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色將明,我站在一處平整的柏油馬路前,有打著哈欠的大巴車司機探頭詢問:
「小姑娘坐車嗎?到鎮上五塊錢。」
車門一開一合,我坐在堅硬的大巴車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身處現代無疑。
那場穿越,大概是我昏迷在山崖下的一場夢吧!
隻是這夢太過於真實了些。
足足三個月,我在莊子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闲時看春枝柔軟的小蠻腰,煩時捏捏夏桃可愛無害的包子臉。
她們真像是與我共同生活了三個月似的,鮮活萬分。
清晨的第一班大巴車將我送到了鎮子上,我闖進老板的辦公室,強硬地讓他結清我兩個月未發的工資,不然就吊死在他的辦公室。
錢到手後,我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高樓聳立的大都市裡,小小的單間成為我新的落腳點。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修改了名字。
年輕的戶籍辦理人員頭也不抬地問我:
「謝招娣,打算改成什麼名字?」
我想起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場夢,面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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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眠。」
「我要改成謝玉眠。」
揣著嶄新的身份證,我邁出戶籍辦理處,手機在口袋裡響起。
接通後,我媽尖銳的聲音響起:
「謝招娣,要不是你遷戶口,老娘還不知道你電話號碼呢!」
「我就知道你這種賤命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你這輩子唯一的用處就是給你弟弟換彩禮,我又給你找了門親,對方願意出二十萬彩禮。」
抬頭望向湛藍的天,想起斷崖之上,蕭律淚眼蒙眬地說:
「玉眠,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姑娘。」
在夢裡,有人曾對我說過,我是很好的姑娘。
盡管那是一個荒誕的夢,可它讓我得到了新生。
我對著手機大喊:
「我沒有你說的這麼不堪,我很好,一直很好,未來也會永遠好下去!」
「想換彩禮,你自己嫁去吧!」
暢快淋漓說完後,我拔掉手機卡,丟進了垃圾桶。
未來的日子,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我。
而我也將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繼續供養著一直資助的高中生。
她幫我輔導功課,在兩年後,我們會一起參加高考。
陽和啟蟄,萬物皆春。
番外·春枝
1
「你聽說沒?謝相家的大小姐跳崖死了,京兆尹搜尋了一夜,才從崖底發現了她的屍體。嘖嘖,摔得面目全非,全身骨頭都斷了。」
「這還不算稀奇,最離譜的是謝大小姐跳崖後,蕭王爺與沈狀元當場瘋了,嘴裡一直念叨——」
說書人頓了頓,吊足了大家胃口。
「念叨著:『不是的,明明前世不是這個樣子……』」
「你們說,蕭王爺與沈狀元,難不成是重生了?」
人人竊竊私語,怎麼也不明白他們嘴中的「前世」是何意。
我丟下茶錢,轉身離開。
年關已過,處處還殘留著喜氣洋洋的紅色。
