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那隻鳥遞給我,鳥兒通靈知道是我們在救它,乖順地在我掌心打盹。
我好似聽見了一聲道謝,可轉圜四周,隻有賀文竹正盯著我。
老師尊走後,他眼中還是第一次生了光。
「是,師父。」
6
翌日,醫僕叩響門,捧著一身繡有文竹的青衣來。
文竹寓示著賀文竹一脈,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赤芍師弟,門主請您至祠堂見禮。」
見禮?那日不是已行過了?
我接了青衣,輕觸紗衣,柔軟絲滑,入山門這許久我還沒穿過這種好料子。
祠堂內,賀文竹正手執清香,跪在滿堂牌匾前,口中念念有詞。
身旁沒有其他弟子,甚至連早晨那位慣用的醫僕也不在。
我躡手躡腳走進去,從祭臺下抽出草蒲團,正欲跪下,他睜了眼。
「那蒲團可以扔了,今後你不必異於其他弟子。」
言下之意,他不為難我了。
我喜滋滋地將蒲團挪開,撩起裙擺,跪下虔誠地磕了三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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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歡喜,謝老師尊垂憐,給我恩典,日後我定會好生研習醫術,成為一名神醫,濟世救人。
抬眼,賀文竹取了一炷香,在火燭上點燃,轉頭瞧我。
「今日喚你來,是有些門規需單獨告知。」
我雙手接香,懇切點頭。「請師父講,弟子洗耳恭聽。」
手執清香於頭頂,心中懇切,三拜起身,將香立於鼎上。
賀文竹引我去了內堂,轉動香鼎,一排火燭向右移動,出現了一暗閣。
從外向內看去,一黑色大鼎立於壇上,牆壁四周掛滿祭布銅鈴。
賀文竹一進去,銅鈴有序地響了兩聲。
「進來。」
暗閣中亦是個祠堂,隻是壇下遍布著一種法陣,陣法凹陷處,尚有未幹的紅水。
我緩步走進去,隻覺得寒氣逼人,汗毛直立。
「暗閣是歷往尊仙的寶物,每一個首座弟子,皆可選一項帶走。」
祭布銅鈴之下,遍布書閣,存著上萬寶物,我一眼瞧見了老師尊的霽懸針。
「弟子已選定,那套霽懸針即可。」
老師尊的霽懸針可解天下毒,縱是醫術不精,隻需識得穴位便能救人。
「你雖愚鈍,卻有仁心,選這個甚好。」
賀文竹站在法陣之外,引著我走向大鼎,法陣溝壑凹凸不平。
我一個踉跄,撲在法陣之上,濃烈的血腥味從溝壑中析出來,直搗鼻腔。
「嘔……」
「你快起來!」賀文竹有些慌,生怕我將穢物吐在這陣中。
自始至終,他都未踏入陣法一步。「這是先輩留下的術法,你小心些。」
我點點頭,起身走上祭鼎,好似那鼎中藏了些東西。
一步一步引誘我去看,我正攀上去,賀文竹突然叫住我。
「夠了,你先出去。」
我瞧著他,臉色陰沉,薄唇緊抿,周遭氣壓又冷了些。
「是,師父。」
7
我出了內閣,規矩跪在滿牌匾額前。
眯著眼偷看,賀文竹正舉著上好的檀香跪拜,閣中銅鈴一陣一陣響。
我突然想起,這聲音好似聽過。老師尊仙逝那日,這鈴也曾響了半日。
「師尊,徒兒來送!」
是賀文竹的聲音,我翹首望過去,那日確實瞧見了他。
本是迷迷糊糊地,瞧他慌張進了內閣,那時,他好似回頭看了我一眼。
銅鈴規律地響著,我好像聽到一陣慘叫。
是賀文竹躺在那祭鼎中,受萬寵啃食的嘶喊。
「赤芍!
