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幫著廠裡的遺孀開了家服裝店。
眾人議論紛紛:
「我就說他們有一腿你們還不信,難怪不讓她頂崗,原來是舍不得讓人家幹體力活兒。」
我淡定地說:
「忘了告訴你們了,這家店的老板,是我。」
1
廠裡出了大事。
負責投料的孫強掉進了高爐裡,整個人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旁邊的劉大姐碰了碰我的手臂,悄聲說:
「聽說是上料的時候打瞌睡栽進去的,你看看,娶個狐媚媳婦兒有啥好的,命都搭進去了。」
孫強是廠裡出了名的寵妻狂魔。
家裡家外一肩挑,不讓媳婦幹一點活。
去年生了個閨女,為了多掙點錢,還趁下班後在家屬院門口擺了個餛飩攤。
一直營業到晚上十二點。
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正是覺多的年紀。
我送樣的時候撞見過好幾次,他坐在爐邊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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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子,你這個樣子要不得,好危險哦。」
他抹了把臉,嘿嘿一笑。
「昨天晚上沒睡好。你放心嘛舒姐,我離得遠,不會出事兒的。」
結果卻出了事。
「莫說這些了,死者為大。」
我輕聲道。
劉大姐撇了撇嘴:
「你看著吧,他那媳婦一準得來鬧事兒,你們老趙且有得麻煩呢。」
我擔憂地看向不遠處的趙啟銘。
他戴著安全帽站在人群中,脊背挺得筆直。
似有感應般,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來。
調查小組的人很快就到了。
廠裡停了工,趙啟銘整整三天沒有回家。
第四天中午,他才回來。
外套搭在胳膊上,隻穿著皺巴巴的襯衫。
眼中布滿了血絲,透著深深的倦意。
我把外套接過來,擔心地問:
「沒事吧?」
他勉強笑了笑:
「沒事,明天就能復工。」
我拉住他,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是問,你沒事吧?」
他愣了愣,忽然伸手把我攬進懷裡。
頭垂下來,重重地壓在我的肩上。
「放心吧,就算是被撤職了,你男人也養得起你。」
「呸呸。」
我輕輕推了推他,沒有推動,索性把手放在了他的腰上。
2
一大早,孫強家媳婦沈玉珠便抱著孩子進了趙啟銘的辦公室。
為了避嫌,他沒敢關門。
看熱鬧的職工圍了好幾層。
我也被化驗室的小李拉了過去。
沈玉珠確實生得漂亮,難怪孫強像朵花兒一樣精心呵護著。
如今淚流滿面的樣子,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有人看不下去,在門外起哄:
「趙廠長,你就同意了嘛,人家孤兒寡母的確實造孽。」
也有人嗆道:
「遺孀頂崗也要看工作能力噻,就她這嬌嬌弱弱的樣子,做不下來你幫她做嘛?」
沈玉珠抬起淚汪汪的眼望向趙啟銘。
「趙廠長,我不是想找廠裡麻煩,隻是強子走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劉大姐不知道什麼時候擠到了我身邊,用手捅了捅我的腰。
「你得防著點,這狐媚子妖得很,小心你們家老趙被她勾了魂。」
我冷著臉道:
「強子剛走,你嘴上還是積點德吧。」
劉大姐拉下臉啐道:
「裝什麼清高,等男人被搶走了,別來找我哭。」
我沒理她,隻是抬眼向趙啟銘看去。
他面露難色。
「孫強媳婦,廠裡確實沒有這樣的規矩。這樣吧,撫恤金和補償我盡力幫你多爭取一些,你們娘倆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也可以找工會尋求幫助。」
沈玉珠突然跪了下來。
眾人隻當她要鬧,卻聽她強忍住哽咽的聲音響起:
「趙廠長,強子說你是個好人,我也不讓你為難,隻是家屬院那套房子,能不能先別收回去?」
廠家屬院的房子屬於公有住房,分配權在廠裡。
趙啟銘點了點頭。
伸手想要扶她,估計覺得不合適,又把手收了回去。
「強子是那套房子的長期承租人,你是他的遺孀,有權繼續租住。」
沈玉珠千恩萬謝地走了。
人群也迅速散去。
我悄悄靠近趙啟銘,把一個面包塞進他手裡。
「再忙也要記得吃飯,當心胃又疼了。」
3
沒過多久,事故的處理結果下來了。
趙啟銘作為廠長,因為對職工的安全培訓不足,予以行政處分。
對很多人來說,這事兒算是翻了篇。
