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個同你說笑的鏢師?還是每次見你都喜笑顏開的賬房先生?」
他有些慌。
連語氣都急了。
「阿曇,五年,你守了我整整五年,我不信你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變心。」
「的確,人短時間內變心很難,對不喜歡的人,也不會發現她不見了,就忽然愛上的。」
我語氣淡淡的,禮貌又客氣。
「商將軍,那日你和陸姑娘抱在一起,商量如何用失憶拖延婚期時,我就站在門外。」
「你問我為什麼不想回去?為什麼不想和你成親?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過。」
是因為系統說任務失敗嗎?
還是介意他與陸時宜抱在一起?介意他裝失憶?
好像不全是。
五年追逐,我對他動過心的。
我曾幻想有朝一日救贖成功。
也曾天真地以為,隻要救贖成功,商酌言便能像我愛他那般愛我。
甚至被系統告知任務失敗,即將開啟下一個任務的時候。
我還幻想過一瞬他後悔莫及,會驚覺自己心中有我,如此刻這般挽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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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的見到了,又覺得也就這樣吧。
就像八歲那年,我飢腸轆轆時看見的那串糖葫蘆。
糖葫蘆紅豔豔的,所有人都說甜,我想了好久好久。
久到我顛沛流離那些年,每年的生辰願望都是它。
久到我拿到軍餉,手頭寬裕,終於舍得買上一串。
卻發現它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甜太少,酸太多。
我隻咬了一口,便都扔了。
就算剩下的糖衣瞧上去很美味,可我不想為了那一點甜,就酸上一整日。
也不想再為了他裝出來的「愛」,再委屈自己了。
「商將軍,你瞧你的手札,密密麻麻寫我如何為你求藥、如何為你擋箭,陪你走出地獄。」
「滿滿一本,你寫慶幸有我,好在有我,沒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活?可那麼多字,沒有一句是愛我。」
「其實以前你雕琢玉件時,我也想若你送我一個,哪怕是雕壞了隨手扔給我的,我都會珍重又珍重地好好藏著。」
「可後來我發現,木頭雕的小兔子比玉的好,不會一摔就碎,也能日日帶在身上。」
「的確,玉件很美,也貴。可我不想要了,僅此而已。」
13
酒樓一別,我再也沒見過商酌言。
那日我臨走前,他拉住我。
聲音啞得發澀。
「阿曇,別這樣,給我一個機會。」
「我會改的,一定會改的。」
我卻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走了。
我以為說得這般清楚,他應該已經放棄勸說,回了京城。
可等我再走鏢回來,卻發現寶珠不見了。
空蕩蕩的屋子裡,隻有一個侍衛,和一個信封。
信封裡,裝著一張薄薄的紙。
【阿曇,回京吧,我和小丫頭在府上等你。】
「沈姑娘,您就回京吧。」
那個護衛我認識。
商酌言和陸時宜離京求醫,他也跟著。
而此刻,他被留下來勸我。
「你不知道,那日聽聞你離開,隨商隊去了塗州,將軍他差點瘋了,他想都沒想就扔下陸小姐。」
「咱們人手不夠,在塗州找了好幾日,好不容易才找到商隊,卻發現你不在。
「將軍他心裡是有你的,你們明明就快成親了,還有什麼坎過不去呢?就服個軟吧……」
服軟?
憑什麼呢?
商酌言將寶珠擄走,不就是為了逼我嗎?
這般強硬的手段,我如何軟得下來?
沒有聽侍衛再說。
我從床底下翻出那杆落了灰的紅纓槍,飛奔回鏢局,借了一匹馬。
花了兩天一夜,終於在官道上追上商酌言的馬車。
看見我趕來,他的眼睛亮了一瞬。
但瞧見我舉起紅纓槍,眸光又瞬間暗淡下來。
「阿曇,你當真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嗎?」
「商酌言,我以為我已經給你留足了體面。」
他在戰場上叱咤風雲。
於京中也呼風喚雨。
甚至習慣了我對他百依百順。
何曾見過我這般殺氣騰騰,同他刀槍相向的模樣?
瞬間,他的臉色便沉下來。
「阿曇,我以為就算我裝失憶騙了你,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可我卻不想再同他多費口舌。
「寶珠呢?寶珠在哪裡?」
「嗚嗚嗚!」
馬車被人從裡面踢得「砰砰」作響。
捆人、捂嘴。
他竟然用對待戰俘的方式,對待一個孩子?
