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什麼衝著我來便是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麼本事!」
「喲!」
劉大姐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
「趙廠長,你媳婦還在這兒呢就敢這麼護著,要是沒在,那不得疼到床上去呀。」
旁邊的吳嫂子推了推我:
「小舒,這你都能忍?要是我呀,可忍不了。」
我氣到極點,反倒冷靜下來。
上前兩步,看著劉大姐冷笑道:
「劉大姐,你處處針對我妹子,不過是因為你男人和她多說過兩句話,你便記恨上了。你們鄰裡鄰居的,說幾句話怎麼了?到底是我妹子狐媚,還是你心眼兒小?」
我又轉過頭看向吳嫂子。
「吳嫂子,我沒記錯的話,之前吳大哥回老家,保安隊的方隊長幫你扛過幾次煤氣罐吧。要按你們這麼說,豈不是你和方隊長也不清白啦?」
10
「你,你莫亂說。」
吳嫂子臉漲得通紅,急忙辯白。
「我當然是亂說。方隊長是個熱心腸,廠裡誰沒受過他的幫助。我就問問你們,有男人幫吳嫂子的忙沒人質疑,但幫我妹子就被胡亂編排,這是什麼道理?」
我目光掃視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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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因為她長得漂亮罷了。可是,漂亮有什麼錯呢?她已經足夠避嫌了,你們卻還是要把髒水硬往她身上潑。」
「倒是你們,把好意說成不懷好意,好心說成沒安好心。我就問你們,誰沒有遇到難處的時候,誰不希望遇到困難有人能伸把手。你們這麼做,就是把咱們女人關到孤島上,沒人敢幫,無人相助。」
「你們真希望這樣嗎?」
劉大姐訕訕地說:
「我們沒文化說不過你,反正那是你男人,你都不著急,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冷笑道:
「是啊,這就叫皇帝不急太監急,以後這種闲事還是少管為好。」
「另外再告訴你們一件事,這家店不是趙啟銘幫沈玉珠開的,是給我舒靜宜開的,我才是這家店的老板。以後你們要是來照顧生意,我歡迎,要是來找麻煩,別怪我不客氣!」
11
回家路上,趙啟銘牽著我的手,嘆了口氣:
「是羅振華慫恿她們來鬧的,他在其他地方挑不出我的錯處,便想在私生活上潑髒水。老婆,幸好有你。」
我拍了拍他的手。
「那是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問心無愧。我呀,不過是說事實而已。」
他伸手攬住我,讓我把頭靠在他肩上。
我輕聲說:
「廠裡的事我幫不上你,但你要記住,工作歸工作,別累壞了身體。」
「嗯。」
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緊了緊。
「大不了我就辭職唄,反正我老婆現在是老板了,要是這家店做得好的話,我就在家當個家庭主夫,伺候你和佑佑,你看怎麼樣?」
「行啊。」
我笑起來。
「那我可要努把力,爭取做大做強,起碼開十家分店。」
「老婆。」
他側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幹嘛呀?」
我有點害羞地別過臉。
「老婆,我想——」
他突然靠近,在我耳邊低語幾句。
我的臉燙得厲害,一把把他推開,輕聲嗔道:
「呸,想得美,狗東西。」
「汪汪,行嗎?」
很多年後,我依然會想起那個傍晚。
微風輕拂,馬路兩側的梧桐樹葉子沙沙作響。
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12
這件事情之後,沒人敢再在明面上說闲話。
但建設電爐鋼廠的事還是沒能實行。
雖然沿海城市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在榆城,大部分人還是抱著傳統的思維方式。
可是沒幾年,大家便察覺出了問題。
一是國內市場對鋼鐵的需求增長緩慢,加上西方國家的消費也在連年下降,造成產品積壓。
二是鐵礦石、焦炭等原材料成本上漲,煤炭、電力等能源也供應緊張,利潤空間被一再壓縮。
最重要的是我們廠現在生產工藝和設備相對落後,生產效率低下,產品質量更是不穩定,在市場上完全沒有競爭力。
甚至好幾個月,連工資都發不出。
廠裡沒有活幹,大家成天聚在一起唉聲嘆氣。
工人難免私下議論:
「我聽說朝陽那邊前兩年建了電爐鋼廠,不僅能廢鋼利用,而且鋼水的質量更高,就連航空用的鋼材都能煉出來呢。」
「是啊,我也聽說了,他們那邊現在是供不應求,去年年底的獎金都發了上百塊呢。」
「要是當初聽趙廠長的,咱們也建了電爐鋼廠,現在也不至於連飯都快吃不起。」
有人憤恨地把手套扔到地上。
「說來說去,都怪羅振華那個畜生,他倒是吃得腦滿腸肥,卻叫咱們餓肚子。」
「是呀,我聽說他家小兒子在上海,住的是小洋樓,開的是小汽車,氣派著呢。這些年,他不知道撈了多少油水,現在廠辦那邊全是他家親戚。」
