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好。
我隻想回到奶奶離開的那一天,看看她是怎麼走的。
我怕奶奶是被人所害,而我姑息此事,放任壞人逍遙法外。
這次我走之前,沈頤還告訴我,回到一個時間點,最多隻能三次。
且傳輸過程中,記憶大概率會發生錯亂。
我說沒關系。
可饒是如此,我還是沒能親眼看看奶奶是怎麼走的。
第一次,我睡了過去。
第二次,我被小男孩強行抱走。
第三次,我又被困在二樓的房間裡。
恢復所有記憶之後,我在深夜撥通了沈頤的電話。
「沈頤,我還是沒能看見奶奶是怎麼離開的。還能有……第四次機會嗎?」
電話那頭,是漫長的沉默。
良久,沈頤才啞聲開口:「安安,你知道的,最多隻有三次機會,要不然空間有崩塌的風險。」
寂靜的夜裡,電話線的兩頭,彼此都在沉默。
「我大概知道奶奶為什麼離開了。如果有機會,我想和她告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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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頤沒有回答我的話。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睡吧,安安。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也經不起折騰了。」
「先養身子,萬事等你好全再說。」
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沈頤堅持要給我休假,但我沒有答應。
我在單位與家兩點一線穿梭,看數據、調參數、寫報告,井然有序地忙忙碌碌。
人一旦忙起來,就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難過。
我覺得自己的情緒穩定了很多。
連同事都說,我最近的狀態還不錯。
這天晚上,我睡到一半忽然餓了。
我昏昏沉沉地起床,翻開冰箱,想拿下班時新買的軟桃吃。
我伸手往冰箱裡探,摸到了一罐過期很久的奶粉。
是奶奶離開那年,我在櫃子裡找到的。
她的學識有限,澳洲奶粉在她眼裡,是頂頂好的東西,能補身體。
有一次,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在忙。
聽說我下班後,她才打開了話匣子。
「我給你買了兩罐進口奶粉,下次你回來時記得帶走。我聽人說啊,早上起來的時候泡一杯喝,一整天腸胃都能舒舒服服。」
我啞然失笑,說奶粉哪有這麼大的作用。
奶奶卻依然深信不疑,還說其他老太太都這麼說。
我告訴她,小心賣保健品的找上門來。
後來,辦完奶奶的後事之後,我帶走了那兩罐奶粉。
一罐配著早餐,一天舀一勺,半年喝完了。
一罐舍不得喝,硬生生放到過期。
其實我的錢已經能買很多罐奶粉,隻是奶奶送我的這罐,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ŧùₓ我的心驀地鈍痛起來。
我有些口渴了,想喝口水。
冰箱的角落放著一小礦泉水瓶,但我沒拿。
我知道,礦泉水瓶裡,裝的是蜂蜜。
奶奶親自為我裝的最後一瓶蜂蜜。
不知道她舀蜂蜜時,被蜜蜂蜇了幾個包。
但不用我擔心,奶奶可厲害了,肯定能熟練得把蜂針擠出來。
我抱著冰箱,眼淚越抹越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摸出手機,哽咽地給沈頤打了電話。
我想告訴他,我身體養好了,能不能讓我再回去一趟。
沈頤卻先開了口:「安安,有件事我要和你說。」
「剛接到通知,時光機經過測評,風險太大,成本太高,不能大規模生產應用。」
「我們的項目,要中止了。」
手機從我掌心脫落,我雙手抱膝,怔怔出神,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猶豫了一會,沈頤又說:「時光機定於後日銷毀。如果你覺得身體養好了,如果你真的放不下,明天……時光機還能最後啟動一次……」
於是,哭著哭著,我又笑了出來。
「好。」
我還能再見奶奶一次。
12
沈頤說,我可以回到那日,但時間點得改。
他給我調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半。
「你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去告別、去見證,希望你的記憶不要像之前一樣,出現大的混亂。」
「過去是不能更改的,重要情節無法發生變化。」
「安安,你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給我完完整整地回來。」
我躺在實驗床上,戴上冰冷的儀器,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你要好好陪陪奶奶,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就陪在她身邊,嘮嘮嗑,闲話家常。」
「還有,你一定一定不要離開一樓客廳。」
「隻有留在那,你才能送奶奶最後一程。」
我雙手合攏,反復默念這段話。
一道白芒乍起,隨後整個身子下沉,墜入無邊的深淵之中。
我的意識開始混沌,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她問:「妹子,你找誰啊?」
13
現在是 2024 年。
我明明該後天回家的,可我突然出現在了家裡。
而且,我變了容貌。
現在的我,扎著高馬尾,頰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我隻覺得茫然,可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反復回響。
「好好陪陪奶奶。」
「不要離開一樓客廳。」
「送奶奶最後一程。」
什麼最後一程啊?