腦中「轟轟」一聲。
我怒從心中起。
想也不想,持槍向他攻去。
商酌言沒躲,也沒動,而是示意他的侍衛們捉住我。
「阿曇,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你。」
「就算你恨我,今日也一定要與我回京。」
16
我敗了。
這幾個侍衛與尋常的匪徒不同,自小受過嚴苛訓練。
饒是我再有實戰經驗,也不是對手。
手臂被反手剪住的時候,商酌言終於翻身下馬,走過來。
他擦掉我額角滴落的鮮血。
眼底閃過一絲無奈,輕嘆一聲。
「阿曇,明明你從前不會計較我將東西送了誰?也不介意我愛過旁人,為什麼現在就不同了呢?」
「我已經給你道歉了,也可以向你保證,以後府上除了你,沒有旁人的。」
「跟我回京吧。」
的確。
我在商酌言身邊待了五年。
不在乎他因旁人傷情,也沒計較他徹夜打磨的玉件送了誰。
一心想著,隻要我為他做得夠多,總有一日他能看見我。
可此時此刻,聽見他問「為何現在不同了?」
我才發現。
我和他的關系,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寶珠說:「給別人買新衣裳之前,應該先給自己買才對。」
可在商酌言身邊時,我從未考慮過這些。
所以,他理所應當認為我不需要。
認為我會無條件原諒。
「商酌言,無關別人,我們回不去的。」
「替你擋箭受傷,我很疼,被關在你院牆高高的府上,學我不會的禮數、穿我不喜的衣服,等隨時都會拋下我的你,我也不快樂。」
「你若執意帶我回京……」
頓了頓,我扔了手中的紅纓槍。
「便帶走我的屍體吧。」
17
商酌言終究沒有帶走我。
他讓人替寶珠松了綁。
看著那小丫頭撲進我懷裡。
聽她哭著問:「姐姐你受傷了?疼不疼?」
「你傻不傻?救我之前,你不知道保護自己嗎?」
「你在家等我就好啊,我會自己回家的,再遠我都走得回來的……」
他才驚覺,之前我數次因救他受傷。
他好像一次都沒有問過我,傷口疼不疼?
也一次沒同我說過:「你不用不顧一切奔向我,我走向你的。」
他擅帶兵,會謀略。
也以為了解我。
來鹿城之前,他早就想好如何帶我回京。
服軟、認錯、示弱。
若都行不通,他會不顧一切用強的。
可在看見我將紅纓槍扔在地上的那一刻。
他有些恍惚,突然發現好像從未認識過我。
回京的路太長了。
讓他心煩意亂。
回府第一天,他原本第一件事是沐浴更衣進宮。
可看著滿府喜慶的紅色,他瞬間就沒了出門的興致。
這些紅綢和紅燈籠,是他決定去鹿城那一日,命人回府布置的。
沒帶我回京,他應該讓人都撤了。
可幾次話到嘴邊,他又有些舍不得。
「或許、或許阿曇突然想通呢?
「或許婚期按原計劃進行,等到成親那一日,阿曇就會像從前我命懸一線那般,突然出現也說不定呢?」
他這般想著。
可直到成親前一夜,我都沒出現。
倒是陸時宜自己找上門。
她好像哭過,雙眼紅紅。
聲音也帶著哭腔。
「商大哥,成王接我回來不是求我和好,也根本沒想帶我去蜀中求醫,他隻是恨我剛和離就同你離京,傷了他的顏面。」
「這些時日,他日日關著我,還對我動手,我好怕……」
「明日你婚期就到了,若沈姑娘不回來,不如你娶我吧?」
「從前你不是說想娶我嗎?事後咱們找機會同皇上解釋,再去蜀中,好不好?」
的確。
他曾經愛極了陸時宜。
陸時宜與成王成親後,他一度覺得活著沒意思。
為了讓她不被成王猜忌,戎國起兵時,他主動請纓前去應敵。
甚至回京後,聽見成王因他與陸時宜鬧龃龉。
為了打消成王的疑慮,他還立即請旨賜婚。
就連那本寫滿沈曇名字的手札,也都是為了做戲。
可此時此刻,看著投懷送抱的女人。
他胸中忽然怒氣翻湧。
沒忍住,第一次朝陸時宜發了脾氣。
「滾!」
「都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這一夜,他在凌亂的書房中枯坐。
直到夜深人靜,紛亂的思緒才安定些許。
腹中轟鳴。
恍惚間,他以為還身在軍中,下意識喚:「阿曇,我餓了。」
可回應他的,隻有推門而入的侍女。
「將軍,奴婢可要為您備些點心?」
望著侍女身後空蕩蕩的夜色。
他的胸口好像也空了一塊,漏風。
不要點心。
?
