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德元年,蕭明月與李宛兒先後有孕,但侯爺卻喜怒參半。
李宛兒本是老太君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於侯爺而言,幸她不過臨時起意,事後想想,並不覺得光彩,本來想就此揭過,不想幾個月後,李宛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待發現時,已懷了近五個月,又是老太君身邊貼身伺候的人,不方便處置,便隻能認了,抬做小妾。
一個月後,蕭明月誕下嫡長女,兩個月後,李宛兒不慎從臺階處跌倒,意外早產下侯府長子。
因為早產了月餘,孩子十分孱弱,能不能養活得下來,全看天意。
1
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正躺在貴妃榻上看著新出的話本。
這些年,我深居侯府藏書閣內,從不過問府中事務。
與侯爺不過人前裝裝樣子,兩年來,從未同榻而眠,他房中的事,我更不願牽涉太多。
可是孩子病重得厲害,僕從們求到侯爺那裡,被守門的侍衛拒之門外,而老太君身體不適,沒有人敢去打擾,最後竟求到我這裡來。
報信的丫鬟砰砰地將頭磕在地磚上,鮮紅的血流了滿臉。
我一念之仁,偷偷遣了人去府外請了大夫,整夜守著他們母子。
待大公子退了燒,我又細細叮囑了院中眾人。
到這時,我才曉得,他們母子的境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孩子早產,母子本就羸弱,可院中卻連個奶娘也沒有。
侯爺愛重蕭明月,哪怕她是罪臣之女,也不惜賭上爵位,以平妻之禮,迎她過門。
這麼多年,他是盼著蕭明月能生下嫡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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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李宛兒母子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侯爺的計劃,他的滿腔怒火便發泄到他們母子身上。
對侯爺而言,不過是臨時起意,寵幸了一個小小奴婢而已,卻給他惹出這樣多的亂子,已是罪該萬死。
這是個無解之局,這個孩子自出生起,就注定了被他的父親所不喜。
將來,若是資質平庸,尚能苟且一生。若是天資過人,侯爺恐怕是容不下的。
2
此後四年,侯爺長宿在蕭明月房中,蕭明月終於如願生下嫡子。
至於李宛兒母子,侯爺從未看過一眼,甚至為了打壓他們母子,故意尋了他們的錯處,將李宛兒由良妾貶為賤妾,入了奴籍,連一個得臉的丫鬟都不如。
而她的兒子即使貴為長子,也終不過是賤人的兒子。
李宛兒忍了四年,於除夕雪夜,吞金而亡。
死時,除了陪她長大的丫鬟小滿,便是她的四歲稚子。
小滿替李宛兒整理了儀容,然後一頭撞在了老太君門前。
李宛兒是從老太君屋裡出去的,可是當年的事,也確實傷了老太君的心,自李宛兒生下孩子,老太君再未過問,權當府裡沒有了這個人。
如今,小滿用自己的血叩開了老太君的門。
直到老太君身邊的張嬤嬤開了門,她才硬撐著一口氣,從懷裡拿出李宛兒留給老太君的血書。
張嬤嬤接了信,小滿才笑著閉上了眼睛,她對得起李宛兒了,全了她們的主僕情誼,報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小滿也是嬤嬤看著長大的,張嬤嬤顫巍巍地接過了信,抱著小滿,低聲說道:「好孩子,你放心,嬤嬤不會讓你白丟了性命。」
張嬤嬤拿著信進了屋,不時便傳出了老太君的悲戚哭聲。
3
驚擾了老太君,又見了血。侯府一時之間,噤若寒蟬。
下人們個個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一點疏忽,隨時候著主子們吩咐,又生怕主子們有什麼吩咐,觸了霉頭,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這藏書閣,本就是侯府的冷宮,是侯府不可言說的存在。如今也是燈火通明。
我不禁想起四年前,初見李宛兒的樣子。
她那時正在坐月子,卻連一碗熱飯都吃不到。
府裡的下人捧高踩低,她的院子又住得極偏,飯菜送過去,頓頓都是冷飯冷菜。
孩子沒有奶娘,餓得不行,她隻能咬牙吃了,可奶水還是少得可憐。
她想要喝點肉湯,還要拿僅有的一對耳墜來換,後來連肉湯也喝不上了,隻能拼命地灌著水喝,就為了能下了奶,讓孩子有口吃的。
可是孩子依舊瘦弱得像一隻小貓,李宛兒就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孩子睡著了,她害怕,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孩子的鼻下;孩子醒了,哭得喘不上氣,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嚇得抱著孩子,咚咚地在我面前磕頭。
那一晚,我雖救了她們母子一命,但我離開時,私心裡想著,這怕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這樣的人,在侯府根本活不下來。
可這個怯懦的女人,帶著這個本該早夭的孩子,硬是撐到了現在。
4
我坐在窗前到了天亮,府裡卻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院子的雪已經清掃幹淨,門前的血跡早已不見了蹤跡。
人人都換上了笑臉,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隻有我一個人心中惴惴不安。
李宛兒身邊隻小滿一個丫鬟,如今小滿也去了,那個孩子如今何去何從呢?
