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門紀事

第3章

字數:4294

發佈時間:2025-03-14 17:22:16

話音剛落,我被侯爺一巴掌呼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老太君一言不發,拿起我被打落的匕首,強行塞到侯爺手裡:「我從前縱著你,總以為你隻是一時昏了頭,卻不想你竟成了如今這般模樣。殺妻滅子的事情都能做了,不如,連我這母親一起殺了。」


侯爺被驚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子知錯了,母親切莫生氣。」


老太君起身將我扶了起來,拉著我與她一起坐下:「母親老了,沒有幾年可活了,日後到了九泉之下,宛兒若是問她的兒子,我該怎麼回答呢?權當母親求你了,放過昭兒吧!他也是你的兒子啊~」


侯爺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許久才十分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老太君揮手讓侯爺退下,拉著我又說了些安慰的話。


待我走後,柳嬤嬤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扶著老太君上床休息,老太君躺在床上,長籲短嘆。


13


此後十年,蕭明月誕下一名嫡女,侯爺另納了三房妾室,生育了四子四女。


可侯爺最珍視的隻有他與蕭明月的嫡子,沈辭遠出生時,侯爺抱著他喜極而泣;周歲時,以嫡長子的規格,大擺宴席,府中下人皆賞銀五兩,比之當初大婚,不遑多讓;三歲之後,更是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衣食住行很少假手於人。


可是許多年過去,這孩子始終不過中人之資。


至於府中的庶子、庶女,侯爺從未放在心上,即使是最小的兒子死得不明不白,侯爺也一句話也沒有過問。至於庶出的女兒,侯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而昭兒,於他而言,始終如鲠在喉。卻因著老太君的威壓,無處下手。


這十年來,每日下了學,定有陶怡居的僕人在那裡等著。


無論多晚,老太君永遠笑意盈盈地將她的小孫子迎進來,或談些生活裡的趣事,或是品嘗著新出的點心,每日裡總有著說不完的話。


彩雲就嘟囔地問道:「老太君就不困嗎?從前咱們府裡,老太君總是睡得最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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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她隻要等她的小孫子平平安安地來到她的跟前——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了委屈。隻有見過了,她才能安心睡下。


所以即使困得倚在椅上打盹,可是隻要看到那個孩子,她總是第一時間迎上去。


她無法左右侯爺的意志,無法將所有的危險鏟,便隻能盡自己所能默默守護著他,給他講老侯爺的英勇故事,教給他為人處事的道理,在他心裡種下仁愛、豁達、勇敢的種子,堅定地相信這個尚且懵懂的孩子會成為和先祖一樣的君子。


而昭兒也沒有辜負老太君的期望,他八歲作詞,十歲頌賦,十一歲入國子監,後得當世大儒翟文策欣賞,拜在他的門下。


翟文策為人刻板嚴肅,至今隻有這麼一個學生,也是異常珍視。


次年,翟文策又引薦昭兒拜了方子虞為師,方子虞乃翟文策至交,二人一文一武,名震中原。


方子虞發妻早逝,未曾留下一兒半女,待昭兒亦如親子,更將名震天下的方氏刀法傾囊相授。


同年,老太君突然病逝,半年後,昭兒也不慎從馬背上跌落,差點扭斷了脖子。


本朝尚武,勳貴人家多在府中設有校場,由公中出錢,重金聘請教頭,族中子弟皆可在此學習。侯府這樣的武將世家,自然也是有的。


昭兒自小練習騎射,馴服過無數烈馬,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可是當日,坐騎卻突然受驚,將昭兒從馬背上摔下,差一點就扭斷了脖子。


事後,侯爺處置了養馬的奴僕,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14


入了夜,我守在昭兒床榻,本來風神俊朗的兒郎,如今躺在榻上,瘦脫了相,颧骨高聳,眼窩深陷,看著就像一具骷髏套著一層人皮。


他的父親要殺了他——哪怕昭兒不爭不搶,哪怕他什麼都沒有做,僅僅因為侯爺莫須有的忌憚,他就動了殺心。


我甚至怯懦地想著,一直以來是不是——我都做錯了呢?如果昭兒不做嫡子,隻守在老太君身邊,侯爺是不是就會放過他?哪怕不養在老太君面前,撥了院子養著他,侯爺是不是也會放過他呢?哪怕不養著他,逐他出府,隻要他庸庸碌碌,侯爺是不是也會放過他呢?