這場大雪,掩埋了一切悲傷的過往。
我捧著熱乎乎的桂花糕回了謝府,瘋子般的謝夫人撲上來廝打我:
「你個小賤人,居然勾引老爺,我今日一定要將你發賣出去!」
我餘光掃到廊下一片藏青衣角,忍不住痛哭:
「夫人,您饒了妾身吧,妾身肚子裡可懷著老爺唯一的兒子呢!」
謝相果然衝上前一腳將謝夫人踹翻,小心翼翼地扶起我:
「春枝,我這輩子,能不能有子光耀門楣,可就看你這一胎了。」
說完,他扭頭衝向謝夫人:
「春枝可是壞了我的兒子,憑你也想發賣她?」
謝夫人崩潰大哭:
「珠兒被蕭王爺休棄,送到京郊千佛寺青燈古佛一生,你不管便罷了,竟然將這個狐狸精迎娶進門,我為你掌饋後院十幾年,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
我冷不丁哎喲一聲:
「嘶……老爺,孩子不小心踢了妾身一腳,許是最近夫人克扣,妾身喜歡的血燕都吃不到,孩子不滿意了呢!」
謝相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慌忙道:
「這好說,日後掌家權交給你,你想吃什麼,便吃什麼。」
我與謝相離去之時,謝夫人還癱在地上歇斯底裡地哭泣。
庫房裡琳琅滿目,我仔細挑選了些漂亮的布匹拿出。
這般顏色俏麗的布裁成衣裳,燒給大小姐穿,她在下面一定很喜歡。
我又取了些金箔,對身後喊道:
「夏桃,陪我去千佛寺給這些金箔開開光吧,這樣燒掉後,大小姐一定能收到。」
2
千佛寺裡冷冷清清,我正虔誠跪倒在蒲團上誦讀往生經,有隱隱約約的男子啜泣聲傳來。
聽得不甚真切。
我疑惑起身,循著聲音來源,七拐八拐站在了一處廂房外。
內裡是蕭王爺與住持。
兩月未見,蕭王爺狼狽得幾乎認不出。
昔日光風霽月的王爺,變成個胡子拉碴的瘋子,眼裡布滿血絲,嘴唇一片幹裂。
他死死抓著住持的袖子,拼了命地磕頭:
「住持,求求你了,再幫我一次吧,隻要能再重生一次,一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疑惑不已。
何為再重生一次?
隻聽住持滿面為難:
「蕭王爺,這等逆天改命之事,老衲已經幫過你一次,再無第二次的可能了。」
「哎……」
一聲長嘆。
緊接著是蕭律低沉又壓抑的哭泣。
我站在廊下許久,皑皑白雪落滿肩頭,才從斷斷續續的話中,拼湊出一切。
在住持的嘴中,前世蕭律與謝玉眠是十分恩愛的一對。
嫁給蕭王爺五年後,京城周遭突發時疫,百姓病死無數,無數流民往京城聚集逃命。
謝玉眠曾是京城貴女之首,如今更是蕭王妃,便挺身而出在城外施藥救助。
可時疫結束的前幾日,她不幸被傳染。
病情來勢洶洶,短短幾日,謝玉眠在絕望的蕭律懷中咽了氣,連帶著腹中四個月的孩子也一同入了棺。
一夜間失去愛妻幼子的蕭律深受打擊,獨自去了千佛寺求住持能讓他再與愛妻相見。
這般逆天改命之事,住持拒絕。
誰知,蕭律竟揣著誠心月月都會去拜見住持,懇求這位得道高僧可以幫他一把。
他堅持了足足十七年。
直到十七年後,住持松口:
「你的妻子已轉世十七年,在另一個世界,我掐算出她過得並不好,且近日有一次血光之災。」
「這些年,王爺為佛寺捐贈金銀無數,老衲也該為王爺做些什麼。」
「待她的轉世經歷血光之災後,老衲便開啟秘術,為她化解這次災禍,你們夫妻二人可再續前緣。」
「隻是這重生之術開啟,一切皆為未知,會出現很多無法解釋的亂象,王爺沒有此生記憶,怎麼確信能與謝姑娘再續前緣呢?」
蕭律聲音堅定:
「重來一次,我一定能再愛上玉眠!」
可惜,還是出了差錯。
重生後,謝珠兒有了前世記憶。
她一點點將謝玉眠在蕭律的心中取而代之,利用前世記憶,竟在這一世嫁入了蕭王府。
我不動聲色地最後往廂房瞥了眼。
蕭律仍跪倒在住持身前,將頭埋於膝間,失聲痛哭。
我從未見過天潢貴胄哭得如此沒有儀態。
