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又被丫鬟咋咋呼呼地推醒。
昭兒隻著了寢衣,跪在院子裡的硬石板上,一言不發。
我一邊惱怒伺候他的丫鬟不精心,一邊又暗恨這孩子死心眼。
我若是置之不理,他大病初愈,怕是要落下毛病。
可我若插手,侯爺本就懷疑我別有居心,此時更是要火上澆油。
我隻能冷下心,派了小廝給老太君報信。
一盞茶的時間,老太君院子裡伺候他的丫鬟就趕了過來。
他倚在丫鬟裡的懷裡不哭不鬧,隻拿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盯著我瞧。
如此三日,他受了風寒,一張小臉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卻依然每天堅持不懈地來我院中,丫鬟盯得緊了,他就白天黑夜不睡覺,熬得所有人都叫苦連天。
7
老太君見狀,思量了許久,終是把我召了去、
老太君與我闲話了許久,才狀似無意地問道:「你這般冷清的人,怎麼想起了收留那個孩子?」
我把四年前的事情簡單講了,看著老太君笑道:「這個孩子,他的命曾經是我救的,現如今,我總不能看著他死。」
老太君盯了我許久,似在探究我的話,到底有幾分真。
我不卑不亢地坐在那裡,任憑老太君打量。
老太君終是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一切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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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了這句話,昭兒自此就是我的兒子了。
可我終究不忍見她憂心,端了涼透的茶杯,淡淡說道:「母親,我不是長壽之人,昭兒也不會有非分之想,我與他,兩個可憐人罷了,所求所願,不過是安穩度日。」
老太君看著我,幾次張口欲言,都生生地壓了下去。
見她如此,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想起了往事。
我本是京郊一家農戶的女兒,嫁給侯爺為妻,不過是武侯府功高蓋主,為先帝所忌憚,若是與高門權貴聯姻,怕是要烈火烹油,至於小官小吏之家,不上不下,倒不如直接娶了平民之女,傳出去,倒是一段佳話。
我爹娘哪裡敢拒絕,能被侯府看上,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除了磕頭謝恩,哪裡敢說些其他。
可我爹實在放心不下,侯府的圍牆那麼高,就連門口的兩隻獅子都嚇人得很,他的女兒無權無勢的,可怎麼活啊。
平時見了衙門官差都大氣不敢喘的爹爹,鼓足了勇氣,咚咚地跪在地上給侯爺磕頭:「小民……小民……」
我爹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完,侯爺就親自扶了我爹起來,當著眾人的面承諾,在侯府,隻要我活著,就永遠不會有人越過我去,如違此誓,譬如此劍。
侯爺拿出佩劍,一掌擊斷。
這件事很快傳遍京師,人人皆贊侯府仁義,便是連天子也贊譽有加。
後來我嫁到侯府,確實與侯爺過了兩年恩愛日子,隻是後來,先帝病逝,新帝即位,侯爺就變了。
昔日的如意郎君,轉過頭來大打出手,我不同意蕭明月進門,他竟一腳踹在我八個月的孕肚上。
即使後來我僥幸撿回一條命來,但到底傷了根本,便是細心調養,也很難長壽。
我與那未出世的孩子,終是無緣。
可誰又能想到,多年之後,冥冥之中,我又有了昭兒。
8
開春後不久,由老太君做主,開了祠堂,正式將昭兒過繼到我的名下。
族譜上,沈昭安的名字緊緊地跟在我的後面,我看著,恍惚得仿佛在做夢。
我從前並沒有把這對母子放在心上,不過都是將死之人罷了。
一個怯弱的女人帶著唯唯諾諾的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偌大的侯府。
卻不想,這個柔弱了一輩子的女人,到最後,方顯出了她堅韌的一面。
她這一死,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受不得下人磋磨,可我知道,作為一位母親,她隻是以命換命——用自己的命給自己的兒子換一條生路罷了。
她死了,老太君才會念起她的好;她死了,她的兒子才不會受她拖累。
侯爺也一定是想到了這些,才顧不上老太君的臉面,直接杖殺了張嬤嬤。
這個他一直看不起的女人,臨死了,卻將了他一軍。
9
到了晚間,我帶著昭兒,悄悄來到棲霞閣後院,我在那裡設了一個佛堂。
小小的佛堂內,不僅供奉著我的孩子,還有我的爹娘。
我現在甚至有些想不起爹娘的樣子,印在腦海裡的隻有漫天血跡。
隻記得那個冬日極冷,我爹娘被羈押在大牢,有人狀告他們打著侯府的名義,四處斂財,甚至膽大妄為到貪了賑災的銀子,三日後,直接於鬧市處以腰斬。
可後來官府查抄,掘地三尺,也隻抄出了一兩銀子。
事後,主審此案的官員被革職查辦,打了三十大板。可是沒兩年,這個官員官復原職,他的兒子由侯爺舉薦,進了禁軍,做了御前帶刀侍衛。
可是我的爹娘再也回不來了。
這些年,陪著我的隻有這三盞福油燈,我若是想他們了,就來這裡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一說話。
如今,我又牽起昭兒的手,為李宛兒和小滿點上了福油燈。
佛堂靜謐,我們兩人站在微弱的燭光中,從此之後,就隻剩下了彼此。
10