但對於沈玉珠和那個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來說,可能一輩子都翻不過去。
我在家屬院碰到過沈玉珠幾次。
強子在時,曾和廠裡的小伙子吹牛,說媳婦是大城市裡的姑娘。
要不是家裡出了變故,也不能便宜了他這個窮小子。
確實,在我印象中,沈玉珠一直是個很時髦的姑娘。
身段好氣質佳。
哪怕是一件很普通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得特別洋氣。
可現在,這朵嬌豔的花仿佛被狂風暴雨擊打。
以前靈動的眼眸滿是疲憊,精致的臉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我問她:
「你這是,找到工作了嗎?」
她點點頭,強撐著笑了笑。
「在隔壁巷口的飯店裡打雜,掙得雖然不多,但養活我和孩子足夠了。」
「那孩子呢?有人帶嗎?」
我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她沉默著,眼圈不自覺地泛了紅。
我心裡突突地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好久沒見著妞妞了,帶我去看看她吧。」
4
她們家住在二樓。
還沒爬上樓梯,便聽到了妞妞的哭聲。
沈玉珠急匆匆地打開門。
我隻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衝了上去。
孩子被兩根繩子拴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臉漲得通紅,肚子被繩子摩擦得幾乎快要破皮。
我趕緊解開繩子,一時氣上心頭沒忍住朝她吼道:
「有你這麼當媽的嗎?這才多大點的孩子,怎麼放心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
可能是我吼得太大聲,她突然就破了防。
「我有什麼辦法呀!要賺錢養家還要照顧她,我又不是哪吒,變不出三頭六臂。你說,我能怎麼辦呢?」
話才出口,我便已經後悔了。
聲音也軟了下來。
「強子的撫恤金也有不少,你就不能撐到妞妞上幼兒園再去工作嗎?」
她捂住臉,嗚嗚地哭泣。
「撫恤金不能動,這筆錢沒了,我心裡更沒有底。」
「廠裡的託兒所我去問過了,可是妞妞太小了,他們不收。」
「退休的張嬸倒是可以幫忙帶她,但是一個月要十塊,我哪裡負擔得起。」
見她這個樣子,我更是內疚得很。
「對不起啊玉珠,是我沒有體諒你的難處。」
她搖了搖頭。
「舒姐,我沒有怪你,你和趙廠長都是好人。」
我和趙啟銘是雙職工,廠裡有什麼福利也是雙份。
發的米面油什麼的,我經常讓趙啟銘以慰問的名義送一份到她家裡。
想來,她都知道了。
5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和趙啟銘說了沈玉珠的事情。
「她一個女人,確實不容易。」
他停下夾菜的手,感嘆了一句。
晚上臨睡前,他突然開口:
「靜宜,要不讓媽幫著照看一下妞妞,你覺得怎麼樣?」
我放下手裡的書,看著他。
「這事兒你應該先跟媽商量商量。」
「嗯。」
他點了點頭。
似乎怕我誤會,湊上來解釋道:
「我是覺得孩子可憐,沒有別的意思。」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半開玩笑地說:
「我又沒有說什麼,老趙,有點欲蓋彌彰了哈。」
他著了急。
「你不知道,前兩天你讓我去給妞妞送奶粉,被隔壁劉大姐看見了,那個眼神看得我心裡發怵。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老讓我去送東西,是不是影響不太好?」
我想了想,他說得確實在理。
「行了,以後你別去了,我去吧。」
他伸手過來搶過我手裡的書,關掉了床頭的臺燈。
整個人靠過來,摟住了我的腰。
白天一本正經的趙廠長此刻像一隻撒嬌的小狗。
「老婆,別看書了,看看我吧。」
我被他親得差點喘不過氣。
他說:
「老婆,我得好好活著,絕不讓你和兒子落到那樣的境地。」
6
婆婆最是心軟,聽了妞妞的事一口便答應。
「行啊,反正佑佑上幼兒園我也是闲著,有個小家伙逗逗還能打發時間呢。」
我估摸著沈玉珠快要下班了,便去她家找她說這個事兒。
樓道的燈黑著,我摸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向上爬。
忽然,黑暗中伸出一雙手。
一手捂住了我的口鼻,一手用力把我按進了懷裡。
「玉珠兒你別著急,強子死了,還有我潘子疼你呢。」
我一下子便聽出來了,是廠院兒裡出了名的地痞潘成。
