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了閉眼,忍著鼻間的酸澀,快步走了出去。
昏黃燈光中,我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像扔掉那些愛恨,身後的別墅與我漸行漸遠。
車子經過東直門,放在中控臺的手機亮了起來。
看見信息的下一秒,我靠邊緊急停車。
是我預約的私人醫生:【姜小姐,檢查結果出來了,您目前懷孕 9 周 2 天,有時間可以過來再做個詳細檢查。】
下面附著一張檢查報告單,我低頭捧著手機,對著那張圖片,兩指放大又放大,小小的一團,看不出什麼。
看著看著,我將手背放在唇邊,咬到渾身都在顫抖,不讓自己哭出聲,卻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屏幕上。
對於和李謹之孕育一個血脈相連的生命,我也曾經有過期待。
但他那時隻是磨著我的手指,慢聲問:「就這樣不好嗎?禮禮。」
後來,他情難自抑時,我會平靜地提醒:「我不想吃藥,你做好措施,懷孕了麻煩。」
他在我耳邊低低地喘息,不顧一切:「那就生下來。」
15
這個孩子來得不合時宜,不被期待。
看時間,大約是兩月前那一次爭吵,過激的爭吵下,誰都不服輸。
明知不該,可他似乎隻剩下那樣的方式,來證明我們還屬於彼此。
回到市區的房子,偌大的客廳一片漆黑,直到我按下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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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李謹之,他佝著肩膀,微微陷進靠背裡,垂著頭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
我靠在玄關處,與他抬頭的視線遙遙相對,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寂靜蔓延。
在他開口前,我坐到他身邊,將頭靠在他胸膛,整個人像嬰兒般蜷縮進他懷裡。
我慢慢地說:「李謹之,我有些胃疼,你幫我揉揉吧。」
爭吵了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再度向他示軟,他眼裡閃過一絲受寵若驚。
他將我往上抱了抱,下巴枕在我肩頭,拉了拉我的衣擺,而後一隻溫熱的手掌覆上去,輕輕地打著圈。
李謹之,你摸一摸它,同它道個別吧。
我閉著眼,手指攥緊,眼淚卻打湿了他的胸口。
「疼得那麼厲害?」他抬起我的臉,面色沉重,「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好多了,不疼。」我從他身上起來,仰著頭輕輕地笑。
這一晚,沒有天崩地裂的爭吵,也沒有同歸於盡的撕扯。
一整個晚上,他都將我圈在懷裡,時不時地揉一下肚子。
耳邊是他的嘆息和輕問:「禮禮,我留不住你了嗎……」
這一場無歸的旅途,終於將你我推到了將崩的群山之巔,碎屑滿地,無心欣賞。
16
北京又下雪了,連日來的雪蓋得厚。
在去醫院前,我獨自坐了許久,一下又一下,用手感受著那似有若無的生命力。
那天是難得的天氣放晴日,暖和一些,總是好的。
手術進行得很快,大約二十分鍾的時間。
而我還麻醉未醒時,隱約中有人將手輕輕覆在我肚子上,嘆息著:「可惜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她,大約也會是最後一次,李謹之的母親。
「喝口熱湯。」她用手推了推那碗湯,是一碗鴿子湯。
我想不通,她是如何得知消息,又在這樣緊的時間內,準備了湯。
我推開那碗湯,平靜道:「您放心,我不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她烏黑靚麗的頭發低低挽成發髻,脖子上的祖母綠翡翠低調奢華:「你比我想得要狠心,我原本以為你會偷偷生下孩子,畢竟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女士,」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就算我不主動拿掉孩子,您這趟來,也會讓我打掉孩子。」
她覷了那碗湯一眼,我跟著看過去。
她不曾也永遠不屑於告知我,這碗湯不是外面酒樓的廚師做的,而是從來沒有踏進廚房的她親自下廚熬的湯。
是彌補是愧疚,抑或是其他,不得而知。
她淡淡道:「謹之快結婚了,私生子可以有,但至少不該在婚前。」
「如果你願意,我不反對你們繼續在一起。以後你們再有孩子,我也不阻礙,我可以將孩子接過來,給他最好的……」
「您放心,」我抬起頭,挺直了脊背,打斷了她,「沒有以後了,不會再有以後了。」
「我和他之間,明明白白開始,就會清清楚楚結束。這世上,不是所有靠近你們的人,都是貪圖權勢和地位。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卑躬屈膝毫無尊嚴,就為了跨進那個門檻。」
她笑了笑,搖搖頭:「我以為你很愛謹之,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她的目光是向下看的,就像她本就在高山,俯瞰蝼蟻。
在一百多年前,那個風雲飄搖的年代,她母家的人就遠赴國外攻讀藤校。
而我的家庭,僅僅隻是走到我這個位置,就徒步跨越了近百年。
我站起身,發軟的手指拎著包:「我是愛他,可我不能愛到沒有尊嚴和自我。」
