。」
「安安還小,我也怕她不會操持後事。我給自己準備了套壽衣,遺像也裱好了。能幫安安省點事,就盡量幫她省點吧。」
奶奶的語氣很平靜,談起生死,就好像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驀地有一隻無形大手,將我的心髒緊緊攥住,捏得我生疼無比。
我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能說出來的隻有:
「您別這樣,安安會心疼。」
「安安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福壽綿長。」
經過上一次循環,我現在已經不能確定害死奶奶的元兇到底是誰了。
去集市時,我買了三件東西。
鎖匙、水果刀和防狼噴霧。
趁著奶奶做飯,我先把屋子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定屋裡並未藏人。
接著,我又往門上套了新買的鐵鎖,確保兇手不會那麼容易闖入。
最後,我將防狼噴霧和水果刀揣進了口袋。
做完這些,剛好奶奶吆喝我去吃飯。
她做的這些菜,全是我愛吃的。
奶奶用那雙枯瘦的手,不停地給我夾菜。
吃過晚飯後,已經是傍晚六點。
我頻頻看向門口。
門外偶爾有路過的行人,他們或行色匆匆趕路,或慢悠悠地散步。
一切並無異常,我卻愈發惴惴不安。
奶奶去二樓開燈。
房子是早年蓋的,樓梯特別陡。
她扶著樓梯,佝偻著腰,一步步往前走。
小時候她牽著我時,我得抬頭望她。
我總覺得奶奶還很健朗,永遠能為我遮蔽所有風雨。
這會跟在她的身後,看她費力地爬著樓梯,我忽然覺得,歲月對她還是太過殘酷。
她一個那麼喜歡熱鬧的老太太,卻總形單影隻。
疼愛的孫輩與她相隔千裡,一年見不到幾次面。
她過去常說,我就像隻小燕子,飛回家隻待兩宿,就撲扇著翅膀,繼續趕往遠方。
現在,乳燕歸巢了。
我寸步不離地跟在奶奶身邊,她笑說等下要帶我散步,看看小鎮。
我和奶奶進了二樓,我的房間。
她開了燈,簡單打掃了一下衛生,隨後關門、下樓。
可是奶奶關門太急,忘了身後的我,把我關在房間裡了。
我在心中暗笑她太馬虎,按下門把手,準備出門。
但門把手沒能往下轉。
我愣了愣,加重了力氣。
門把手依然紋絲不動。
我頭皮發麻,身上驀地冒出冷汗,使勁渾身力氣想要開門。
可饒是我如何用力,門怎麼都打不開。
我又衝往陽臺,想從陽臺跳下去。
但……陽臺的門也被鎖住了。
就像是有人刻意將我關在裡面一樣。
明明我都檢查過了,家裡沒有其他人啊。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拼盡全力拍打房門,祈求奶奶能聽見我的呼喚,將我放出去。
回答我的,是一切死寂。
萬籟俱寂裡,唯餘我的哭喊聲回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如墜冰窟,最後跪在門邊,徒勞無力地一遍遍拍打著。
門忽然又開了。
我機械般地下了樓,還在樓梯上,便瞧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奶奶。
閉著眼,垂著頭,像是睡著了。
可這次我知道,她不是睡著。
為什麼還是會這樣?
口袋裡的防狼噴霧和水果刀就像是個笑話。
小老太太始終與人為善,從沒跟人紅過臉急過眼,到底是誰害了奶奶?
我試探地伸手,想翻看奶奶的傷口,可是來不及了。
看著枯坐的奶奶,我的身體愈發透明。
我隻來得及握住她逐漸冰涼的手。
奶奶的手機突然亮了。
有女聲字正腔圓地播報:「現在是晚上七點整。」
我下意識瞥了一眼手機,渾身一僵,
我找到奇怪的地方了!
此前,無論我是鸚鵡、小狗還是人,點開手機,屏幕裡隻有日期和時間。
沒有年份。
這會,我第一次看見了年份。
難怪小鎮沒有任何變化。
難怪攤主和我記憶裡一樣年輕。
難怪老太太們聊起我時那麼自然。
現在,就是 2024 年。
我離開的那一年。
可這一年的奶奶,明明應該平平安安,怎麼會這樣?
我還沒想清楚,整個人便墜入深淵。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我忍不住又想,第四次,我會變成什麼?
是人類,還是動物?
可是,沒有第四次了。
10
再睜眼,迎接我的不是清晨的塵埃,也不是七十多歲的奶奶。
我躺在冰冷的實驗床上,戴著口罩的研究員見我睜開眼睛,連忙問我:
「三次機會都用完了?」
我愣愣看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又問我:「安安,你看見奶奶是怎麼離開的了嗎?」
我還是沒有反應。
他打量了我片刻,看向顯示屏上的圖像,篤定地說:「你的記憶,發生了錯亂。」
「儀器還在調試期,果然有很強的副作用。」
他將我扶起來:「三天。你好好休息三天,應該能恢復正常。」
我渾渾噩噩地任他扶著,隻覺得頭暈欲裂。
要離開前,我忽然轉頭,問他兩個問題:「現在是哪一年?」
「2028 年。」
「我還活著?」
「你一直活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著。」
11
我被帶回了自己的家。
是一間不大的出租屋。
我拿到手機後,下意識想撥打奶奶電話。
久久的「嘟嘟」聲後,是「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我在家四處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張死亡證明。
是奶奶的。
時間是 2024 年 8 月。
直到拿著這張薄薄的紙,我才終於相信,奶奶真的離開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心裡有時空落落的,有時又堵得厲害。
三天的時間,記憶漸漸恢復正常。
2024 年 8 月,我請了年休假,開心地和奶奶說,我馬上就要回家啦。
可是在我啟程之前,我接到了鄰居老太太的電話。
她告訴我,奶奶突然走了。
我的奶奶,身體多麼健朗,怎麼可能突然走了呢?
她一定是在騙我。
我當晚就買了最近一班航班,趕回了我長大的小鎮。
這次,奶奶沒有在家門口迎接我,也沒有拉著我的手,心疼地說安安又瘦了。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綠色衣裳,安安靜靜地倒在沙發上。
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隻是唇色發紫,身體漸涼。
往常我每次大哭,她都會溫柔地哄勸我。
可這次沒有。
我哭到痙攣,她也沒能再看我一眼。
鄰居的老太太和我說,奶奶剛染了黑發,買了粽葉,鋪好被褥,歡歡喜喜地迎我回家。
是啊,奶奶在電話裡還和我說,小鎮新修了一條環湖步道,要帶我一起去散步呢。
她怎麼可能突然走呢?
他們都告訴我,奶奶是心梗離開的。
可我不肯相信。
年初我才帶她做了檢查,她的一切指標都很正常。
我一度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之中。
會不會是壞人害了奶奶?
一旦動了這個念頭,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想,或許是有人看老太太孤身一人居住,見財起意,生了歹念。
我越想越深,奶奶的死成了我的心魔。
剛好有團隊在研究時光機,我辭了工作,加入項目,成了一名志願者。
在我進入實驗室之前,負責人沈頤就再三和我強調,說我不一定能以人類的身份回到過去,且回去後隻能旁觀,不能強行更改因果。
一旦有更改的念頭,出於保護機制,儀器會自動將我隔離,鎖在密閉空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