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人要娶親了。
我親自寫下賜婚詔書,祝願兩人天長地久。
他大婚之日,我病入膏肓,所剩時日無幾。
卻未曾想到他一身喜服闖進寢殿,臉色慘白,與我十指相扣:「陛下,是臣錯了。」
1
邊疆大捷,舉國歡慶。
半月後,周野前來觐見。
三個月不見,他黑了瘦了,一身紅色朝服難掩殺伐之氣。
我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
心下想著賞賜給他些什麼,黃金萬兩自不必說,上次西邊進貢些新鮮玩意……
下朝後,我留下周野,一同用膳。
陳公公託著一碗藥:「陛下,該喝藥了。」
正值興頭,被人打斷,我不悅地皺了皺眉。
陳公公大氣不敢喘。
周野主動接過藥湯,不經意問陳公公:「陛下,近來身體如何?」
陳公公遞給周野一個感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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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陳公公回答,我語氣散漫接過話:「自然不錯,宮裡有人伺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倒是你瘦了不少。」
說罷,我端走他手中湯藥一飲而盡。
酸澀的藥味讓人作嘔。
藥喝了十年,依舊沒有習慣。
周野取來蜜餞給我。
甜膩的味道蔓延整個口腔。
周野眼眸沉沉:「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我示意他繼續說。
他起身雙膝跪地,目光沉沉:「臣帶回一人,懇請陛下為臣賜婚。」
嘴裡的蜜餞初嚼甜膩,如今發酸發澀。
我咽下蜜餞,嘴角蕩起一抹笑開口:「大喜之事,自是準了。
「不知是哪家姑娘贏得周將軍的青睞,孤好奇得緊。」
周野的唇動了動:「是男子,他對臣有救命之恩。」
我不確定重復:「男子?」
周野點頭。
袖中的手指嵌進手心,我有一瞬的失態,很快被遮掩起來,扯出輕笑:「你若喜歡,男子有何不可。」
原來周野喜歡男子。
周野眸裡復雜,不等我看清,他垂眼拜謝。
我不顧旁人勸阻,喊來宮女上酒,拉著他以示祝賀。
酒一杯一杯。
心如刀割,痛到窒息。
終是沒忍住,一滴淚自眼角落進杯中,蕩起淺淺的漣漪。
我醉了。
周野背我回寢殿。
路過一汪碧翠的湖,一隻水鳥掠過水面,水花四濺。
我漫不經心開口:「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當年周將軍曾救孤的性命,想來孤也該以身相許才對。」
恍惚一瞬,記憶被拉回十年前。我獨自一人去湖心觀湖,身體病弱後從雲端跌落塵埃中,不願不甘,崩潰死寂。
我生出一死了之的心思。
窒息感襲來,是周野憋紅臉,拽住我拉出水面。
2
周野腳下一頓,解釋:「救陛下是臣應……」
我笑起來打斷他:「孤醉了,開始說胡話了。」
君君臣臣,綱常倫理,是一條天塹。
迷迷糊糊間,我被人放到榻上,有人動作溫柔幫我褪去外袍、鞋襪。
意識消散前,我強撐著鉤住了一抹紅色。
夜裡,我醒來,手心緊攥了一塊紅布。
喉間有痒意,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要將心肺咳出來。
陳公公慌慌張張進屋。
我止住咳,靠在床沿上,撩起眼皮看他:「沒死了,急什麼?」
陳公公抹了抹額上汗,撲通跪下:「奴才隻是擔心陛下,陛下今日喝了酒……」
我不耐起身倒茶。
不料下一秒喉間腥甜,我捂住嘴,血爭先恐後從指縫流出,染紅了地板。
陳公公渾身顫抖,瞪大眼睛,像隻被卡住喉嚨的雞。
我身形不穩地扶著桌子,面無表情地擦掉嘴角血。
陳公公回過神,連滾帶爬往外邊跑要喊人。
被我喝住:「陳令!」
陳令生生停住腳,回頭神情悲戚。
「別折騰那群老東西了,打些熱水來。」
陳令慘白一張臉,緩緩垂下腦袋:「奴才這就去。」
溫水裡,我一點點洗淨手上的血汙。
地板上血跡被擦洗幹淨。
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
我坐在書案前,吩咐:「替孤磨墨,周將軍的賜婚詔書還未下。」
我蘸取墨汁,懸在半空遲遲未下筆。
一滴墨落下暈出一團黑點。
早料周野會有成親一日,為何還是不甘心。
我喜歡的少年郎要與他人成親了。
叫我如何甘心!