昭兒自此便教養在我的膝下,可他始終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無論我與丫鬟如何逗弄,始終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留下的,仿佛隻是一具皮囊罷了。
老太君憂心不已,請了不少大夫來看,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身體既然無恙,隻怕是心病,翻來覆去也隻是開些安神的藥。
如此三年過去,昭兒一點好轉也沒有,老太君把他抱在懷裡,撫著他的背嘆息道:「平安就好,我的昭安平安就好。」
老太君死了心,不再強求,侯府家大業大,不差他這一口飯。
老太君如此,伺候的僕從更是歇了心思,跟著我與昭兒這樣的主子,哪裡還有出頭之日。
我索性撤了他身邊伺候他的丫鬟和嬤嬤,隻留下跟我多年的彩雲。
棲霞院又重新安靜了起來,我與他同吃同住,倒也過得自在。
一日,心血來潮,帶了昭兒來了馬場。
軒轅王朝尚武,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但凡有些資產,必要學習騎射。
我是家中獨女,爹娘自小不舍得約束我,族中兄弟也都縱著我,我得了機會,就搶了表哥的坐騎,打馬疾馳在鄉道上,很是暢快。
侯爺巡視莊子時,偶然見之,稱贊我頗有女將風範,咬定了要娶我過門,被許多人傳為佳話。
可惜,自我入了侯府,已經多年不曾騎馬。
這次因著帶著昭兒,便吩咐了管事,帶幾匹馴好的小馬駒來。
昭兒隔著圍欄,看著小馬駒,突然開口說道:「娘親……騎馬馬……駕~」
娘親——他叫的是宛兒。
彩雲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公子,相中了哪匹馬?奴婢給大公子牽來,好不好?」
昭兒卻突然不再言語,飼馬的小廝也殷勤上前道:「大公子,奴才抱你上來好不好,小馬駒可溫順了,可好玩了。」
昭兒搖了搖頭,依然是一言不發。
我看著昭兒的樣子,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我抱起昭兒,回了棲霞院,馱著他玩騎大馬的遊戲。
小家伙騎在我的背上,開心得前仰後合。
玩鬧了一番,昭兒攬著我的脖子說道:「二弟弟有自己的小馬駒,可我和娘親沒有,娘親就馱著我騎大馬,她說過,一輩子都不離開我……可是,她騙我……」
「我以為她睡著了,就給她唱搖籃曲,可是她睡了好久好久……」昭兒瓮聲瓮氣地說,「母親,你也會突然離開我嗎?」
我親了親昭兒的小手,溫言安慰道:「不會,母親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昭兒若是想娘親了,母親就陪你去小佛堂,好不好?母親的娘親也在那裡。」
11
昭兒自打那日開了口,便一日比一日伶俐。
我也徹底地放下心來,便尋思著送他去讀書。
後由老太君安排,與二公子及族中子弟一起,於侯府私設的學堂讀書。
昭兒開蒙得晚,卻有著遠超常人的聰慧,既能過目不忘,又能舉一反三,於課業上日益精進。
可昭兒卻越來越沉默,總是我追問許久,才磕磕巴巴地答上一句,我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直到一日,我裁了新衣讓他試穿,昭兒卻捂著胳膊扭來扭去。
我撸起他的袖子,才發現腕上皆是深深淺淺的刀痕。
我抓著他的肩膀厲聲質問,他竟然哭著告訴我,是他自己劃的。
昭兒的話,像利劍一樣把我刺穿。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把自己蜷縮在娘親懷裡的昭兒。隻是這一次,娘親不在了,陪著他的隻是一把匕首。
我閉上眼睛,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等好不容易哄睡了昭兒,我叫了彩雲,多番逼問才知,侯爺每日下朝,必去接二公子下學,每次去了,總會帶些稀罕玩意——糖葫蘆、皮影、糖人、泥塑、空竹……可明明大公子也在,侯爺卻偏偏隻把他落下。
月中考校課業,二公子和其他人若是答錯了,侯爺就耐心糾正,若是昭兒答錯了,侯爺就十分嚴厲地斥責,幾次提及他是賤婢所生。
侯爺如此態度,其他人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們甚至為了討得侯爺的歡心,一起欺侮昭兒。
授課的先生開始無故責罰昭兒,打手板、罰站都是家常便飯,族中子弟也以戲弄昭兒為樂。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實在不明白,作父親的,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的兒子?
僅僅因為昭兒聰慧,便要毀了他嗎?
殺人誅心的遊戲,就真的這麼好玩嗎?
12
我心中悲憤異常,拿著匕首,連夜求見老太君。
老太君於夢中被我驚醒,本有些不快,見我手中持著匕首,又唬出一身冷汗。
老太君身邊的柳嬤嬤想要上前奪匕首,我毫不猶豫地劃了我的手腕,立時血流如注。
老太君立時慌了:「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可是昭兒出了什麼事?」
我看著老太君,膝行到她面前,將昭兒在學堂的遭遇一五一十講了:「哪個做母親的人,見得了自己的孩子受這般折磨,他劃在身上的每一刀,都傷在我這做母親的心上。但求老太君做主,若是侯爺實在容不下我們母子,隻求一杯毒酒了結了我們,何苦要這樣日復一日地折磨一個幼子?」
老太君聽後,紅了眼眶,怔怔不語。柳嬤嬤也站在一旁,偷偷地擦了眼淚,正待要勸慰些什麼,侯爺突然破門而入。
他一把抓起我的領子,我整個人被他拎了起來:「賤人!我今日非打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