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之間,我睡著了。
醒來已是黃昏,周野正在揉腮幫子。
揉兩下,吹一下。
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般傻氣呢?
我抬眸看他,輕笑道:「別吹了,再吹下去,我該染上風寒了。」
周野見我醒了,眼睛亮晶晶地問:「是不是不那麼疼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神色頗為驕傲:「我就說嘛。」
周野坐在床榻下邊,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幾個藥瓶子,挨挨擠擠地放在我床頭:「我給你帶了藥,治療鞭傷有奇效。這瓶是鎮痛的,這瓶是……」
我心裡一時間滋味復雜,垂眸看他:「為何?」
周野神色一派坦然,理所當然:「什麼為何?就想給陛下送藥。」
我挪開視線不敢看他,小聲:「對不起。」
周野愣愣地「啊」了聲。
我提高點聲音:「對不起。」
周野面色一喜,含笑將耳朵伸過來:「陛下說什麼?」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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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擰住他耳朵,惱羞成怒:「孤讓你滾出去!」
周野揉了揉被揪紅的耳朵,嬉皮笑臉:「見陛下生龍活虎,我就放心了。」
我眼不見心不煩,不搭理他。
「陛下,做靶子是我自願的,刺激,怪有意思的。」
我愣住了,一時看不清他的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麼,糟心地擺手:「快滾!」
「陛下按時擦藥哦!」
周野走後,寢宮恢復安靜。
我低頭撥弄床頭的瓶瓶罐罐,碰撞聲悅耳。
第二日,周野又來了,還帶了一摞話本。
一股腦撒在我床頭。
他嘿嘿一笑,抽掉我手裡的書:「讀詩文有什麼意思,讀這!」
我掃了一眼懶洋洋窩在榻上讀話本的周野。
我冷冷地問他:「孤因傷不能去太學,你為何還在這裡?」
周野心虛,難得結巴:「我……你……」
我翹起嘴角,吩咐一旁伺候的陳令:「送小侯爺回太學,好生督促上王太保的課。」
在太學裡,古板迂腐的王太保是周野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
所以每每上他的課,周野挖空心思裝病找借口,能逃一次是一次。
周野急了,張牙舞爪地大喊:「陛下!你怎麼忘恩負義啊!」
最終寡不敵眾被人帶了下去。
我撿起散落的話本,直到用膳點,意猶未盡。
清醒過來,我滿臉復雜看一眼手裡的話本。
簡直就是玩物喪志!
喊來陳令,將周野帶來一摞話本鎖進箱子裡。
第三日,第四日……
我養傷這段日子,周野與我親近不少,隔三差五帶些小玩意過來。
全數被我鎖在了箱子裡。
一箱又一箱。
堆在我的寢殿的角落。
4
養好傷後,我重回太學,周野更是同我形影不離,我習慣他在身旁。
隻是這幾日他忽然一改往日,放學後跑得不見蹤影。
少了他,我總覺得周圍太過安靜孤寂。
這一刻,我才明白,有人吵點兒挺好的。
腦海裡不知怎麼想起他曾經的抱怨:「陛下,你這一天天不是看奏折就是看書,日子過得無趣至極……」
我不自覺放下手上晦澀的策論詩文,起身打開被鎖在角落裡的箱子,裡邊滿滿當當,有話本,小玩意兒,都是他送的。
周野喜歡有意思的書、玩意兒和人,一如他鮮活有趣,隨心隨意像一陣風。
而我貴為天子,被繁多的規矩、禮儀、言行等條條框框所束縛,成了他眼中的無趣之人。
打從周野成了伴讀,他就不喜我,便是這原因。
我摸了摸最上邊的話本。
忽然聽見門口動靜,我飛快關上箱子。
抬眼就看見周野三步並作兩步到我跟前,眼疾手快打開箱子,一臉壞笑:「偷藏什麼好東西呢?」
我徒勞攔了下。
看清裡邊的東西,他愣了幾秒:「你不是說玩物喪志,丟了嗎?」
我不自然地轉移話題:「你怎麼來了?」
他一臉了然的表情。
周野從背後拿出一盞花燈遞給我,做工有些許粗糙,勝在憨厚可愛。
我接過花燈,瞥見他那雙手,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詫異:「你做的?」
「厲害吧,它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它是我做得最好的一個……」
周野恨不得尾巴翹到天上去,特別得意。
我低頭看花燈,心下一陣歡喜:「謝謝。」
做花燈本是個細致耐心的活兒,能讓周野耐住性子好幾天,這花燈著實可貴。
算算日子,再過幾日便是上元節。
我擺弄著花燈,聽周野講起往年上元節廟會的趣事。
精彩有趣,令我心生向往。
所以當周野眸光璀璨,問我:「陛下,要不要出宮一起去看看?」
我應該拒絕的,卻鬼使神差點了頭。
數著日子期待上元節快點來。
上元節這天,我在周野幫助下出了宮。
像掙脫樊籠的鳥,跌跌撞撞奔向未知的自由。
廟會正如周野口中說的熱鬧非凡。
在人群裡,沒人識得我是天子。
我像一滴水匯入海中,盡情玩樂享受偷來的自由。
玩累了,坐上畫舫遊湖。
遠處燈火闌珊,人聲鼎沸。
湖面上清靜不少,船隻寥寥無幾,濤聲陣陣,夜風習習。
我品了一口茶熱,周野拿肩膀撞了我下,小聲:「陛下可滿意?」
我警告瞪了他一眼:「我姓謝。」
周野從善如流:「好的,謝公子。」
兩人相視一笑。
忽然畫舫似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
四面八方圍了幾艘小船,上邊是一群蒙面人。
我玩得盡興,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幹二淨,將攝政王叮囑的「事事小心謹慎」拋到九霄雲外,忽略了這是暗中下殺手的好時機。
