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回到小院煮起燴面時,她來了。
她躲在廚房門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裡。
「進來吃吧。」
我舀上一碗燴面,朝她招手。
看著騰騰的霧氣,她腹中嗡鳴好幾聲,終於不再膽怯。
剛出鍋的面很燙。
可她卻一點都不怕似的,連吹都不吹,三兩口便吃下一碗。
然後端著空碗,眼巴巴地又看向鍋裡。
「不著急,我煮了很多。」
舀到第四碗的時候。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動作慢了下來,時不時抬頭看我。
將湯底全都喝完,才紅著耳朵道謝。
「謝謝,面……很好吃。」
我不怎麼會做飯。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隻有初入軍營那年,在伙房學的蒸饅頭和燴面。
在軍中時,商酌言時常會堪輿演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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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也會因為雕琢玉器,不知不覺熬到凌晨。
每每那時,我都會等著不睡。
一旦他餓,便為他煮上一碗燴面。
商酌言喜歡我的面,總誇:「味道不錯。」
可看著眼前怯怯的女孩。
我忽然發現,不止是面,還有我替商酌言擋箭,替他冒著大雨替他求的藥。
他好像從沒對我說過一句「謝謝」。
我有些恍惚。
從未聽過的「謝謝」二字,也讓我有些不知該如何作答。
再開口,語氣微幹。
「今日匆忙,好多東西沒張羅全,若再放些土豆、芽菜,再切幾片腌好的臘肉,味道會更好。等我下次再做,你可以來嘗嘗。」
「我還可以再來嗎?」
她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緊盯著我。
又怕我反悔似的,殷勤地奪過我手中的空碗。
「我來洗碗吧,我很會幹活的。
「你放心,我不會常來。
「今天是例外,下次我也不會吃那麼多。」
……
她細心地將髒汙的外衣脫了。
先打水將手洗幹淨,才開始刷碗。
仿佛怕我一開口就反悔,她嘴上一刻都不停。
看著她忙碌的小小背影。
不知怎麼,我胸口處忽然有些發酸。
想了想,我喚她。
「寶珠。」
「我剛搬來塗州,沒什麼親人,你願意……來和我一起住嗎?」
9
她哭了。
在聽見「寶珠」二字後,動作猛地頓住。
緊接著肩膀一聳一聳,哭泣無聲。
我不太敢上前。
因為我猜,她如此隱忍,大約是不想讓我看見她掉眼淚。
這一夜,她終究沒有留下來。
不過夜裡趁我睡著,她又悄悄折回來,將鍋碗刷得锃亮,廚房拾掇得井井有條,還添了柴。
第二日一早我醒來,廚房已經煥然一新。
可直到快入夜,我才又在院子門口看見縮成一團的她。
微風輕曳,蟲鳴不絕。
月色中,她猝然站起身,哭聲哽咽。
「我偷過東西,做過好多壞事,還能和你一起住嗎?」
「我不白住,什麼活都能做,也不多吃,一天一頓、不,兩天一頓,三天一頓都行。」
「隻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像昨天那樣,喚我寶珠?」
寶珠。
系統說,五歲之前她名喚曾寶珠,有娘親疼愛、爹爹關懷。
還有一個在京中富貴人家裡做丫鬟的姐姐。
她姐姐每年都會寄銀子回來,家裡過得還算寬裕。
但六年前,她姐姐在宴會上因上了一道菜致貴人中毒。
曾家,便迎來了滅頂劫難。