都在胡說些什麼?
我的奶奶身體這麼硬朗,至少還能活二十年,哪來的最後一程?
我想忽略這些聲音。
可它們不停叫囂,在我耳邊轟鳴。
「安安,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隻有兩個小時。」
我看向了奶奶,想告訴她我是安安。
可是我發不出聲。
我隻能告訴奶奶:「我是安安的朋友,寫生時路過小鎮,想來看看您。」
「我就兩個小時的時間,您能陪我說說話嗎?」
14
我和奶奶在一樓的客廳嗑瓜子。
她的牙口很好,摘住瓜子的圓端,用銀牙咬住它的尖端。
「咔咔」兩聲,兩瓣殼的尖頭向左右綻裂。
奶奶邊吃瓜仁,邊和我講以前的故事。
她說起自己的小時候。
奶奶三歲時,生母走了。
沒多久,她就有了後娘。
後娘生了一兒一女,把自己的孩子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活都交給奶奶幹,還動輒打罵她。
奶奶幼年過得悽慘,當時她下定決心,如果日後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不要這樣。
她想給孩子一個很美好、有溫情的童年,要與她的童年截然不同。
再大一些,奶奶出嫁了,跟著爺爺在水庫邊生活。
當時家裡沒有田地,窮得揭不開鍋。
她和爺爺一起捕過魚、拉過板車、當過花匠、賣過小冰棍,一毛錢一毛錢地攢,把子女們一個個拉扯大。
「你小姑姑出生那年,家裡連下鍋的米都沒有。沒辦法,隻能把襁褓裡的她送走。可是,我舍不得啊。」
「我連夜跑去了別人家,硬生生把你小姑姑搶了回來。不就多一張嘴的事嗎?從我嘴裡省一省,總能讓她吃飽。」
她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省著、攢著,把子女全部拉扯長大。
可孩子們長大了,能賺錢了,卻也離開了家。
彼此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次面,隻能在電話裡問候。
後來啊,她又開始幫忙帶孫輩。
時光很倉促,換著尿布、裝著飯盒、拿著書包,一轉眼,孫輩也大了。
爺爺腦溢血走了,孫輩也離開小鎮,去大城市裡打拼。
隻有她,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裡,守著回憶,挨過一輪又一輪的朝陽。
她最盼望的,就是過節。
過節意味著團聚,意味著她有人陪伴。
奶奶還說,不止她一個人是這樣的。
很ṱü⁴多和她同齡的老太太,都過著相似的生活。
日子在日復一日的思念裡度過,等短暫的團圓過後,又揮著手,垂淚目送著孩子們的離開。
充電頭一拔,下次再插上至少又是一年。
奶奶又聊到了現在。
她說,她囤了好多雞蛋,裝了幾瓶蜂蜜,買了兩罐奶粉,都是給安安的。
她說,她這一生行善積德,就想做個有福氣的老太太,多陪安安一年是一年。
至少安安在城裡打拼累了,還有一個去處,一個可以放聲大哭、可以開懷大笑的去處。
她還說,她精心選了一套壽衣。褲子是黑色的,布鞋是紅色的。衣服有兩層,裡層翠綠色,外層深紫色。
還有啊,她選的那幅遺像,笑得可慈祥了。以後安安想她了,就看看遺像,這樣她在安安的記憶裡,永遠和藹。
時間過得很快。
瓜子堆了一疊,時針走向了六點。
奶奶說,她得把我房間的燈打開。
燈一打開,就像我還在窗臺邊寫作業一樣。
她還要打掃一下我的房間。
我想跟上去。
那道聲音忽然冒出來,吵得我耳膜鼓脹。
「你一定一定不要離開一樓客廳。」
我終究停住了腳步,沒有離開。
六點半,奶奶走下樓。
我的心,沒由來的,突突直跳起來。
13
奶奶下樓梯時,臉色很不好看。
她扶著扶梯,艱難地一步步往下走。
走到一半,突然深鎖眉頭,伸手重重按住心口。
像是一顆心狂跳不止,堪堪就要溢出胸腔。
她蹣跚地走向沙發,坐了上去,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不休。
