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隻妖,在醫廬挑了十三年的糞。
我幼時被師尊拾回,因為長相,成了醫廬的異類。
十三年來從未被人正眼瞧過。
偏偏師尊飛升那日,新門主定了我為首徒。
「赤芍,你慧根卓越,定能成為絕世神醫。」
1
老師尊翹辮子那天,我正好在跪祠堂。 趁沒人偷了個懶,夢裡還瞧見他捏著胡子對我搖頭。
「你這孩子,頑劣至極!」
他抬手朝我頭上「duang」了三下。
噩夢驚醒,睜眼便瞧見自己躺在賀文竹正前方。
驚嚇之餘,端端正正給他行了個大禮。
身後眾弟子皆不滿發聲。
賀文竹默了眼,手仿著老師尊的樣,在我額頭輕點三下。
「赤芍,你今後便為我霽懸門首徒。」
我兩眼木訥,搞不清這呆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身後眾人突然喧鬧起來,語氣中帶著九分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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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上,他一個挑糞的……」
「怎配做您的首徒!」
聽語意,這首徒確是我不配。
我默不作聲,瞧著賀文竹那難看的臉,有些想笑。
他垂眸看著我,語氣飄然。
「還不謝恩?」
2
呆子叫賀文竹,是個孤兒。
卻是個天賦極佳的好苗子,我被師尊拾回時,他已接替了師尊的業務。
樣貌冠絕四海八荒,醫術更甚師尊,性格……多變。
「此草藥效微,須擂成細末,方見其效。」
他右手挽袖,左手捏著戒尺輕修弟子擂藥的手,神色溫和,音色窈窕。
瑤瑤珠光謫仙子說的就是他,可惜他不是仙。
霽懸門人人皆受過他的教誨,論男女弟子見他皆會臉紅心跳,隻有我是怕他的。
他也厭惡我。
譬如我平時挑糞時,依著他的意,一瓢一瓢地灑在藥草窩裡。
他一來,身遭的氣息驟降,嚇得我汗毛直立。
我就算是手抖,也不敢回頭去看,他的聲音好聽卻冷冰冰的,像冰凝聚形成的聲音。
「與你說過數次,糞不可淋於草葉,要盡藏於草根。」
我淋在草根上,他又說要從葉端澆透。
我淋葉澆透,他罰我跪祠堂!
「屢教不改,去祠堂認罰。」
祠堂有個專門的草蒲團是我的,跪起來極硌腿,但過不了糞氣。
想來,他慣常說的。「你這滿身糞氣,別沾上了蒲團,沾染給他人。」
實則是,看我不爽,叫我受兩份罰。
「弟子愚鈍,恐怕隻有挑糞熟稔,首徒這……實在難為我了。」
本就是,其他弟子入門來,便分了師兄師姐教書識字。
我!入門便是挑水挑糞種藥草。
我俯身跪在草蒲團上,稻香混著檀味縈繞鼻尖。
身後眾人難得附和我的話。
「就是就是。」
賀文竹生氣也少見,眼下他拂袖冷哼了一聲,聲音帶著陣陣壓力外散。
「謝恩便是,這是尊仙留給你的恩典。」
老師尊的恩典?