毒自然不是她姐姐下的。
但主人家為了幫自家閨女逃罪,將一切都怪罪到她姐姐頭上。
她姐姐被杖責一百,當場沒命。
為了杜絕後患,主人家還派人來鹿城,將曾家一家人趕盡殺絕。
隻有當時年僅五歲的寶珠逃過一劫。
不錯。
寶珠今年十一了。
因為長期食不果腹,瘦弱得瞧上去隻有七八歲。
其實系統不說,我也能猜到中毒的那人是誰。
畢竟成王妃未出閣之前,被人陷害中毒一事,在京中並不是什麼秘密。
此刻,看著眼前身高剛到我胸口的女孩。
聽著她渴求的語氣。
我忽然生出了想抱一抱她的想法。
於是,我走過去。
「你好,曾寶珠,我是沈曇。」
不是人人嫌棄的「狗丫」。
不是跟在商將軍身後獻殷勤的沈伍長。
也不是商酌言的未婚妻。
沈曇。
我的名字。
10
寶珠終於住了下來。
第二日我帶她上街,替她裁了兩身新衣裳,又買了些菜苗、雞苗,作好長住的準備。
路上,她道:「我會還你的,你收留我的恩情,還有花在我身上的錢,總有一日我都會還你。」
少女的眼眸黑白分明,寫滿認真。
我笑笑,並沒有拒絕。
因為我知道,年齡再小、再落魄的人,也有她的自尊。
回家洗幹淨,穿上合身的衣裳後,她終於有了姑娘樣。
如她所說,她很會幹活。
挑水、劈柴,都要搶著做。
家裡的鴨苗、雞苗,也都是她搶著打理。
她既搶,我也沒攔著。
因為有事做,她才能安心住著。
我也不得闲。
在商隊賺的銀子,我租了房、安置家用後,沒剩多少。
於是,我在城中找了份鏢師的工作。
因為不接長鏢,賺得不多。
但也夠用。
可雖不出遠門,難免也有兩三日才回來的時候。
一次出完工我回家,忽然發現有人堵在院子門口。
而被人群圍在中間的寶珠,聲音鏗鏘有力。
「我會還的,我已經在賺錢了,會很快還清的。」
「但那些錯都是我犯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得答應我,不能去找我姐姐。」
原來,得知我收留「甲小乙」。
從前因她損失財物的苦主,都陸陸續續找上門。
寶珠做了一本手札,將賬一筆一筆仔細記下。
還趁我不在家,每天早早做完農活,去城裡的酒樓幫人洗盤子。
洗兩天盤子換一個銅板。
她的工錢比尋常工人少了許多。
但她很高興。
因為這是她求了好久,掌櫃才通融給她的活。
如今,她已經賺到了五個銅板。
抵清了桂花巷包子鋪裡,她偷過的包子錢。
「姐姐,錯是我自己犯的,我必須自己改,你不能幫我。」
「你收留我,給我飯吃,還給我買新衣裳,我很高興,但是賺錢那麼難,你在給我買之前,應該先給自己買才對。」
「你對我好是因為你善良,可我不能那麼厚臉皮、喪良心,做吸你血的螞蟥。」
寶珠說這話時,苦主們已經走了。
她堅毅的眼神,和老成的話讓我恍惚。
我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
寶珠她……真的需要我救贖嗎?
一個人,真的需要另一個人成為自己的救世主嗎?
若需要,寶珠她為什麼絲毫都不依賴我?
可若不需要,從前我為商酌言做的那些算什麼?
日復一日盼著他也能救贖我的日子,又算什麼呢?
思緒混亂。
恍惚間,我忽然聽見有人在喚:「阿曇。」
男人好似狂奔來的,聲音微喘。
秋風沙沙響,數樹深紅出淺黃。
我回頭,就看見商酌言站在門外,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阿曇,我終於找到你了,我還以為我又找錯了……」
11
我一直以為,坊間那些狒狒的傳聞隻是謠言。
畢竟自商酌言墜馬,所有人都知道他失憶。
於他來說,陸時宜何等重要?
他既能為她裝失憶,陪她離京求醫。
也能在得知成王與陸時宜因他產生猜忌時,故意請旨賜婚。
又怎麼可能因我離開,就棄陸時宜於不顧,匆匆找來呢?