奶奶臉色蒼白,用盡全力伸手,想拿茶幾上的水杯,喝上一口熱水。
可是她夠不到,失手打翻了水杯。
熱水汩汩流了一地。
我想走到她的身邊,但渾身像是被定住一樣,動彈不得。
我好像被隔絕在了另一個空間。動不了,發不出聲,奶奶也看不見我。
隻能像個旁觀者一樣,徒勞地看著。
看著奶奶大口喘息,直冒冷汗。
看著奶奶強撐著身體,想要站起。
再看著奶奶重重跌回沙發,頭垂了下去,再也沒有抬起。
有些既定的命運,沒有辦法變更。
我隻能見證。
眼淚大顆大顆落下,面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折疊,變成重重光影。
我突然很慶幸,奶奶上樓前,鬼使神差的,我伸手抱住了她。
她的個子不高,和我差了一個頭。
她回抱住了我。
皮膚薄得像張蠟黃的紙,松松地覆蓋在指骨上。
就是這樣一雙手,拉扯著我長大。
我聽見她說:「你啊,和我們安安一樣高。」
14
沈頤正在等我回來。
我出現後,他松了口氣,又很快緊張地問我:
「安安,這次……你看見了嗎?有好好告別麼?」
我朝他點了點頭:「有。」
奶奶啊,她真的是因為心梗走的。
時光機在第二日被銷毀,奶奶此後隻能停留在我的記憶中,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重新找了工作,又抽空學了心梗發作的急救方法。
做完這些後,我去了奶奶的墳前。
我擺了奶奶愛嗑的瓜子,準備了她喜歡的水果,把墳邊的雜草拔得幹幹淨淨。
一個下午,我都坐在墳前。
我想到了很多事。
比如, 我以前養過一隻虎皮鸚鵡, 奶奶直誇它漂亮。
比如, 我帶過一隻博美犬回家, 它愛在泥地裡打滾,渾身髒兮兮的。
奶奶和我一起把它按住, 在花園裡給他衝澡, 把它洗得幹幹淨淨。
我和奶奶說了好多話,就像最後一次穿越回去的那天下午,她邊嗑瓜子邊和我聊天一樣。
有一隻黑色蝴蝶撲扇著翅膀飛來,停在奶奶的墓碑上。
「看,是蝴蝶!」
隔壁也有人來掃墓,是個六十來歲的爺爺和他的小孫子。
小孫子指著蝴蝶, 興奮地喊了起來。
黑色蝴蝶沒有飛走, 它安安靜靜地待在墓碑上, 耐心地聽著我絮絮叨叨。
沒多久,我聽見了隔壁小孩的呼喚聲:「爺爺, 你怎麼了?」
我轉頭一看,這才發現,隔壁的爺爺臉色蒼白,嘔吐不已,隨後捂住心口,呼吸短促。
這種症狀, 我太熟悉了。
許是日頭太毒,也許是掃墓操勞,他突發心梗。
心梗急救的黃金時間隻有四分鍾。
小孫子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喊著「爺爺」。
我衝到老人家面前, 讓他平躺在地面上。
抬起他的下颌, 解開貼身衣扣,確保他呼吸通暢。
他的血管已經不再跳動, 墓地沒有除顫儀, 我立刻給他做心肺復蘇。
雙手十指相扣, 掌根重疊,掌心翹起, 用上半身力量垂直向下按壓。
按壓深度 5-6 釐米, 每分鍾按壓 100-120 次。
救護車來得很快,專業的醫護人員把老人家接走了。
我能做的都做了, 隻能默默祈禱他平安無事。
當天晚上, 我接到了一通陌生來電。
是老人家的兒子給我打來的, 說他的父親已經搶救過來了。
他向我表達感謝,聲音還帶著哭腔。
當時我正在擦拭奶奶的遺像, 聽見後終於松了口氣。
國內每年死於心梗的人數超過 200 萬人。我隻盼著這個數字能減一點, 再減一點。
15
我的奶奶, 生於 1948 年,卒於 2024 年。
她是個很可愛的老太太。
每天樂呵呵的, 好像那些年的勞苦生活她從未經歷過。
她是個很安靜的老太太。
總是默默無聞地做很多事, 連離開時都安安靜靜。
她也是個很怕孤單的老太太。
所以, 我常常牽著小狗去墳前陪她。
那隻蝴蝶時常停在墓碑前,偶爾撲扇兩下翅膀,就像是奶奶在給我回應。
我會如她所願, 平安喜樂。
也盼她,在天涯的另一端,與我共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