我想起那三聲聲「duang」。
無形的壓力壓在我肩上,我咬牙切齒。
俯首跪拜。「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
3
我也是個孤兒,三歲時被老師尊撿回來。
他們皆以為我是個女子,長相秀麗,眉眼可憐,一開始倒是惹人愛的。
後來飯吃多了些,人竟長得又高又壯,不似個女兒家。
十歲將來谷中求醫卻色心大發撩撥我的客人手扳折了,便成了全谷公敵,受同門白眼排擠。
他們倒不是覺得是我害了金主爸爸,完全是私仇。
誰叫我借著長相清純惹人憐愛,蹭吃蹭喝他們好些好東西,可這谷裡人人皆有私心,我不過是想多吃些罷了。
老師尊無奈,隻能捏著胡子將我撵去了霽懸山後山,那裡的百畝藥田便成了我的慣常待的地方。
起初老師尊隻讓我澆水。
可這霽懸門能當家作主的還有賀文竹。
他曾來後山尋我,質問我為何又將他培育的靈草澆死。
那日他來得不巧。
我正在靈泉沐浴,墨染的長發散於清泉間,纖滑嫩背若隱若現。
他來時,剛巧遇見,以為是仙女戲水。
趕忙閉了眼,臉紅了大半,支支吾吾道。「今日誤窺,辱了姑娘名節,我定會為姑娘負責。」
我嗤笑轉身,身體與男人別無二致,走到他身旁,挑起他的下顎與他對視。
嬌著聲音問他。「文竹哥哥,你這是要娶我嗎?」
他震驚藏於眼,推我時與我一同跌入靈泉。
慌亂中,我竟無意奪了他的初吻。
那日之後,他見我便疏離五步,神色亦冷淡無情,讓我去挑糞時,也僅說了四字。
「挑糞……他去。」
門中眾人皆知我是男身,因著賀文竹這般模樣,說我恬不知恥,竟好男風。
因著挑糞,又送我「糞勺」的稱號。
自此有謠傳,霽懸門「糞勺」好男風。
如今,我規矩跪在賀文竹的宣雅堂,瞧著醫僕送來杵臼。
他也如往常一般,遠遠立躲在屏後,隔著朦朧的紗帳居臨下睥睨著我。
「此乃霽懸門祖傳玄石杵臼,雖重,勝在考驗醫者心性,於你再好不過。」
「今日,你便將這藥閘好,務必閘了再舂,酉時我再來看。」
我瞧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藥藤,旁邊還有一柄閘刀。
又閘又磨,弄完了這些,我這手恐是不能要了。
我踢了一腳藥藤,不滿地望著他。
「這破藥藤有何用,師父,莫不是想尋私仇?」
他冷哼,滿臉厭煩地走了出去。
堂中點著木檀,白煙順流而下散在水壇間,從雅堂書冊的縫隙望出去,賀文竹已走至湖心亭。
那處我倒是去過,十歲扳斷客人手腕時就是在那裡。
彼時正值夏日,亭被映日的荷花包著,鮮豔靚麗的荷花竟也比不過皎潔玉公子。
清風拂動花葉,湖中震蕩,一縷風撩起他發間青絲。
良久,他端茶抿了一口,朝我看過來。
眼波如水,倒讓我想起了那日靈泉下,他羞紅的臉。
「啊!」
玄石臼離了我的手,摔斷在地,重的那頭砸在我腳踝上,火燒般的刺痛瞬然遍發全身。
我堪堪咬住唇,可惜慘叫聲已驚動那邊的賀文竹。
窗外那抹青紗消失在亭下,眨眼便閃到我眼前來。
「你又做了什麼?」
他難得離我近了些,聲音氣得好似有些顫抖。
祖傳的杵臼已斷成兩半,我怯弱縮著傷腳,趴在地上不敢看他。
小子肚裡定然混著禍水,竟沒兇我,我藏了心緒,沒應他。
說多便錯多,解釋便是掩飾。
誰知他待會兒又會如何加罰於我!
4
「你傷了何處?」
那股溫和的聲音從頭上傳下來,我以為我聽錯了。
「弟子摔了祖傳杵臼,請師父責罰。」
我預想過,跪祠堂或許太輕巧,再不濟便是撵我去挑糞,再受些恥笑。
總不至於趕我出山吧。以我們的過節——
倒是至於!
我忍不住抬頭看他,他竟正在手中和著什麼褐色草渣,就著茶水揉成餅,用紗布包著。
見我抬頭,他溫和的神情立馬摻了些傲氣,語氣嚴厲。
「此藥名為赤芍,有活血化瘀的療效,藥性猛烈,舂時倒不需那般用力磨細。」
走向我,一隻玉手隨意將我拎上椅子,冰冷地掌心觸上我的腳踝。
「痛嗎?」他按著我的傷處。
我疼得漲紅了臉,咬牙搖頭:「不……不疼,根本沒傷到!」
他力度又重了一分。「謊話連篇!」
對對對,說假話就是謊話連篇,說真話就是羸弱不堪!