「赤芍?」
不知怎的,我竟暈了一瞬,睜眼瞧見賀文竹正擁著我躺在蒲團上。
他好好地,我抬手觸他的臉,涼得異常。
「你醫術高明,難道沒有方法治自己的體涼嗎?」
「起來。」
他扶起我,迅速收了手,攏了攏衣裳,照常撫順平整。
「我體質如此,不需治。」
我瞧著他,眼神躲閃,三年前他分明不是這般體質,他是暖的。
「門規今後再議,眼下靈霽山下瘟疫盛行,山門弟子將下山義診,你也隨行。」
靈霽山下的四方城四面鄰國,自來是四個國家的聯結樞紐,四國盛世四方城便是盛世。
四國衰,此處便是戰場,此番瘟疫,亦是戰爭傷亡後引起。
賀文竹是老師尊從戰場中撿來的,對那戰場遺孤皆會救助,孤兒若無人認養,便收了上山。
「是,師父。」
他瞧我的神色,像是有許多話未說完,聯想到內閣。
我猜那門規定然與我相關。
「師父,那門規可有未說清楚的?」
祠堂中頓然安靜,祭臺上香燒了大半,燃盡的香灰重重倒下來,融入沉灰中。
他回頭盯著我,那眼神似有難以啟齒,見他喉頭哽咽。
「你……」
「尊上,下山的藥已採集至庫房,庫醫怕有短缺,請尊上移駕過目。」
醫僕趕了來,打斷了他的話,明日便要下山,藥材至關重要。
他朝我揮手,言辭淺淡。「回去背三遍醫經,亥時抽檢。」
我朝他拘禮,目送他離開走遠,轉頭看著那插香的鼎。
8
「文竹,我大限將至,再護不得你了。」
賀文竹跪在祭鼎前,老師尊吊著最後一口氣指向那黑色的鼎。
眼中最後一縷光變得晦暗,淚也從他眼角滑下,滴落在法陣間。
和他指尖滴下的血融合,在那黑紅的溝壑中激起陣陣漣漪。
銅鈴驟停,老師尊忽地倒抽一口氣,手緩緩從賀文竹的肩上滑落,手腕沉入黑血中。
隨著法陣散出金光,祭鼎中的液體沸騰起來,冒出的白煙擾動銅鈴亂舞。
「師尊,徒兒送您。」
賀文竹聲音嘶啞,朝老師尊身躺的石床用力一拜,眉間有了殷紅一點。
鮮豔的熱流順著鼻梁滑下,他半閉著眼,眸中寫滿了悲傷。
他起身將老師尊抱入懷中,極緩的動作,與師尊的屍身一起浸入鼎中黑色液體中。
銅鈴停了許久,又突然響起。
賀文竹的臉衝出黑水,已是森森白骨。
「啊……」
半夜卯時一刻,我滿頭大汗,從夢中驚醒。
正巧遇著有人叩門,聲音輕巧,聽著是師父的醫僕。「師弟可是醒了,尊上讓我送了外袍來。」
不隻是外袍,還有同門的醫服,鶴繡白衫,敬老師尊的喜好。
山下人見了此衣袍的門生,皆知這是霽懸門的人。
於我們義診,多有裨益。
「小醫僕,你與師父相交甚久,可發覺師父不同於往日?」
他瞧著與我同齡,神色純粹,人卻板正得很。「師尊歷來如此,沒有不同。」
我嘆了口氣,呆子帶的醫僕也是一本正經的呆子。
此刻天尚未亮,山外鳥獸輕鳴,伴著蔚藍的天,倒是別有韻味。
三日後辰時,全員聚集,賀文竹一身白紗醫袍,面目清冷,站在玉臺上。
「山下須戒守清規,濟世救人為主責,整裝完畢,即刻下山。」
他念完朝我盯了一眼,那模樣簡直是說與我聽的。
我訕訕鞠躬,跟隨在大部隊後方,前面突然停下來。
小醫僕小步子跑過來,朝我道。「尊上請首徒往前。」
得,我還得跟著一起顯眼。
方至山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臭味,醫士本該對此味道熟稔。
隻有我依在大樹下,一個勁嘔。
「這味可比糞要刺鼻些。」
漫天的白霧攏著四方城,滿城瘴氣,風一陣吹來,便是攪人鼻腔的血腥。
「戴上面罩。」
賀文竹掏出一青絲薄帕,上有文竹,還散著幽幽檀香,微微側首遞與我。
「疊至面罩內裡,可助你好受些。」
他偏在眾人鄙夷我時,做這般動作,其他同門皆閉了嘴。
戴上面罩,深入災區棚戶。