不錯。
京中一開始出現這些流言時,我是不信的。
那時,我還很自作多情。
以為是我五年陪伴,終於換來商酌言的深情。
以為他當著成王和陸時宜的面,呵斥傳流言的貴女。
將我深情摟在懷裡,承諾要給我最隆重的婚禮,是在給我撐腰、給我底氣。
直到成王與陸時宜和離,他將人接回府上安置。
直到他們準備啟程去蜀中。
我經過偏院,偶然聽見陸時宜同侍女道:「早知商大哥對我用這般深情,當年我說什麼都不會選稱成王。」
「可不是,成王殿下也太小心眼了。為了打消他的疑慮,不讓他苛責你,商將軍還故意寫了一本與沈姑娘有關的手札,用心至此,世間難得呢……」
我才明白,原來就連那本寫滿我名字的手札,裝的都是對陸時宜的深情。
我知道他心裡沒有我。
因此,自然懷疑他找來的用意。
但商酌言不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道:「阿曇,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與成王當街鬥馬,不然也不會失憶忘了你,惹你傷心。」
「成王已經將成王妃接走,我再也不用陪她求醫。」
「距離咱們的婚期還有一個月了,回京好不好?我們按原定的日子成親。」
瞧。
他還在撒謊。
他不知道,我早已知曉他失憶一事是裝的。
陸時宜不需要他了,他才終於將我「想」起。
手上被人捏了捏。
我低頭,看見寶珠瞪大眼睛,緊盯著商酌言。
大約因為那句「回京」,女孩的臉上滿是警惕。
心念微動,我回握住她的手,朝商酌言笑笑。
「這位公子,你是誰?」
「我想,你應該認錯人了。」
12
商酌言不信我不記得他。
因為他知道,失憶是能裝的。
「阿曇,我不信你忘了我,也知道你在怨我。」
「是,怪我惹你傷心,你怨我也是應該,但你我的親事是陛下所賜,兒戲不得。」
「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保證,這種事以後再不會發生了……」
賜婚?
沒關系的。
因為任務失敗,系統會幹預。
它會漸漸抹去我的任務痕跡。
剛開始,是漸止的流言。
然後人們會漸漸忘了,商酌言身邊曾有過一個女扮男裝的沈伍長。
京城中貴人、商府的下人們,也會逐漸忘記商酌言曾請旨賜婚,忘記他有一個即將大婚的未婚妻。
隻剩商酌言帶著有我的記憶,在沒有我的世界不斷自我懷疑。
當然,這些我不會告訴他。
因此,我仍舊朝他笑笑。
「這位公子,你說你是我的未婚夫?」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沒有看商酌言漸漸蒼白的臉色。
我帶著寶珠進了屋。
可他沒走,在城中住了下來,且每日都要出城尋我。
他或是在我做農活的時候突然出現。
訴說他如何後悔?
或是在我走鏢的時,不近不遠地跟著。
趁空闲的時候上前來,向與我同行的鏢師們介紹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還在我煮燴面的時候,賴著不肯走。
問我:「阿曇,你記得嗎?以前在軍中,你也常常半夜給我煮燴面。」
「我吃過山珍海味,也吃糠咽菜過,但那碗加了兩片臘肉的燴面,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他甚至拿出那本寫滿我名字的手札。
一頁一頁細數。
「你為我擋箭,背我回軍營,每一樁每一件我都記著。」
「阿曇,你現在不想記起來沒關系,我可以等,等多久我都願意等的。」
他好像在討好我,討好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就連對寶珠,也殷勤得低聲下氣。
那日夜裡睡覺,寶珠忽然問我:「姐姐,你會去京城嗎?」
「我能看出來,商將軍應該是真後悔了。」
「姐姐,你若也想和他成親,和他好好過日子,可以回去的,不必因我絆住。
「我不想做拖油瓶,我希望你開心,也希望你什麼都不要管,隻考慮你自己的心意。」
「就像我當時不考慮後果,不顧一切抓住你……」
她抱得我很緊。
最近兩個月,她終於長了些肉,也竄了個子。
但還是硌得我有些疼。
我想,我大概錯了。
我或許無法救贖別人。
因為就算為別人擋刀,也無法成為他的救世主。
更不該將走出泥潭沼澤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因為我無法預測,那人扔下來的是救命的繩子?還是要命的鉤鎖?
或許,真正的救贖喚一聲就好。
喚一聲「寶珠」。
喚一聲「沈曇」。
有了方向,我們能自己爬上來的。
可笑,這麼淺顯的道理,我竟然現在才懂得……
「不去的,我哪兒也不去。」
拍拍寶珠的背,我輕聲哄。
我想,不能這樣拖著。
該同商酌言說清楚了。
12
將商酌言約在酒樓那一日,天氣很晴朗。
沒有拐彎抹角,我開門見山。
「不錯,我沒失憶,我隻是不想回京,不想成親而已。」
商酌言握酒杯的手緊了緊。
表情有些不信。
「為什麼?你身邊明明除了那個小丫頭,再沒有別人……」
「不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