為首上畫舫,一刀抹了船夫的脖子,奏樂聲戛然而止,人群四散尖叫。
周野將我護在身後。
對方一招一式訓練有素,流出的血浸染了船板。
到處彌漫血氣,令人作嘔。
我後背重重撞上柱子,五髒六腑位移,吐出一口血,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葉小舟。
周野蜷縮身子在地上翻滾幾圈,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掙扎著死死抱住對方的腿。
他滿臉血汙衝我大喊:「走啊!謝庭!」
對方目露兇光,刀尖朝下對準後心。
我心一顫,大聲道:「住手!!」
我一走了之,周野必死無疑,剩餘的人定會想方設法追殺我。
我果斷丟下手裡刀,放棄掙扎反抗:「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我主動靠近對方,電光石火之際,我閃電般抽下木簪子扎進他脖頸。
血噴出來,帶了一股熱氣。
我奮力拉起周野跳進湖裡。
騰空中,我後心一涼傳來劇痛,身子一歪跌進冰冷刺骨的湖水裡。
我嘔出一股血,低頭看到刀刃自後心穿到胸前,身體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流失。
我徒勞地劃動沉重的手腳,意識逐漸昏沉。
5
恍惚間我看見周野。
他拽住我,憋紅了臉,咬緊牙關。
眼看水面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憋住嗆了幾口水,動作越發吃力。
他沒有松開我。
隻是再這樣下去,我和周野都得死。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掙扎出了他的懷抱。
周野神色彷徨,無力伸手夠我。
我朝他搖頭,無聲說:「活下去。」
連同我的那份。
周野最後看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往水面遊。
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我如釋重負地合上眼,腦中是走馬觀花的回憶。
從牙牙學語到少年時慌亂繼承皇位。
皇家本就子嗣凋零,父皇突發急症,一夜間病逝傳位於我。
下令召回遠在邊疆的赫連將軍,封他為攝政王,輔佐我管理朝中大小事務。
攝政王待我近乎嚴苛。
隻因我生在皇家,是這天下的主,天下子民都是我的責任。
每一步都被人安排好,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
無趣無味。
我生於皇權,死於皇權,勉強算是有始有終。
埋在湖裡也好,指不定來世可以做一隻自由自在的水鳥或者魚兒。
不知過了多久,唇齒間傳遞來氣息。
我下意識貪婪急促呼吸著。
朦朧間看到周野近在咫尺的臉。
我再次醒來時,人在一艏官船上。
周野見我醒了,煞白了一張臉:「謝庭再堅持下,等上岸我給你找全京城最好的大夫,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的聲音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抖得不像話。
我小聲:「叫我名諱會挨板子的。」
周野紅著眼眶不說話。
「平時話那麼多,現在怎麼不說了?」
我嗆出一口血,周野慌亂地抹去,哽咽:「我……我……」
「小侯爺,同我說說話吧。」
周野滿口答應,說出的話顛三倒四。
三日後,我在寢宮醒來。
看到胡子花白的太醫抬手擦汗,還有臉色憔悴的攝政王。
周野不知道去哪兒了。
攝政王見我醒了,大發雷霆:「謝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身為未來儲君……」
周圍的人撲通跪成一片:「攝政王,息怒……」
聽說周野被罰了,險些丟了性命,在家養傷。
朝廷人心惶惶,暗流湧動。
一個病恹恹活不長的少年天子,如何守好天下。
金殿前,有大臣上奏,懇請陛下選妃立後,為皇室開枝散葉。
太保照常授課,隻是位置從太學變成了我的寢宮,我不再去騎射,練武等。
我被困這一方天地。
窗外高聳的銀杏,綠了又黃,鋪了一地。
我想自己離瘋不遠了,想要一把刀,一杯毒藥,一條白綾一死了之。
奈何,我都得不到。
後來我找到機會去了湖心的亭中觀湖,無聲無息入了湖。
是周野發現不對勁,把我救上來。
他抱住我,全身在顫抖,哀求道:「隻要你活著,我什麼都願意做,不要死好不好?」
這一刻,話被卡在我喉間,千回百轉最終化成一個字:「好。」
我不能死,死了周野該怎麼辦?
自此以後。
周野變了,他很少再笑了。
他很忙,忙著念書習武……
他拜了攝政王為師,日復一日勤學苦練,接過掌管兵權的虎符。
他馳騁沙場,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立下顯赫軍功,逐漸在軍中站穩腳跟。
他經過千錘百煉,成了我手裡一把忠心不二的尖刀。
這把尖刀一用就是十年,聲名赫赫。
他活成我想要的樣子,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早死在那場刺傷裡。
6
昨夜,我咯血嚴重。
第二日,陳令自作主張找來太醫早早候著。
我一醒,太醫替我把脈看病。
個個面如土色,諱莫如深。
我似笑非笑看著他們:「怎麼不說話?」
他們撲通跪地:「臣無能。」
「孤還剩多少時日?」
他們各自對視了一眼,吞吞吐吐:「恐怕不足半年。」
陳令冷喝:「大膽!」
太醫害怕縮成一團。
陳令自覺失言,跟著跪下,脫口而出:「陛下,一定還有法子的,奴才去找周將軍,他肯定有法子。」
我臉沉下來:「陳令,孤怎麼不知你多一個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