群情愈發激憤:
「走,咱們給上面寫檢舉信,讓上面好好查查這個龜孫子,有趙廠長在,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行,說幹就幹,咱現在就寫。」
13
檢舉信很快寫好,廠裡大部分的職工都籤了名字。
信傳到我手裡時,我仔細看了一遍,搖了搖頭。
「這些事情都是你們主觀臆斷,不能作為事實依據。」
有職工急了:
「小舒,你讀過書,你說說,什麼才是事實依據?」
我把信放下,淡定地說:
「這事兒牽扯到我家老趙,我不方便說什麼。但是如果你們是和我探討問題,那我可以告訴你們,事實依據就是事件的具體經過。比如這一條提到貪汙公款,那麼就要寫清楚,哪一年哪一次採購,通過何種方式,涉及金額多少等,要做到有理有據。」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我接著說:
「還有,舉報信要投去哪裡,你們知道嗎?」
有人舉手:
「我知道,投到主管咱們的工業局。」
我點點頭:
「這是一個渠道,另外,還有紀檢監察部門、檢察院和信訪部門都可以接收群眾舉報,這就叫多管齊下。」
眾人齊齊叫好:
「小舒,不愧是你!」
大家走後,我默默地嘆了口氣。
我身份特殊,按說不應該摻和進去。
可是,我在廠裡待了十多年,多多少少也有些感情。
更何況,一千多號人,吃飯喝粥都靠著廠裡。
蛀蟲不除,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14
市裡組織了專項調查組來查羅振華的案子。
這些年,他幾乎把趙啟銘架空。
早就養得膽大又自大。
在廠裡囂張跋扈慣了,做事毫無顧忌。
一查一個準兒。
沒過多久,他和他那一幫親信就被相關部門帶走了。
趙啟銘蟄伏已久,如今沒了阻礙,便開始了大刀闊斧地改革。
首先是資金問題,通過和銀行的積極溝通,爭取到了一筆貸款。
然後制定了分階段的設備更新計劃,對煉鋼爐、軋鋼機等老化嚴重、影響生產效率的關鍵設備優先進行更新。
接下來是技術引進,與國內外先進的鋼鐵廠開展技術合作,引進成熟的生產工藝。
最後對人員結構進行了調整,冗餘的行政、後勤人員進行合理分流,將更多的人力資源投入到生產、技術研發等關鍵崗位上。
整個廠子煥然一新,甚至接到了一個海外的大訂單。
所有職工都幹勁十足,到處洋溢著蓬勃的朝氣。
就在大家都充滿希望的時候,劉大姐找到了我。
她欲言又止地說:
「小舒,真不是大姐挑事兒,這次可是我親眼看到的。趙廠長他和沈玉珠去了西華醫院,上了二樓。二樓,那可是婦產科。」
我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15
這大半年,趙啟銘一直忙於廠裡的事。
很多時候都是直接睡在辦公室裡。
哪怕回來,也是深夜了。
我承認,我們之間的交流確實變少了。
感情,似乎也不若以前那般炙熱。
可我知道,他絕對不是薄情寡義的人。
讓我擔心的是。
西華醫院二樓,除了婦產科,還有胃腸科。
我去店裡找沈玉珠。
還未說話她卻先開了口:
「姐,有件事姐夫不讓我告訴你,但我思來想去,還是得和你說說。」
「前兩天我進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姐夫,我看他臉色不大好,便陪他去了趟醫院。原本是想通知你的,但他死活不讓,說是小毛病,沒必要讓你擔心。」
「我後來越想越不對勁,要真是小毛病,有啥不能讓你知道的。我估計——」
「姐,你要不,再陪他去醫院仔細檢查檢查?」
我失魂落魄地從店裡出來。
還是那條熟悉的路。
已入深秋,梧桐葉子落了一地。
有人騎著自行車從我身邊擦過。
車把鉤住包帶,將我拖倒在地上。
一片金黃的樹葉飄落,在空中打著旋兒。
膝蓋處火辣辣地疼。
我到底沒忍住,紅了眼眶。
騎車的小伙子驚慌失措地把我扶起來。
「對不起啊大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擺了擺手,木然地向前走去。
16
還沒進屋,便已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趙啟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招呼我:
「回來啦老婆,洗洗手吃飯吧。」
佑佑問我:
「媽,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老爸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我強撐著笑了笑:
「去了趟店裡。」
趙啟銘擔心地看著我:
「你怎麼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仔細地看著他的臉。
他好像消瘦了不少,依稀能看到少年時清俊的模樣。
「沒事,路上摔了一跤。」
他立馬把碗放下,焦急地打量著我:
「摔到哪兒了?我看看。」
「膝蓋。」
「疼嗎?」
「疼。」
我本不是小女兒作派,不知為什麼,卻突然想向他撒嬌。
趙啟銘拿了碘酒和藥棉小心地給我擦拭著傷口。
婆婆估計有些看不下去了,拉著佑佑站起身。