不會的!腦海裡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我。不會的,永遠都不會的。


當年,李宛兒是不是也抱著這樣的僥幸?侯爺強迫她的時候,想著忍一忍,以後離了侯府就好了;後來有了身孕,想著忍一忍,即使一輩子離不了侯府,能有個名分就好了;再後來,被貶為賤妾,想著忍一忍,即使沒有名分,隻要守著孩子就好了;可是到最後,連她的孩子也被府中的下人按在馬桶裡,叫囂著他是賤人的兒子,一輩子都是爛的,臭的。她才終於知道,她已經無路可退。


如今,一切又到了必須做了斷的時候。


15


聖德十八年秋,像往年一樣,侯爺親率五十精銳上寶扇山狩獵,卻不幸遭遇暴雨,困在山中,錦衣衛、禁軍搜索了三日,仍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昭兒剛剛恢復了身體,便不顧生命危險,強行進山救父。


兩人都在山中不知所終,世人皆以為二人死了。


一個月後,沈辭遠以侯府嫡子的身份繼承爵位,我也從棲霞院中被驅逐到馬厩。


白日裡刷馬槽、喂馬,伺候貴人們選馬,到了晚上,就睡在馬厩,渾身長滿了虱子。


蕭明月的女兒蕭曼雲直接將我死去孩子的遺骸挖出,丟棄在臭水溝裡。


那是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即使已經死去了這麼多年,依然逃不過他人的侮辱。


我瘋了一樣撲向她——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蕭曼雲在我面前哈哈大笑,看我被三四個小廝按在地上,一腳踩在我的頭上:「就你也配和我母親平起平坐嗎?當初不過我母親一句話,父親就一腳踹死了你肚子的雜種!」


我心神俱裂,掙扎得要把這個女人撕成碎片。卻隻能被侍衛拖拽走,用鎖鏈鎖在了馬厩。


從此之後,渾渾噩噩,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眾人皆以為我瘋了。


再後來,昭兒孤身一人扶著侯爺回來,兩人衣衫褴褸,蓬頭垢面,渾身散發著惡臭,即使自報家門,也被門房甩著鞭子驅逐。


門房事後又覺出不對勁來,進府稟告了主子們,沈辭遠本想親自去查看,可轉念一想,又偷偷吩咐了人,尋到二人,拉到無人處,處理幹淨。


蕭明月知道後,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後來,在暗衛的幾番營救下,才勉強脫身。


回府之後,侯爺一怒之下,賜了沈辭遠毒酒,將蕭明月貶為賤妾,趕到了莊子裡去。


可是等沈辭遠死了,侯爺心中沒有一點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有了一絲無法言明的心痛。


這件事之後,侯爺也是心灰意冷,將爵位傳給了昭兒,整日裡於後院借酒消愁。


昭兒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卻不是他心中最滿意的那個兒子。


當初昭兒從馬背上跌下,侯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在聽到昭兒病危,也許熬不過今日的時候,他甚至是欣喜的,隻有他死了,他的兒子才會變成真正的嫡長子。他驚異於自己的心狠,難道僅僅是因為忌憚嗎?不,是因為不愛吧,不愛李宛兒,不愛沈昭安,而不愛的背後,是無數的利刃尖刀。


16


沈辭遠死後的第三個月,侯爺想起他曾經有一個小通房,她自小便伴在他身邊,若是他不服先生管教,或是惹出什麼荒唐事來,她就會拿起戒尺打他手心。


他卻愛極了她發脾氣時,睜得圓圓的眼睛,後來,甚至故意為了氣她,故意溜出去打架,把她氣得哭得不行,他又做小伏低地哄她開心。


他對她很是喜愛,可是耐不住好友相邀,又頻繁地流連於賭坊青樓。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好玩的事情總有很多,他就不再怎麼主動去找她,等終於想起來的時候,她染了很重的風寒,他去看了一眼,囑咐了下人好好照顧,轉身就又約了好友,攜了幾個清倌,出城踏青。


等他再闲下來時,她已經死了。


後來他在教坊司遇到蕭明月,她的家族牽涉到謀反案中,如今隻留她一人在世。


坊中的男人都拿淫穢的眼神盯著她瞧,她惱怒至極,盯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怒目而視,他的腦子轟一下就炸了。