早說他一肚子壞水,此刻捏著我痛處不放,疼得我眼淚直掉。
又怕他笑話,隻得撇過頭不看他。
「那杵臼本就易碎,既是斷了,扔了便是,無須介懷。」
我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這竟是他口中吐出的話。
正詫異,他已撩起我的褲腿,我敏感後退,他緊緊抓住。
瞧我腿上汗毛直立,竟挑了嘴角。「你也會羞?」
他低著頭,眉睫低順,秀發滑落肩下,輕輕在我小腿邊晃。
我又羞又臊,瞧著他將紗布輕纏在傷處,抬頭與我對視,眉眼間掛著笑意。
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小爪子在心間緩緩地撓。
真是在做夢。
「唔!」收束縛紗布時,痛得我嬌嗔一聲。
他身軀微震,動作加快了些。
???不是,這……
肉眼看著那雙含情的眼變作鄙夷,眉頭一皺。
頓時站起身來,慣常撫袖,用手緩緩順平衣擺。
賀文竹冷臉。「不必感謝,醫者仁心,我不會因為一件死物怪罪你。」
「何況,如今我們已是師徒,該給予你照顧。」
師徒二字他咬得很重,我抬眼與他對望,那神情桀骜認真,倒不像騙我。
想來,我自幼便是他們眼中的頑劣之人,如今被迫得了恩典。
我還得感恩戴德不成:「誰要與你做師徒!」
「無須你同意。」
5
他眼睛從我臉上移開,定在腳下的一堆藥藤上。
「既是腳傷,手莫闲著,明日午時交不出,那便免了午膳。」
他轉身,靜坐上堂,讓醫僕送了本醫經來,翻開自看起來。
這架勢似要陪著我磨。
堂中安靜下來,我移動傷腿,坐上翹凳,邊閘藥藤邊看他。
赤芍,可活血化瘀。倒不是什麼害人的藥材。
換了新石磨,我賣力磨著,循著方才賀文竹所說不需太細碎,磨得很粗糙。
入夜,堂上之人已挪到屏後的榻上,映著燭光,手拄著下顎正在打盹。
側臉映在身後的屏上,任人瞧了也會動容,心中那種酥痒又似螞蟻般亂爬。
鬼使神差地,我竟伸手觸在那屏風上,美人的輪廓精致,天造得俊。
以前聽同門議論賀文竹,隻是一個俊冷,可我覺得還應有個柔。
痴念間,窗外忽然撞進來一隻幼鳥,正卡在門廊孔隙中,撲騰著翅膀掙扎。
我尋著聲找過去,瞧它的腿已折一隻,傷處紅腫。
一下便想到了赤芍。
我捧著它折回堂中,撿了些細末和茶,從衣擺上撕了布條給它纏上。
小鳥閉著眼,一副要死的模樣。
「磨完了?」
賀文竹的倦懶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胡亂端起茶抿了一口。
「渴了也不許喝水嗎?」
我一瘸一拐挪回原處,將幼鳥藏在身後的藤椅上。
再一看,屏風後的人站了起來,背映著昏黃的燭光向我走來。
我沒忍住生咽了口口水。
「研磨不是這般胡亂磨,需要講究方法,我以為你偷學時該用了心。」
「?」我詫異看他,他竟連這都知道。
「赤芍也不可胡亂用,否則傷及無辜。」
他繞至我身後,捧起那隻鳥,拆了我胡亂包的,喚來醫僕拿來藥酒。
「生靈脆弱,隻需用藥酒消毒,用硬物矯正,休養半月即可。」
那鳥忽然活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賀文竹用那布條包的時候瞧了瞧我。
我羞愧低下了頭。
「你若想認真學些藥理,便把這醫經背了,每日辰時我會抽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