八成是看沈玉珠男人沒了,便動了邪念。
想佔人家寡婦的便宜。
我一腳踩在他的鞋子上,用力碾了碾。
趁他呼痛的當口兒,抬手一個肘擊,正好打中他的眼眶。
「什麼人?誰在那裡?」
沈玉珠的聲音在樓梯口響起。
然後一束手電筒的強光射在了潘成的臉上。
借著餘光,沈玉珠看見了我。
「舒姐,這是?」
潘成也知道認錯了人,擋著眼睛求饒。
「舒姐,都是誤會,我不知道是你。」
我冷笑。
「那你躲在這裡是想幹什麼?我看還是叫保安隊來審審吧。」
保安隊的方隊長最是疾惡如仇,要是落在他手裡,少不得要挨頓胖揍。
潘成著急地喊道:
「舒靜宜,管不住你男人來管我幹啥?莫非隻準你男人敲寡婦門不成?」
我們的動靜鬧得太大,整棟樓的人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尤其是沈玉珠隔壁的劉大姐,恨不能把耳朵拉長十米。
我知道,這會兒要是不說清楚,明天一早,趙啟銘騷擾寡婦的消息便得傳遍半個榆城。
我抬起手,「啪」地一巴掌扇到潘成臉上。
「沈玉珠是我妹子,我叫我男人來給妹子送點東西,有什麼問題?」
7
沈玉珠就這麼成了我的妹子。
妞妞被婆婆養得極好,小臉兒胖乎乎的。
我每次見到她都忍不住捏兩下。
沈玉珠換了工作,去了百貨公司的服裝櫃臺做銷售。
因為眼光好服務佳,連續好幾個月被評為月度之星。
這一年,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一是佑佑要上小學了,妞妞也要進幼兒園啦。
二是改革開放的春風終於吹到了榆城。
三是我和玉珠準備合伙開一家服裝店。
由於我還在廠裡上班,不方便直接出面。
所以我負責出錢,玉珠負責管理。
她按月領取工資,利潤我們五五分賬。
對外隻說是沈玉珠的店,我不過是來幫忙而已。
服裝店的店面是趙啟銘託關系幫我們找的。
租金合理,位置極好,我和玉珠都非常滿意。
開業前的準備工作多得不得了。
我每天廠裡、店裡、家裡三頭跑,忙得不可開交。
趙啟銘也想來搭把手。
我制止他。
「你可別來,要是被人看見了,又要說闲話了。」
他從身後摟住我的腰。
「你每天早出晚歸的,我想見你一面都不容易。」
客廳的窗簾敞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
在他懷裡轉了個圈,輕輕捶了他一下。
「都老夫老妻的了,還沒看夠嗎?」
他在我嘴上輕啄了一下。
「不夠,老婆,看你一輩子都看不夠。」
8
我這頭剛忙完,趙啟銘又忙了起來。
按照上級要求,我們廠開始實行擴大企業自主權試點。
從生產經營到資金使用等多方面進行了調整。
由於實行了利潤留成制度,職工工作熱情空前高漲。
乍一看,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我發現,趙啟銘的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
他任廠長沒幾年,又是技術出身,對管理本就不太擅長。
企業自主權擴大後,資金使用、人事任免等方面都逐漸開始出現問題。
尤其是副廠長羅振華動作最大。
他是廠裡的老人,根底深人脈廣。
年度決策會上,趙啟銘提出了新建電爐鋼廠的建議。
羅振華表面上表示支持。
一轉頭,卻在職工隊伍中散布消極情緒。
說廠裡剛開始實行利潤留成,趙啟銘就想掏空家底建什麼電爐鋼廠。
說白了,就是不想給大家發獎金。
大部分人看的都是眼前利益,哪管什麼長遠考慮。
一時間,群情激憤。
甚至有人鬧到了我們的服裝店裡。
沈玉珠被扯著頭發拽到了馬路牙子上。
劉大姐撇著嘴道:
「我就說趙啟銘和這狐媚子有一腿你們還不信,我早就打聽過了,這店面就是趙啟銘給她租的,指不定這開店的錢啊也是他趙啟銘出的。」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議論開。
「我就說好端端地要建什麼電爐鋼廠,肯定是想從中吃回扣,好在外面搞破鞋。」
「難怪不讓她頂崗,原來是舍不得讓人家幹體力活兒。」
「可是,之前舒靜宜不是說了,這沈玉珠是她認的妹子嗎,不至於吧。」
「呸,舒靜宜就是個傻的,別說認得幹姊妹,就是親姊妹那也有吃窩邊草的。姐夫小姨子什麼的,不是更刺激。」
9
我和趙啟銘趕到的時候,幾個婦女把沈玉珠圍住。
指著她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都快濺到她的臉上。
「我和趙廠長清清白白,你們不要打胡亂說。」
沈玉珠辯解的聲音被罵聲淹沒。
我一把推開面前的人,衝過去把她護在身後。
趙啟銘向來穩重,此刻也被氣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