他從教坊司中帶回蕭明月,衝破一切阻礙,以正妻之禮迎娶她過門,發誓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待她。


她給他推薦的親戚,他基本照單全收,全部安插到各個府衙;她跟李若清起爭執、鬧矛盾,就算知道是明珠的錯,他也舍不得罰她,反而不動聲色地處置了李若請的雙親,唯一失策的是,沒有想到那兩個老東西竟真的是一文錢也沒有貪沒。


即使是老太君出面,跟他說明珠做錯了事,他也依然壓下來,並且後來連續拒絕了母親好幾次的邀約,下棋的時候也不讓著她了。


後來更是縱得她無法無天,殺了最小的庶子之後,膽子也大了,竟是趁著他不注意,連老太君的藥都敢換了。


可她還是舍不得傷她,就是如今,他還是想把她接回來,隻要她知錯了,他可以從其他的庶子中挑一個資質好的,過繼到她的名下。


可是他派去的人卻告訴他,蕭明月逃了,跟著莊子裡的管家,遠走高飛。


侯爺這次徹底震怒,連他最愛的嫡女,也三尺白綾葬於閨房。


至於伺候蕭明月母子的僕人,女子全部賣入下等娼寮,男子全部送到宮中做了太監,一時間,侯府人人自危。


經過這些事,侯爺一夜白了頭發,徹底病倒了。


17


這些日子邊疆不穩,朝廷內外愁雲慘淡。昭兒與他師父率十萬大軍,領命出徵。


府中隻有我一人,日夜伺候在侯爺的床前,可他還是病得越來越厲害,到最後已癱在床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想著這些時日以來,一出一出的大戲,不禁笑出聲來。


我原本隻想讓他一個人死在寶扇山上,可是派了那麼多暗衛去暗殺,卻還是被昭兒救了回來。


救回來好啊,要不然還看不到後面這麼多精彩絕倫的大戲。


侯爺狐疑地看著我,「啊啊啊」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小心翼翼地把藥吹了,輕輕地放到他的嘴邊:「侯爺,你想不想見蕭明月?她沒有逃,我把她做成了人彘。以後,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侯爺目眦欲裂,小拇指掙扎著想要抬起,卻最終無力地落下。


此後四年,侯爺長宿在蕭明月房中,蕭明月終於如願生下嫡子。


「昭而」他的臉色憋得發青,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我……我……」


「侯爺也知道痛嗎?你殺別人至親的時候,有想過今日嗎?


「我本來隻是想一刀殺了你啊,可是你防備得緊啊。後來我有了昭兒, 本來都要放棄復仇了, 可是你非要殺他啊。你要第二次殺了我的兒子啊!像你這樣的畜生, 早該死了!」


我欣賞著他恐懼的樣子,緩慢地從身側的匣子,拿出了當年的那把斷劍。


一手捂著他的嘴巴,一手一點點割斷他的脖子。


侯爺還記得嗎?你曾經說過,如違誓言,當如此劍!


可如今十八年已經過去了, 總該到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18


當十幾年的恩怨一筆勾銷,我給昭兒留了封告別信,跨上包袱來與老太君做最後的告別。


她生前庇佑了我和昭兒,死後又將侯府的暗衛交給了我,她什麼都沒說,可是她什麼都知道。侯爺是她的兒子,她唯一能做的,也隻是讓他死在她身後罷了,免得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徒增傷悲。


一個月後, 昭兒一人一騎, 追敵千裡,於千軍萬馬中,取敵軍首領項上人頭, 一戰成名。


半年後, 大軍凱旋, 帝親迎, 賜婚翟文策獨女。


兩年後,昭兒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眉眼像極了他的娘親。


他寫信催我回去,參加我小孫女的百日宴, 可我已經躺在榻上病入膏肓。


我當年失子到底傷了底子,常年斷不了藥,蕭明月有孕後, 侯爺撥了彩雲到我身邊,在我的藥膳中日日下毒, 若不是我懂些藥理, 趁著彩雲不備, 倒了許多,哪能活到今日呢?


可總有躲不過的時候,我不喝, 侯爺又怎麼能安心讓我活著呢?


我自知時日不多,可我不想死在昭兒面前,隻有我走了,昭兒的心裡就會永遠有一份念想。


而那些關於仇恨的記憶, 也會隨我一起被埋葬。


昭兒,會帶著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永遠生活在陽光之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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