他想。
他要的, 隻是一碗熱騰騰的燴面而已……
18
京城發生的一切, 我並不知道。
那日救回寶珠後,我便帶她回了鹿城。
她仍舊每天搶著做農活、去酒樓中洗盤子。
而我也照舊走鏢。
闲暇時, 與她一起劈柴、下地。
寶珠很努力。
第一個月,她將攢下錢送去了城根下的李鐵匠家。
第二個月,她獨自去了二裡地外的吳拐子家,送上一隻下蛋的母雞。
……
系統通知我救贖任務成功, 是半年後很尋常的一個早晨。
那一日, 她親手劃掉了小手札上的最後一行債條,高興跑來喚我。
「姐姐你瞧, 我做到了!」
她做到了。
自己救贖了自己。
反而是我, 好像什麼都沒為她做過。
於是想了想, 我從懷中拿出最新雕的小兔子。
「恭喜,這個送給你。」
最近, 我的手藝越發嫻熟。
從前我磕磕絆絆,連形狀都雕得怪異。
如今也能刻得栩栩如生, 憨態可掬。
寶珠很喜歡,愛不釋手。
她眼睛亮亮的, 撲進我懷裡。
瞧那模樣, 是有些想哭的。
「姐姐, 謝謝你。」
她好像長高了。
看著她一伸手就短了大半截的衣袖。
我心想, 該給她裁新衣了。
也得給自己裁一身才行。
再次聽見商酌言的消息,是三個月後我與寶珠離開鹿城, 到達潍州那日。
潍州新建了一所女學。
女學的山長是鏢局當家的舊識。
聽聞女學裡要招一個教武的女先生,當家便向山長舉薦了我。
潍州的食肆人很多。
聲音也很雜。
隱隱約約聽人說:「京中那位姓商的將軍好像真的瘋了,見著誰都說自己曾經有一個陛下賜婚、險些成親的未婚妻。」
「賜婚?怎麼可能?聽都沒聽說過。」
「別說你沒聽說過了,那些貴人都沒聽過, 早朝上連陛下都罵他得了癔症,讓他卸甲滾去治病呢。」
「現在京中都在猜,猜是不是去年成王與成王妃因他和離, 他怕被成王報復, 裝瘋賣傻呢。」
……
系統的清理已經起了效。
如今除了商酌言自己,沒人再記得他請旨賜婚過。
他日日同人求證的行徑,已然讓人們將他視作瘋子。
好像除了一柄御賜的紅纓槍,我什麼都帶不走。
「(「」如今我隻需考慮, 如何過好自己的日子?
比如,今日點什麼菜?明日如何將寶珠也送進女學裡。
「梅菜扣肉、釀茄子……
「都是我愛吃的, 姐姐,不是說讓你先點你愛吃的嗎?算了,還是我點吧。」
寶珠搶過菜單。
「有炙雞和藕盒嗎?我姐姐喜歡吃這兩個菜……」
看著認真研究菜單的寶珠。
我心口處有些發軟。
這幾個月,她個子蹿得很快, 已經快竄到我的眉心了。
揉她的頭我都需要高抬手。
如今她早已不是街上那個渾身髒汙、撒潑打滾的甲小乙。
她亭亭玉立,性子幹練,模樣也俊俏。
儼然是個小大人。
偶爾板起臉生氣的模樣, 甚至有些唬人。
「姐姐, 我都說多少遍了, 對我好之前,你要先對自己好一點,怎麼你老是記不住呢?」
瞧, 她又開始唬人了。
我有些想笑。
也實在沒忍住,輕輕揉揉她的頭,捏捏她的臉。
「好。」
從前我不知道要對自己好。
未來……
「我會慢慢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