想了想,我又開口:「孩子的事……」
她低著頭,輕輕攪著湯勺:「消息我已經讓人封鎖了,隻要你不說,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當然,姜小姐是聰明人,有些事最好還是爛在肚子裡。」
我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虛軟,冬日的太陽再大,也依舊驅不走渾身的冰寒。
我既然獨自做了手術,便是打定主意,不會讓他知道。
曾經我為了愛他,連千軍萬馬都敢闖,可如今我再也沒有力氣了。
17
一輛黑色的車從頤和園西門進入到玉泉山,停在了山腳下。
李謹之敲開了老爺子療養的那棟小別墅,開門的人卻是他媽。
蔣若樺看著他滿肩的雪花,伸手拍了拍,她知道他來的目的,什麼話也沒說,看著他上了二樓。
過了半個小時,李謹之從樓上房間出來,一手放在走廊欄杆上,背靠著欄杆,低著頭站了許久。
蔣若樺知道,她兒子想要求的,又一次得不到。
她看著李謹之:「你爺爺已經應了唐家的婚事,把外面的那些麻煩處理掉,就收收心。」
李謹之轉身停下,看向常年冷淡的母親,突然開口:「媽,這些年嫁給自己不愛的人,您過得開心嗎?」
保養得當的貴婦人,臉上頭一次出現怔愣的表情,她皺著眉:「謹之,你為了個外人,現在都敢將槍口對準你媽了?」
「這些年,您也不喜歡我吧。」李謹之繼續道,「聯姻生下的東西,怎麼做都討不來您的歡心。」
蔣若樺年輕的時候有一個戀人,一個農村來的大學生,後來是北京一所大學的物理教授。
她被家裡逼著嫁給了李謹之的父親,和那個年輕的教授斷了緣分。
如果就這樣倒也沒什麼,可蔣若樺結婚的第二年,那名教授抑鬱而終,年僅 28 歲。
蔣若樺這一生中做得最大膽出格的事,就是在他死後,不顧世人眼色,赡養他的老母親並為其送終。
而李謹之的父親,高門子弟向來心高氣傲,哪怕他對蔣若樺有些情意,可日久天長消磨下去,早就散了。
以至於,他父親現在一年都不會回一次家,而蔣若樺也不在意,哪怕他養情人,她都不在意。
因為不在意他的父親,所以蔣若樺對他向來嚴厲冷淡。
李謹之仰了仰頭,逼回了眼眶裡的淚:「媽,您知道……我一旦放手,她這輩子都不會回頭了。」
「我做了您二十幾年的兒子,您有為我考慮過哪怕一點嗎?」
和唐家的婚事,她比誰都樂見其成,在這其中功不可沒。
蔣若樺攏著身上的披肩,不敢看他的眼睛,隻道:「現下的局勢,你該懂得的……謹之。」
李謹之強硬道:「沒有唐家,我們一樣能安穩度過。」
她極快地回應:「你爺爺的身體你清楚,你難道要讓他帶著遺憾離開嗎!」
將若樺恍惚著,這樣的話,當年她的父親也壓在她的頭上,而今她竟然又壓在了自己兒子頭上。
李謹之嗤笑了一聲,轉身快步離去。
而他的身後,蔣若樺眼看著他漸行漸遠,下意識叫著:「謹之……」
謹之,這條路媽走過,你也能走的。
18
雲創和中銀的項目籤署完合同後,意味著我在北京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而香港分公司的籌備也到了最後階段,那邊的新項目也已經開始接洽,正是需要人的時候。
離開北京前,我將兩年前買的房子交給中介,讓他幫忙掛出去出租。
我收拾東西時,李謹之坐在一旁,眼睛停在我身上,時不時跟著轉動。
他截住我的手, 語氣緩慢地提出一個不合理的要求:「禮禮,在北京再待些時日吧。」
「那邊需要人, 我得趕過去。」我輕聲說,想了想又說,「結了婚後, 好好待人家。」
時間已經過了深夜,古董鍾擺敲響零點,催促著這場戲的落幕。
離別來得格外平靜,大約是彼此都努力過, 所以能坦然接受不可得。
就像煙花綻放時絢爛, 隕滅時往往悄無聲息。
我推著行李箱走到玄關處, 李謹之默不作聲地看著,目光在我身後如火般炙烤。
若是他要強硬我留下,我隻怕反抗不得半分。
可他隻是輕聲叫了叫我的名字:「禮禮。」
我回頭看向他,白玉般的面容, 寒光冰雪一樣的眼眸慢慢化開絲絲笑容,他朝著我伸手:「過來, 讓我抱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任性地朝著他走, 像第一次奔向他一樣, 最後一次奔向他。
有力的臂膀仿佛要將我揉碎, 他問:「這些年,後悔認識我嗎?」
我抱著他的腰腹, 最後感受那溫熱相貼,為他流最後一次眼淚:「不後悔。」
哪怕深墜無邊黑暗, 永陷阿鼻地獄,李謹之,我從不後悔認識你。
他不讓我抬頭,隻緊緊將我摟著, 聲音一字一句都慢:「工作再忙,也要記得吃飯。」
她便又掩著嘴:「要不是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
「(飛」「你的胃要記得定時復查。」
「嗯。」
「有人欺負你,你還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這一次,遲遲沒有回應。
良久,他將我轉過去, 不看我的眼,也不讓我看他的。
「你去香港那天, 我就不送你了。」
我沒再回頭看, 隻道一句:「你多保重。」
他身上牽引著太多的線,唯獨牽著我的那根最易斬斷, 我沒什麼好怨的。
李謹之,你這紛繁的一生太長太寬闊,我曾擁有過片刻,就夠了。
19
姜禮的飛機去香港那天, 許婧和方逾白去送她。
而機場貴賓室裡, 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男人靜靜地坐著,直到那架飛機起飛時。
他從落地窗望去,碩大的飛機滑行後,慢慢升上高空, 直至再也看不到。
飛機沒入兩萬英尺的高空中,帶著他的愛人和他此生為數不多的全部愛意,遠赴他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