他瘦得幾乎撐不起那身昂貴的進貢衣料,背後肩胛骨清晰可見,佝偻著的身子忍不住顫抖:
「她告訴我,她在謝府經常挨打,連頓飽飯都沒有。」
「我明明有機會重新來過,鮮活的玉眠就站在我面前,可是這一世的我,除了奚落便是辱罵於她。」
「還曾當眾命人剝去了她的外衣。」
「那是我前世苦苦求了十七年,才得以從頭來過相見的妻啊……」
「這一世,我與她的孩子連被懷上的機會都沒有……」
他聲音嘶啞到近乎絕望。
前世今生,洶湧的愛意與鋪天的愧疚將他淹沒,徹底打碎他的脊梁。
我想,大小姐跳崖那一刻,是他此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他大約是……活不久了。
我拂了拂身上的積雪,轉身離去。
3
馬車轆轆駛過厚厚積雪,還未遠離,千佛寺廂房處便燃燒起熊熊大火。
看位置,像是謝珠兒居住的地方。
有小沙彌大喊:
「不好了,蕭王爺拿火油拖著謝二小姐自焚了!」
哪怕天空還飄著零星白雪,火勢依然旺盛得很。
我吩咐馬夫加快腳程趕緊回京,夏桃貼心地拿出厚厚大氅給我披上:
「春姨娘, 外頭冷,別凍著。」
我不悅:
「叫什麼春姨娘,感覺人都老了,還是像過去在莊子上一樣,叫姐姐吧。」
夏桃叫了我一聲姐姐,耷拉下眉眼:
「我真懷念與大小姐住在莊子上的日子。」
是啊, 那段日子真幸福。
哪裡有那般沒有架子的主子。
自己睡偏小的側房, 讓丫鬟住寬敞的主室。
每日起床第一時間砍柴燒水, 什麼髒活累活都搶著幹。
甚至還想盡一切辦法為丫鬟找吃食。
我摸了摸還未顯懷的肚子,扭頭看向夏桃。
她年紀比我還小幾個月,為人單純老實。
大小姐去了後,我與她被接回謝府。
府裡仍舊是夫人掌管中饋。
可大小姐不能白死。
她那麼善良,那麼一心為我們著想,被人欺辱得連個全屍都沒有, 我也該做些什麼替她報仇。
我是被人牙子賣來賣去的孤女,身無長物,隻比旁人多了幾分姿色,學了些狐媚子功夫。
當晚,我便摸上了謝相的床, 使盡渾身解數,一擊即中, 肚子裡有了與謝夫人抗衡的資本。
馬車驟然一停, 打斷我的思緒。
我掀開軟簾一看,馬車已進京, 隻見一個瘋瘋癲癲的男子正在大街上遊蕩,嘴裡嘟囔著:
「再來一次,這一次我一定可以保護好玉眠!」
我從腦海中仔細搜索,才在這張頹廢青黑的臉上,辨認出沈狀元的痕跡。
大小姐跳崖當晚, 他便瘋了。
「事到最後,還冥頑不靈,若不是看在你是珠兒嫡親姐姐的分上,就憑你對珠兒做過這麼多的錯事,本王定不會如此輕易饒過你!」
「「「」「明明我這一世有機會的, 我可以娶玉眠,可以與她白首偕老,怎麼弄成這副樣子呢?」
「老天爺給了我這麼大的機會, 我怎麼沒有好好珍惜呢?」
短短幾刻鍾後, 巨大悔恨徹底淹沒他。
人便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昔日京城閨閣少女們的夢想, 成了如今被內閣除名、在大街上遊蕩的瘋子。
在被雪坑絆倒之際, 沈長風猝然笑了:
「前世我沒有娶到玉眠,這一世,蕭王爺娶了旁人,玉眠一定是我的妻。」
我輕輕放下軟簾。
一個瘋子, 不看也罷。
我還要打起精神回府, 繼續與謝夫人爭鬥。
蕭王爺已連續參了謝相十幾本,陛下對此大怒,謝家衰敗是遲早的事。
而我要做的, 是在謝家覆滅之前,卷走謝家庫房所有的財物以及謝夫人的嫁妝。
至於這個孩子。
屆時一碗紅花下肚,便會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軟墊上,拿出一堆金箔:
「等回去, 陪我一起疊些金元寶吧。」
「大小姐生前最愛這些東西了,這都是開過光的。等咱們燒掉,大小姐在下面一定會變成最有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