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漁村裡的採珠女會管賬,是稀罕事一樁。
我的本領都是阿娘教的。
聽村子裡的老人說,阿娘原先是城裡的富家小姐,學得一手好算術,亦擅經商。
隻是後來家中落敗,嫁與阿爹這個靠打魚為生的窮漁夫。
她曾誇我機敏聰慧。
「我家阿音,說話慢些也無妨,勝在是個鍾靈毓秀的好孩子。」
我一直為自己的聰慧洋洋自得。
直到遇到沈宴安,他看見我拿著算術書在昏黃的燭火下研讀。
皺眉問:「你一個採珠女,讀得懂算術嗎?
「不如多學學三從四德,省得整日赤腳在外亂跑。」
我辯駁道:「可是,我不喜歡三從四德,我更喜歡算術。
「再說了,我赤著腳,是因為要下海採珠呀。」
我說話不快,慢吞吞的。
沈宴安從我手中抽走了書,淡聲道:「待你隨我回上京,以後便再也無需去採珠了。」
他描述的未來很美好,可我並不喜歡。
但在他的注視下,我的氣勢漸漸弱下。
Advertisement
那以後,我沒在他面前看過算術書。
我對陸臨淵真摯道:「我不僅會管賬,也擅經商之道,陸公子聘請我,不虧的。」
他扶額失笑:「並非不信你,隻是很驚喜。
「世間多要求女子熟讀三從四德,卻鮮有姑娘擅長經商之道。你有如此才華,難能可貴。」
他朝我招手,我不明所以,下意識靠近些。
陸臨淵抬手,輕輕捏過我下颌。
他問:「隻是你的聲音……」
心下一緊。
就在我以為他要嘲笑我是個結巴時,陸臨淵笑吟吟道:「你的聲音很好聽,我想沒人會不喜歡的。
「以後說話,可以不必這麼小聲。」
6
我猛地抬眼,撞入陸臨淵清亮的雙眼中,有些緊張地退開兩步。
已經很久沒有人誇過我的聲音好聽了。
阿娘死後,我獨自一人生活在三水村。
村子裡的人都嘲笑我是個小結巴,嫌棄我說話難聽,以取笑我為樂。
就連我從河裡撈上來的沈宴安,一開始也並不喜歡和我說話。
我第一次喚他名字時,沈宴安拂開我的手。
眼裡流淌著戾氣,沒有一絲溫度。
他說:「不許這麼喚我。」
我以為,他隻是不喜歡我喊他的名字,所以改喚他沈公子。
後來相處久了,他才對我緩下神色,露出溫和的表情。
可他要是一直嫌棄我是個小結巴吧?
我眉間全是真摯,誠懇道:「陸公子,真的謝謝你。」
謝謝你,不嫌棄我是個結巴。
陸臨淵卻是呆住了,眸子裡清晰地倒映著我的身影,雙手僵硬地垂放在身側。
不自在地撥弄著我送的那顆黑珍珠。
許久,才握拳在嘴邊輕咳一聲。
十分不自在道:「嗯,謝謝。」
我歪了歪腦袋,奇怪道:「陸公子?」
我謝他,他怎的又謝我?
陸臨淵不答,隻是悶頭喝茶,一盞接一盞。
耳垂透著一層薄薄的紅。
他似乎,很熱?
