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八歲生日的當天晚上,他紅著眼睛對我說,媽媽以後我不要過生日了。
我很驚訝,問他今天是有哪裡不開心嗎?
他搖頭:「是爸爸說的,我的生日沒有什麼好慶祝的。因為在這天,他失去了他最愛的人。」
我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原來,傅時宴什麼都想起來了。
兒子輕攥我的手:「媽媽,你不是我的親媽媽對嗎?爸爸說,我的親媽媽在我出生這天就死了,他讓我永遠不能忘記她。是真的嗎?」
八年來,我將星星視為己出,一心一意地照顧著他們父子兩個。
而傅時宴恢復記憶後的第一件事,終究還是把真相告訴了年幼的孩子。
於是我成了家裡的鳩佔鵲巢的外人。
1
我去書房找傅時宴,破天荒地沒有先敲門。
他慌不迭藏起正在擦拭的相框,咣當一聲,動作狼狽又激烈。
窗臺上,我最愛的白玫瑰不知從什麼時候被換成了一大捧夜來香。
我笑我後知後覺地麻木,原來他恢復記憶,已不是一兩天。
「星星睡了?」
他輕咳兩聲,轉移話題。
我點點頭:「那些話,是你告訴他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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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時宴愣了一下,隨後點點頭:「嗯,我覺得他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的心微微一痛,從針尖兒一樣的微刺感,瞬間化作烙鐵一般的灼燙。
我跟傅時宴結婚七年,兒子八歲。
他的確不是我親生的。
他的親生母親林倩薇是傅時宴的第一任妻子。彼時他們真心相愛,郎才女貌。
可偏偏命運弄人,一場車禍,帶走了懷胎八月的林倩薇。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破腹生下了兒子星星。
而頭部遭受重創的傅時宴,在 ICU 躺了整整三個月才醒來。睜開眼,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傅家二老哭著拉住我的手:「冉冉,我們知道你一直是喜歡時宴的,現在家裡遭了這樣的難。星星不能沒有媽媽。時宴他……他既然也不記得倩薇了,那你不如就……」
我是傅家養女。當年我爸給傅老先生當保鏢,殉職後,就一直被傅家二老養在身邊。
傅時宴是我擬定血親的長兄,亦是貫穿我整個青春芳華裡的唯一男人。
彼時他光風霽月,意氣風發。在我隱忍的暗戀裡,橫衝直撞。
可我知道,他不屬於我,他屬於林倩薇那樣的白天鵝。
然而白天鵝終究是殒了,漂亮的脖頸再也無法抬起來。
醜小鴨穿過泥濘的血汙,硬是替她護住了懷裡僅剩的一枚小蛋殼。
傅家二老承諾我:「冉冉你放心,從今天起,星星就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隻管好好跟時宴過日子,我們全家都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的。」
於是我答應了,理直氣壯地以報答養育之恩為借口,接受了這段建立在悲劇之上的荒唐緣分。
因為我愛傅時宴,從十一歲初見時就一眼淪陷,我期盼有天能夠成為他的妻子。
婚後七年,我對傅時宴千依百順,對星星視如己出。
這偷感很重的幸福,讓我將付出視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感。
如今遮羞布一撕,我臉上不僅火辣辣,甚至血淋淋……
「我以為,你至少會等到他成年再說的……」
我低著頭,雙手微微攥緊。
2
八歲的男孩是多麼敏感又叛逆的年紀,我無法想象那一幕——傅時宴雙眼血紅地抓著他的小肩膀,對他一字一頓地教誨著——
「記著星星,你的親生媽媽叫林倩薇,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的生命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下來的。所以你的生日是不值得慶祝的,你要永遠永遠記得你的媽媽,你明白嗎!」
這些畫面,我隻從孩子那眼淚汪汪的啜懦裡,一點點拼湊腦補,就足以讓心髒痛得無法呼吸。
我哽著嗓音,質問卻無力:「所以你是覺得,我對星星不夠好嗎……還是說,你覺得無論做他的媽媽,還是做你的妻子,我都不夠資格……」
「何冉冉,你入戲太深了!」
傅時宴突然一拍桌子,提高嗓音。
剛才被他扣下的相框直接震到了地板上。哗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割裂了他與林倩薇的合照。
那張照片我見過,電子版的。
林倩薇死後,傅家二老抹去了她存在的所有的痕跡。
別說是伸手可見的婚紗照和各種擺臺,就連傅時宴的電腦都清理得一幹二淨。
但這張照片,還是他們上大學時候出去爬山的合照。
我記得,是保存在上了密碼的 QQ 空間裡的……
無法想象,他把它找出來,重新修復銳化像素,再打印裝框,花了多少心思。
看著滿地的碎玻璃,我蹲下身拾撿起來。
我想,傅時宴隻是難忘舊愛,他有什麼錯?