可怎麼辦。
我活不長了。
筆終是落下了。
一筆一劃。
一字一句。
這道聖旨花了我許久的時間。
寫完它,耗盡我所有的力氣。
陳令小心翼翼收好聖旨。
我懶懶揮了揮手:「下去吧,孤乏了。」
門被帶上,我強撐著起身回床,壓抑不住喉間的痒意,嘔出一口血。
我慘然一笑:「哈。」
我閉了閉眼睛,心裡有那麼一瞬怨起周野。
為什麼當初要救我,讓我拖著這副身體,苟延殘喘活在世上。
恍惚間,我想起一些往事。
最初,我和周野關系不好。
他是攝政王為我挑選的伴讀,萬千寵愛的小侯爺,鬥雞遛狗,肆意灑脫。
他好動,上蹿下跳像隻傻猴兒。
我喜靜,書案前可以坐一天。
一動一靜,彼此不喜,表面平和,內裡波濤洶湧。
少年心氣,誰都不服誰。
比文比武,都想壓對方一頭,爭第一。
那日的騎射比試中,周野鮮衣怒馬拔得頭銜,出盡風頭。
他慢悠悠回到我身旁,眸中有得意,頷首行禮:「承讓了,陛下。」
我冷淡點了點頭,任由弓在手心留下一道狹長的印子。
周野得了賞賜,神採飛揚。
在武藝上我一向比不過周野,哪怕平日勤學苦練。
周野雖詩文歌賦一塌糊塗,沒少被夫子打手心,但他在策論、算術、武藝上頗有天賦。
比試結束,人群散去。
我舉起弓練習騎射,心有不甘,跟自己較勁。
要再準點,再準點……
逐漸箭矢失了準頭,像是胡亂地發泄,沒有再中紅心。
「陛下,心不寧,射不中的。」
周野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我循聲望去,不知他何時折回來,又在這兒看了多久。
我居高臨下看他,冷冷地開口:「孤沒有。」
周野揚眉聳肩,神色坦然:「我隻是說實話,就陛下這麼練法,隻怕要氣哭騎射師父咯。」
聽他怪聲怪氣,鬱氣湧上心頭,我下逐客令:「小侯爺若無事,離開便是。」
周野沒有離開,厚著臉皮待在一旁看,戲謔的視線如影隨形,令我越發焦躁不安。
他在看我笑話!
這個念頭一出就以星火燎原之勢將我的理智燒掉,長期被壓一頭的不甘不快如山崩地裂般爆發。
我將馬掉頭,拉開弓將箭矢對準了周野。
他愣住幾秒,甚至有心思開玩笑:「陛下,這是靶子不好使,想換靶子呢?」
一旁太監宮女嚇傻了,上前勸說:「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保持拉弓的姿勢不變,冷笑反問:「如果是呢?」
「那我便當陛下的靶子。」
周野起身取來靶子,雙手舉起來,不躲不閃地站在那兒。
沒有我期待的懼怕,好似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更令人不快。
他如此坦然不懼怕,不過是料到我不敢。
我挑釁威脅道:「你就不怕孤一箭射歪,傷你性命。」
周野毫無畏懼之色,咧嘴一笑:「陛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死死盯住周野礙眼的笑臉。
心裡有道聲音在叫囂:殺了他,便可揚眉吐氣,以後攝政王就不會總拿我與他比較。隻要殺了他,往後第一就是我,攝政王就不會失望,隻要……
嗖!
箭如寒星,正中紅心。
周野看了看手裡的箭靶,笑眯眯誇獎。
一旁太監腿都嚇軟腿,癱坐在地上。
我神色復雜地下了馬,走近他,忍不住問:「你就不怕嗎?」
周野將箭靶丟在一旁,身形搖搖晃晃,一屁股坐在地上,後怕地撫著胸口:「怕呀,剛剛那會兒我還以為陛下是想殺我,這不腿都軟了。」
我嗤笑,懶得搭理他。
縈繞心間那一股鬱氣散去,餘下更多是悔意。
周野坐在地上,懶散朝我伸手:「陛下,扶我一把唄。」
我扭過頭,無聲拒絕。
周野耍賴:「我腿真軟了。」
我遲疑一會兒,緩緩伸出手。
周野笑起來,一把握住我的手。
身後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太監領著太醫,神色慌張地過來。
後邊是臉色難看的攝政王,他目光銳利,聲音冷沉:「誰教你如此的?!」
攝政王發怒了。
我垂下眼眸:「孤知錯了。」
手驀然被收緊,周野半擋在我面前,急忙解釋:「攝政王,我和陛下鬧著玩。」
我怔怔望著比我高半個頭的周野。
我輕輕抽出手,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口:「不是鬧著玩,孤最開始盯著的地方是這裡。」
我話說完,周野臉色有些發白,顯然是被嚇到了。
我看向攝政王,垂眸拱手道:「還請攝政王責罰孤。」
攝政王表情冷峻:「為何陛下想殺小侯爺?」
我沉默幾秒,如實回答:「因為孤技不如人,不甘心位居第二。」
承認的瞬間,心頭不由一松。
攝政王吩咐太醫:「給小侯爺看看。」
周野被他們團團圍住,我隨攝政王領罰。
3
攝政王親自動的鞭刑,每一鞭子都是十足的力氣。
他說:「作為天子,不該如此爭強好勝,罔顧他人性命……」
連續幾日,我趴在床上,疼到夜不能寐。
這罰受得心甘情願,心裡沒有一絲怨氣,反倒痛快不少。
但想到周野會因為此事,不再留下來做伴讀。
我莫名有些失落。
「陛下,陛下……」
我循聲望去,一個腦袋從窗邊擠進來。
是周野。
我意外:「你怎麼來了?」
周野輕巧翻進來,湊近我,嫌棄地嘆氣:「都傷成這樣還有心思念書啊。」
他自顧自地說:「我聽說陛下在攝政王手裡險些丟了半條命。」
我淡淡回答:「不重,謠言罷了。」
冷不丁薄被被掀開,他看到我鞭痕交錯的後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你管這叫不重?」
我冷下來臉,低喝:「周野!」
周野迎上我的目光,眼底有不忍之色:「陛下,其實很疼吧。」
我低下頭,捏皺了手裡書頁。
對,很疼。
背上似有一陣風在吹。
我抬眼隻見周野鼓著腮幫子,輕輕朝我背上的傷處吹氣,模樣傻氣幼稚。
我撲哧笑出來。
周野一臉嚴肅,解釋:「多吹吹就沒有那麼疼了,我幼時受傷,我娘就會替我吹吹……」
分明是哄娃娃的安慰話,但後背的傷奇跡般不那麼疼了。
正如周野說的那樣,吹吹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