「那什麼,我帶佑佑出去遛遛。」
「可是奶奶,我想看電視。」
「看啥電視,奶奶帶你去買攪攪糖。」
「……」
家裡就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起身去放藥箱。
我坐在他身後,定定地看著他。
「趙啟銘,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規整藥箱的手頓住了。
片刻,才轉過身對我笑:
「你知道啦?」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問:
「你告訴我,嚴重嗎?」
「挺嚴重的。」
「能治好嗎?」
「可能,治不好了。」
穿堂風從我們之間吹過,窗簾被掀開一隻角。
秋天到了,冬天好像也不遠了。
17
我拉著他,去了我們能去的所有醫院。
大多不建議做根治性手術,勸我們保守治療。
有人給我推薦了一個很有名望的中醫。
我們跋山涉水地去了。
吃了一段時間藥,趙啟銘對我說:
「這個藥挺有效的,我感覺好多了。」
「是嗎?那太好了。」
可是分明前一天晚上,他還半夜偷偷爬起來。
用凳子的角抵住胃,疼得跪在陽臺上。
他哄著我,我也哄著他。
好像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年,他到底撐不住了,住進了醫院。
廠裡來看他的人絡繹不絕。
大家都說,他是個好廠長,要不是有他,廠子早就垮了。
他們把病房圍得滿滿當當,像坐在院壩裡嘮嗑。
「聽說了嗎?技術部的小李上個月買了輛嘉陵摩託。」
「嘉陵算啥,咱廠現在效益這麼好,買鈴木都行。」
「哎喲,那得好幾千呢,你真舍得?」
「嘿嘿,舍不得,這不還在攢錢換大彩電呢嗎。」
趙啟銘躺在床上,靜靜地聽他們說著。
普通人家的瑣碎事,最是人間最美的煙火。
18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
冬至那天,趙啟銘握著我的手,說了很多話。
「我之前說,要好好活著,要好好照顧你和佑佑,結果還是失信了。」
「我走之後,媽那裡就拜託你了。如果遇到合適的……嗨,這事兒你自己看著辦吧,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再找也好不找也罷,反正,你覺得怎麼快活就怎麼過。」
「我這輩子呢,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能娶自己喜歡的人做老婆,哪怕短了點,我也挺知足。」
「……」
辦完了趙啟銘的喪事,我又一次經過那條梧桐大道。
兩旁的梧桐樹早已褪去秋日的斑斓色彩,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如同一支支伸向天空的枯筆。
19
趙啟銘走後的第三年, 我們開了第四家分店。
有港城的商人過來, 想找人合伙辦一家服裝廠。
我和玉珠商量了一下,認為這是難得的好機會。
通過中間人,好不容易搭上了路子。
卻聽說有競爭者在四處造謠。
「那兩個女人, 都是死了男人的寡婦,成天在外面拋頭露面的, 風評很不好。」
「女人做生意嘛,都知道的, 靠的不過是賣弄風騷。要做大事,還得咱們男人聊。」
我和玉珠踩著高跟鞋殺到。
玉珠先開炮:
「覃總, 您這事兒辦得有點不太耿直哦。我們雖然是女人,但是也做不來背後說人是非的小人行徑。」
「再說, 寡婦咋的了?現在是啥子年代了, 講究的是開放、平等, 覃總你這個老古板的思想, 怕不適合做我們這種走在時尚尖端的服裝行業喲。」
我趁他們對嗆,趕緊將計劃書遞到港商手中。
「這是我們準備的計劃書, 請諸位過目。計劃書包括合作方式、市場分析、生產管理、市場營銷等幾部分,還有未來的發展規劃, 按照一至兩年, 三至五年,五年以上劃分為短期、中期、長期目標。」
「我們有信心,和諸位共同努力, 將服裝廠打造成一家有競爭力的企業, 為投資者帶來豐厚的回報。」
幾位港商仔細翻看了我們計劃書, 又交流了一番。
中間較年長的一位抬起頭對覃總說:
「覃總,你也看到了,這兩位女士是帶著誠意來的。」
覃總急了, 指著滿桌的酒菜道:
「您看,我, 我也挺有誠意的。」
港商笑了笑:
去年生了個閨女,為了多掙點錢,還趁下班後在家屬院門口擺了個餛飩攤。
「梧我」幾人站起身, 同我和玉珠逐一握手。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客人離場後, 覃總湊上來對我們冷嘲熱諷:
「兩位倒是好酒量, 不知道你們的死鬼老公, 要是知道你們在外面和別的男人推杯換盞會怎麼想。」
玉珠臉上露出慍色,手已揚起。
我攔住她, 對覃總微微一笑。
「他們怎麼想, 像您這樣隻會拿性別說事兒的人當然不會知道。但我們很清楚, 他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們過得好。」
「覃總,商海無情, 您可千萬要挺住,別被我們兩個女人扳倒了。」
我和玉珠挽著手揚長而去。
梧桐樹的枝頭吐出了嫩綠的新芽,如翠玉般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