那我呢,我也不過是自以為感動地做了一場八年的夢,我又有什麼錯?
「別動了,明天讓鍾點工打掃。」
他用力吞了下喉結,扯動襯衫的領口。
「沒事,別扎了星星。」
我頭也不抬。
「他又不會進我書房。」傅時宴的聲音越發不耐,隻是囂張與強勢過後,是戛然而止的尷尬。
他說孩子不會進他書房,可就在兩小時前,他把星星拽了進來,跟他說了顛覆人生的真相。
「這件事,以後我不提了。」
「離婚吧。」
我開口,三個字疊在了傅時宴的那句話裡,共振得很生硬。
傅時宴愣了幾秒:「你說什麼?」
我直起身子,淡淡重復道:「我說離婚吧,我想離婚了。」
「何冉冉你昏頭了嗎!」
傅時宴抓著我的肩膀,將我不輕不重地搡了一下:「我有說要離婚麼?我告訴星星真相,讓他勿忘生母有什麼錯?難道你嫁給我,給星星當媽媽的目的,就是為了把孩子徹底據為己有,將來拿捏他孝敬你回報你的嗎!」
我手裡還捏著碎玻璃,此時鋒利的邊緣已經割進了我的食指和中指,疼痛在心尖上麻木地蔓延著。
血滴在地板上,我都沒有注意到。
我隻覺得諷刺,又無語又諷刺。
我說我嫁給你,是因為我不能生孩子嗎?
我要是喜歡孩子,我為什麼不自己生一個呢?
「傅時宴,當初跟你結婚,是因為我愛你。」
我平靜地開口,平靜地呼吸,也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為什麼不能平靜?我又問心無愧。
「但我現在想跟你離婚,隻是因為我不愛你了。」
傅時宴愣了一下,旋即冷笑:「你說不愛就不愛了?就從現在開始?」
我搖搖頭:「從你半年前第一次拒絕跟我親熱開始。」
我不是傻子,我不是一點都感覺不到傅時宴的變化。
隻是他不說,我假裝不知道,或者就算我不敢去證實也罷。
我終究做了他八年的妻子,我以為他在掙扎,他在試圖與過去和解,他在試圖接受我……
可我順其自然地等待,最終等來的卻是他對兒子說出的那番真相。
我以為枯樹會重新長出嫩葉,他卻將我連根拔起。
星星已經知道了我不是他的媽媽,那我留在這個家裡最後的意義也沒有了……
見我毫不留情地說出感受,傅時宴終於破防了:「呵,所以你也早就察覺到了,不是嗎?還說自己不是因為另有目的。你不敢說,也不過是貪戀傅家太太的頭銜,舍不得現在擁有的一切吧?」
手上的傷口終於開始隱痛,我痛得真實也更加清醒。
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是會無所顧忌地去攻擊和傷害,毫無一點顧念。
「你說是就是吧。所以,我的嘴臉已經暴露了,離婚是最好的選擇。」
「何冉冉你少給我拿腔拿調——」
「爸爸,媽媽。」
書房門口,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立在那裡了。
星星醒了,小心翼翼躲在門那邊。叫我,也叫傅時宴。
3
孩子面前,我們終究還是選擇了暫時的克制。
「你怎麼起來了?星星。」
我趕緊跑到孩子身邊,可傅時宴卻像中了邪一樣,一把將孩子抱起來,另一隻手臂揮擋在我面前。
我看著他滿臉的緊張和警惕,原本錯愕不已。
直到我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捏著幾塊碎玻璃片!