7
就這樣,我在陸府留了下來。
先是在陸府做賬房先生,後來陸臨淵覺得屈才,認為我擅經商之道,不該埋沒在陸府,於是把名下的鋪子都交由我去打理。
鋪子的生意越做越紅火。
說話結巴的毛病,也在陸臨淵的好友——妙手春的醫治下好了。
慢慢地,我成了明洲城裡最厲害,最能言善辯的女掌櫃。
泛黃的銅鏡裡,曾經那張青澀稚嫩的臉,漸漸長得越發清麗動人,一顰一笑皆是端雅從容。
一眨眼,已是三年。
我今日,卻要以未婚妻的身份,隨陸臨淵回上京,去見見他的長輩。
幾日前,他找到我說:「阿音,我已弱冠,如今卻未娶妻,家中長輩逼迫甚緊。
「阿音,我想請你幫幫忙。」
他語氣真摯誠懇,溫和得不像是殺人如麻的將軍,倒更像溫文爾雅的書生。
我一口答應,陸臨淵待我很好,我也該待他好的。
下一秒就看見陸臨淵笑彎了眼,活像隻狐狸。
「阿音,有友如此,此生無憾了。後日,我們就一並到上京去,你假扮成我的未婚妻,隨我一同去見見家中長輩,可好?」
假扮成未婚妻,這未免也太兒戲了。
明洲城裡喜歡他的姑娘無數,我原是想著,陸臨淵是要我幫他相看位好姑娘。
我當即想拒絕。
陸臨淵卻頗為委屈地問:「阿音,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拒絕的話默默吞回肚子,隻能無奈應下。
可總感覺,哪裡不對勁兒。
8
沈宴安砸了書案上的砚臺。
墨汁飛濺到跪倒在地的侍衛臉上。
他沉聲問:「還沒有消息嗎?」
侍衛顫聲回答:「主子,這三年來,我們搜遍青瀾江,連水域附近的村子也都找遍了,依舊沒有發現遲音姑娘的蹤跡。遲音姑娘她,或許是……」
「閉上你的狗嘴!廢物!」
沈宴安猛然打斷,聲音陰沉得滴水。
他捏了捏眉心,覺得疲憊不堪。
找了遲音三年,卻始終找不到。
可他不願相信遲音真的死在青瀾江。
他從未想過要送遲音去死。
當年那群水匪劫船,要抓走李言卿。
李言卿身嬌體弱,受不得驚嚇,又加之是未來的太子妃,名譽不容玷汙。
他隻能讓遲音頂替李言卿的身份被抓走。
況且,他早就知道兄長已經率兵趕往青瀾江剿匪,遲音是不會有事的。
可是,整整三年,她音信全無。
音音,你到底在哪裡?又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沈宴安不敢去想,也不願相信那個不可能。
門忽然被急促地敲響。
一名黑衣侍衛走入,跪倒在地。
稟告:「主子,我們的人在明洲城發現了一位姑娘,她與遲音姑娘音容笑貌一般無二,名字也喚作遲音。」
沈宴安登時站起,臉上的喜意難以掩飾。
「那還不快些去把人帶回來。」
他就知道,遲音一定是生他氣了,才躲著他。
侍衛有些為難道:「遲音姑娘現下在燕國公府上。」
沈宴安臉色古怪問:「燕國公,我兄長?」
9
安南侯府雕梁畫棟,亭臺樓榭處處金碧輝煌。
不似陸臨淵在明洲城的宅子,是水韻江南的精致感。
我有些緊張地跟在他身旁,生怕失了禮數。
陸臨淵好笑地捏了捏我的手,輕聲道:「不用緊張,隻是家宴。我阿娘出身將軍府,是徵戰沙場的女將軍,向來不在乎禮數,沒有食不言寢不語那些規矩。至於我阿爹,你就更無須在意他了。」
從陸臨淵口中,我得知他是隨母姓。
他年幼時,母親便與父親安南侯和離。
陸臨淵好武,便跟了母親。
他的弟弟尚文,便跟了父親安南侯。
一顆心稍稍安定,我便埋怨道:「讓我假扮你的未婚妻,這樣的玩笑若是被你父親母親發現,你少不了要挨上一頓罰。」
陸臨淵笑道:「阿音可憐可憐我,我不想奉旨成婚。
「此次回上京,若非有你相助,怕是上京的媒人要踏平門檻,把我生吞活剝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我被他的模樣逗笑了。
卻冷不丁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呆愣在原地。
「兄長,一別多年,可還安好?」
青年錦衣玉袍,俯身抱拳。
他微微抬頭,露出一張白皙如玉的臉。
鼻尖那顆小痣,我是不會記錯的。
我登時煞白了一張臉,脊骨竄起一陣冷汗。
陸臨淵的弟弟,怎麼會是沈宴安?