我帶著丫鬟彩雲,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李宛兒居住的庭院。
院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等我進了內室,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室內昏暗,即使是白日,朝北的窗戶也迎不來一束陽光。
四歲的稚子蜷縮在娘親的懷裡,小手緊緊拉著娘親的大手,就像娘親活著那樣,把自己圈抱在娘親的懷裡,嘴裡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名的調子。
等我再走近些,才聽清,那是普通人家,哄睡孩子的搖籃曲。
我忍下心中的酸楚,搬了把椅子守在屋內,遣了彩雲去通知府裡的管事。
可是我一直坐到了黃昏,也沒有等來府裡的任何人來安置這對母子,反而是彩雲也不見了蹤影。
人死了,尚且如此,活著的時候,又該是怎樣的光景呢?
我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見天色已黑,走上前抱起了孩子。
我以為他會掙扎,會哭鬧,卻不想他乖乖地趴在我的懷裡。
我把他抱到了藏書閣,裹上被子,喂了熱湯。
他自始至終,不言不語,如同一個沒有意識的木偶,任人擺弄。
第二日早起,我剛漱了口,他就跪在門簾處,規規矩矩地喊了聲母親。
5
他喊了我一聲母親,無論我認不認,心裡卻是忍不住要庇護這個孩子。
我默認了他繼續留在藏書閣,差遣丫鬟、婆子悉心照料。
可到了晚間,這孩子突然發起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口中呢喃著——娘親、娘親。
我請了府醫診治,大夫把了脈開了藥方,細細叮囑一定要安心靜養,小小年紀突遭大變,內火鬱結,這才病得來勢洶洶,若是不耐心調整,恐是要留下病根。
藏書閣終是有些不便,我便派了人重新打掃了我之前居住的棲霞院,晚間便帶著孩子搬了進去。
等安頓好孩子,我便擺上棋盤,一個人下棋打發時間,今夜怕是個不眠之夜。
侯爺此時該是已經得了消息,今夜怕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他杖殺了通信的張嬤嬤,羈押了我身邊的彩雲,這件事注定是過不去的。
可我耗到了天亮,也沒等到侯爺的大駕光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派了人出去打聽,萬萬沒有想到,竟是老太君留了侯爺。
我這時才知道,老太君自那夜後,一時驚痛,竟昏了過去,侯爺把消息封鎖得嚴嚴實實。
老太君昨夜裡醒來,待要尋了張嬤嬤細問,才發現人已被侯爺遷怒,損了性命。
老太君惱怒非常,當著眾人的面,一巴掌打在了侯爺臉上。
李宛兒是侯府的家生子,她娘親因她難產而死,她爹爹為救老侯爺負傷慘死,老太君念著這份恩情,又憐她孤苦無依,便自小將她帶在身邊教養,早已把她當成了半個女兒。
刺繡、算賬、唱曲、藥理、制香,都請了專門的嬤嬤來教,比一般官宦之家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張嬤嬤時常打趣,這樣的人才,將來不知要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老太君那時已經有了主意,侯爺手下的副官,能文能武,長得一表人才,堪是良配。
隻是後來出了那樣的事,老太君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替李宛兒做了主,但到底傷了心,私心裡以為是她心氣太高,辜負了自己的疼愛,便從此厭了她。
可直到今日,老太君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當初李宛兒診出身孕,侯爺矢口否認,最後還是李宛兒拿出當日侯爺落下的玉佩,侯爺才不情不願地認了。
因著侯爺這般勉強的作為,老太君才認定,是李宛兒一心想要攀附高枝。
可事實呢,他在蕭明月那裡生了闲氣,拿了李宛兒來作踐。
李宛兒不過是得了老太君的囑咐,送些吃食到他書房,沒想到竟撞在了他氣頭上。
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又在自己的院子裡又打又殺,自己怎麼會養出這樣的逆子。
老太君這次真真動了怒,動了家法,罰了侯爺在祠堂自省。卻經不住一天之內大悲大怒,再次病倒了。
這個孩子,便一直在我這裡住下了。
6
半個月後,孩子身體已經大好,我帶著他日日到老太君處請安。
他如今已經四歲,莫說開蒙讀書,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老太君問起他的名字,他低頭不語,我也隻能無奈搖頭。
他自跟著我,除了那一聲母親,再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找了府醫多次診脈,甚至遞了侯府的牌子,請了宮裡的御醫,也始終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今,李宛兒死了,照顧他的小滿也死了,而侯府的宗譜上,自始至終,壓根沒有這個人。
老太君見此更是傷心落淚,親自給他起名昭安,希望他一輩子平平安安。
老太君又拉了他的手問道:「昭兒願不願意跟祖母住在一起?祖母這裡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昭兒一言不發,隻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扭過頭,裝作看不見,他是庶長子,若過繼在我名下,蕭明月的孩子就隻能是嫡次子,侯爺忍不了,老太君即使再心疼李宛兒,也不會在侯府繼承人這樣的大事上埋下兄弟相煎的禍根。
思及此,我隻能狠心把他拋下。
我帶著丫鬟回了棲霞院,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雖說他在的時候,跟個啞巴沒啥區別,可他突然不在了,我竟是覺得哪裡都空落落的。
我心煩意亂得不行,索性躺下讀起了話本,可是一個字也看不下。
這般到了晚間,連晚飯也不想吃了,直接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