原來,傅時宴是在防備我?
他以為,孩子知道了身世之後,我就會傷害他?
心髒狠狠疼了一下,我轉身出去把碎玻璃扔進紙簍。
然後聽到樓上孩子的哭聲,夾雜著傅時宴的訓斥。
「趕緊睡覺,大人的事,小孩別多嘴。」
「可是我……我想要媽媽,我要媽媽陪我……嗚嗚嗚……」
「閉嘴!她不是你媽!」
我站在樓梯口,心如刀絞。
最後,傅時宴還是下來了。
我抬起頭,與他目光相接,除了清冷的顏色,似乎還有一絲柔軟的光,隻是太細太微小了。
我低聲道:「讓我去看看星星,至少,也得跟孩子道個別。」
傅時宴沒說話。
我咬了咬唇:「我好歹給星星當了八年的媽媽,就算是養個小動物也是有感情的。我怎麼可能傷害他呢?」
傅時宴終於讓開身子,卻在我提步上前的時候,將我的胳膊拉住。
「手怎麼樣了?過來我給你包一下,別嚇著孩子。」
……
我來到兒童房的時候,星星像隻小倉鼠一樣縮在被子裡,啜泣著。
我又心疼又好笑,走過去把他放出來。
「星星,不哭了好嗎?咱們已經八歲了,以後就是獨當一面的小男子漢了。」
「媽媽,你真的要跟爸爸離婚麼……我,我不要親媽媽,我就要你,你別走好不好。星星知道錯了,我不該跟媽媽說那些話的。你別不要我……」
「傻孩子。」我眼眶一紅,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星星沒有錯,爸爸媽媽也沒有錯,隻是你現在還太小,不理解大人世界裡的好多事。你要乖乖地,聽爸爸和爺爺奶奶的話,知道嗎?」
「媽媽……」星星的淚水打湿我手掌上的紗布,「媽媽你疼不疼?我給你吹吹好不好。我現在還太小了,我還保護不了你。媽媽你能不能等我長大一點,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就要你,你就是我的親媽媽。」
我如鲠在喉,淚如雨下。
我想,不管我與傅時宴之間這份感情有多不值得,至少這一刻,能聽到星星說的這些話,我已經很欣慰了。
……
三天後,我叫傅時宴下午提前回了家,將兩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遞給他。
他顯然錯愕不已,看來他是以為那天晚上的事隻是一次尋常的宣泄和爭吵。
「何冉冉,你來真的?」
我點點頭:「傅時宴,我已經想清楚了。」
「呵,」他不免冷笑,「你打算怎麼跟星星解釋?」
我不禁莞爾:「我需要怎麼解釋,你那天對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不就已經幫我解釋過了?」
我不是他親生媽媽,所以我現在要走了,還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嗎?
「所以你承認你就是故意報復了?」傅時宴翻了翻協議,冷冰冰地丟在桌子上,「明知道星星現在已經離不開你了,整這個死出?」
我懶得接招他的冷嘲熱諷:「你快籤字,星星快放學了。」
「那我要是不同意離婚呢?」
傅時宴眉峰擰緊,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
我說沒關系,那我就起訴好了。
抬起還纏著繃帶的那隻手,我說:「家暴。」
「何冉冉你——」
傅時宴氣得臉色發白:「行,你離定了是吧?你真以為離開了傅家你還能有什麼出路?傅家養了你十幾年,就算是報恩,你給星星當幾年媽又怎樣?」
我:「我沒說怎樣,我也沒有跟你要很多東西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