眼前場景,我瞧了隻覺得眼睛被草煙燻了,淚湿眼眶。
棚外屍橫遍野,整齊壘著,甚至不分男女,鼠類橫行,見人也不避。
入棚內,尚存的男女老幼眼睛無神地望著我們,眼淚已哭幹了。
忽地,一羸弱的年輕男丁衝過來,抓著賀文竹的衣擺哭求。「仙人,先救救我老娘吧,她快不行了。」
隨他去了土屋中,老人下身已潰爛,體虛無力,沒有多少日子了。
賀文竹寫了張方子遞給醫僕,上面隻是些續命的藥。
「先瞧瞧你。」賀文竹轉而看那男子。
男子卻拒絕了,跪在地上叩頭,隻求老娘活著,他活不活倒是無所謂。
「你尚能得救,偏要去救半死的老娘作甚?」
我本能問他,受了賀文竹一記白眼。
那男子痛哭起來,手部已潰爛大半,皮肉腐爛粘連著衣裳,散發一股惡臭。
「老娘是我唯一存世的親人,她若再死,我活著亦無指望。」
我本想嘲他愚孝,賀文竹把我撵出來。
「出去看藥。」
「是,師父。」
我撇嘴,轉身走出去。
9
四方城外,染病的人皆被官府送來這棚戶區等死。
哪怕有好些仁義的民醫施救,卻治標不治本,難民每日皆有喪命的。
師父獨自在房中研制了半月的解藥,以老娘的兒子做試藥人,前日他老娘走了。
男子不肯再喝藥,任由身上的糜爛蔓延,隔著衣衫不隻惡臭,還能瞧見那膿水浸湿了外袍。
「人之生死,本就注定,你何必為了年邁的老娘尋死?」
我戴著面罩免得發嘔,手上是師父新調配的藥,他不喝,身上已換了喪服,以淚洗面。
「老娘將我生來,自幼小心照料,一點委屈未讓我受過,可我還未讓她享福,還未讓她抱上孫兒……」
男子越哭,身上便越痒,他撕開衣裳抓撓,胸口已有好了的疤,又被他撕開,血水沾了滿手。
他老娘的牌匾正在香鼎之上,忽地倒下來,香也熄了。
我借此勸他。「你看,她也不忍你這樣,你還有幾十年華要活,今後亦可再尋得家人啊。」
不知他為何惱了,發狂一般朝我撲過來。
我避之不及,他方才抓撓的那隻手險些撓在我臉上,賀文竹及時出來擋住他。
「誰叫你進來的?」賀文竹瞧著我,氣惱地將我推開,回頭用針扎在男人的後頸。
男人不鬧了,閉上眼睡在一邊。
「我隻是想勸他看開些。」我趕忙退開,檢查自己是否被那血水染到。
這疫病來源自護城河漂浮的屍首,老鼠啃過後發生了異變。
窮苦人家無法與老鼠隔絕,吃了染了病的食物,輕則瘙痒生瘡,重則起泡流膿,血泡一破,便會大肆蔓延。
「你出去,換了衣裳燒掉。」
我抬眼看他,他正在用藥酒擦拭手腕,手腕上多了一道抓痕。
「師父,你!」
他映著燭光,抬頭朝我點頭。
「無礙,解藥已有成效,我正好以身試毒。」
棚外此刻正在燒屍,我將外袍脫了扔進去,瞧著袍上那仙鶴緩慢化為灰燼。
醫經記載的有,大疫屍首大火焚毀,火可克毒,萬物相克,疫病總有藥方可治。
「此疫至人心火旺,心氣燥,有幻象,至血邪行,那赤芍是否也可入藥?」
我問旁的同門,他搖頭:「師尊在世,從未用過赤芍入藥,此藥性猛,輕致人腹痛,重致傷身。」
「哦。」我起身跑進賀文竹的寢房。
他暈在石案上,緊閉著眼,口喃喃喊著什麼,額上大汗淋漓。
「師父?」
我搖他,他順著倒入我懷中,額頭恰巧觸在我鼻尖上,檀香混著藥味蹿入鼻腔中。
「師父!
「賀文竹?
「呆子醒醒。」
他勉強睜眼,隻是那眼神十分奇怪,好似眷念,嘴角上揚,竟抬手撫上我的唇。
「赤芍唇軟,我朝思暮想,不可得。」
「?」
說罷,手穩住我的臉,唇亦迎上來。
我不知怎的,四肢僵住動彈不得,房中燭光黯淡了些。
檀香撲面而來,酥軟的棉花滑過唇間,燭光映得文竹與枯葉影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