沈宴安故作不識,好奇道:「敢問兄長,這位姑娘是何人?
「我覺得她好生面善,與我心上人,生得一般無二。」
陸臨淵嘴角依舊掛著笑意,卻莫名冷了幾分。
他道:「今日家宴,我是請遲音回來與你們見面的,不由得你胡亂生事。」
10
這場家宴,我如芒在背,食不知味。
陸臨淵為我夾了幾道我素日愛吃的菜,我都沒怎麼動。
他俯在我耳側,輕聲問:「阿音,可是飯菜不合口,還是不舒服?」
我微微搖頭,耳垂卻擦過陸臨淵唇瓣。
一時僵直了背,不敢動彈。
凝滯的空氣裡,隻聽見怦然如雷的心跳。
瓷器清脆的碎裂聲陡然打破這份靜謐。
沈宴安攥緊了筷子,目光沉沉地盯著我與陸臨淵。
嘴角卻掛著歉意地微笑:「失禮了,碗不小心摔了。」
侍從迎上來為他更換碗筷。
我暗自松下一口氣,不再去想方才的意外。
陸臨淵又仔細地為我剝了一隻蝦,放到我碗裡。
「多吃些,我記得你很喜歡的。」
陸夫人看看我,又看看陸臨淵。
一副滿意極了的模樣,捂嘴輕輕地笑了。
我被她瞧得羞紅了臉,悶頭吃著飯。
陸臨淵又拿過帕子,為我細細擦了擦嘴角。
我死死低頭,隻聞一聲寵溺的輕笑。
氣得我偷偷踩了陸臨淵一腳。
陸臨淵被臨時傳召入宮,我便留在府中陪著陸夫人闲聊。
眼見天色晚了,陸臨淵也未曾回來。
陸夫人朝一直坐在角落中,沉默寡言的沈宴安招招手。
「宴安,你送遲姑娘回燕國公府。」
不容我拒絕。
沈宴安淺淺一笑,眼裡是深不見底的黑。
「遲姑娘,兄長未歸,我便代勞兄長相送,請。」
11
月色洋洋灑灑落了一地,寂靜也鋪了一地。
我和沈宴安相顧無言,也的確無話可說。
馬車疾馳,簾子外變換成熟悉的街景。
燕國公府快到了,我心下一喜。
卻聽沈宴安沉聲道:「停車,換道。」
馬車一頓,陡然調轉,換道疾馳。
我扔下簾子,皺眉質問:「沈公子這是做什麼?」
「音音,闊別三年,故人重逢,你卻佯作不識,未免令人寒心。」
我不答,起身朝外頭馬夫喝道:「停車!我要下去!」
一陣顛簸,我站不穩,狠狠摔回原位。
沈宴安從懷裡拿出一串珍珠碧玉步搖,精心擦拭著。
對著車內夜明珠散發的柔光,打量了一會兒,遞給我。
「音音,這支步搖,我一直想送給你。
「可三年了,我一直找不到你。如今,總算能把它送給你了。
「你看看喜歡嗎?」
我抬手,打落步搖,連帶沈宴安白皙的手背都泛起一陣紅意。
「讓車夫停車!我要下去!」
他怒極反笑,捏住我的手,寒聲問:「跟在兄長身邊,享盡榮華富貴,就瞧不上一支步搖了嗎?
「音音,我竟不知你是愛慕虛榮之人。」
「松手!」
我抬手,想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反被沈宴安鉗制住雙手。
馬車似乎碾過石子,兩人雙雙跌倒。
沈宴安壓在我上方,幾縷發絲散落在我臉上。
他的眼中倒映著我的身影。
凌亂的發,潮紅的臉。
鬼使神差,他俯下身,欲吻上我的唇。
我拼死掙扎,狠狠踹上他的腿。
沈宴安悶哼一聲,鉗制我的力道絲毫未變。
他並未生氣,反而憐惜地摸著我的發尾。
「音音,若是兄長知曉你我二人之間的這段往事,他還會娶你嗎?
「你若乖乖回到我身邊,我興許還能給你一個貴妾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