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又開始心疼我爹了:
「你爹的眼神好可憐,好無助。
「他有多麼羨慕他的姐姐啊!
「為什麼他媽媽不能像對他姐姐那樣去對他?」
我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小聲問道:
「那世間其他人,像對待我姑姑一樣對待我爹可以嗎?
「奪他太子之位,逼他入贅嶽家,定下他不許常回娘家,要他多多侍奉嶽父,甚至他會有遠贅和親匈奴的風險。
「然後太子之位讓我姑姑來坐,他願意嗎?」
神女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並不在意,隻是說了一句:
「你別發癲。」
我愣愣地看著神女,神女仍舊滿眼心疼地看著我爹。
盡管我爹身側是年輕的比女兒大不了幾歲的第三任妻子,是垂頭弓腰侍奉的宮女,是戰戰兢兢毫不活潑的女兒。
她們都不值得心疼,我死去的生母、嫡母也不值得心疼。
隻有我爹值得心疼。
6
宮宴結束前,長公主姑姑在皇祖母耳畔悄聲說了一句,皇祖母便將目光轉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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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令宮人把我繡的百壽圖拿出來,誇獎一番之後,表示要為我擇婿。
我低下頭表示羞澀,實際上兩滴淚珠正好砸在手腕上的紅珊瑚手串上。
這是嫡母用命給我換來了一場逆天改命。
皇宮宴會,百壽圖,皇後指婚,長公主做媒,又是太子之女。
我被許配給了齊王世子,年齡相當,英俊多才。
指婚後。
我尚未從人生將要發生的巨變中回過味來,便聽到神女在我耳邊說道:
「這個齊王世子也挺讓人心疼的。
「他母親為了生他,難產死了。
「他從小就沒有生母關愛,其他人對他好,都是因為他的身份。
「唯一真心對他的,隻有他的庶妹,結果他的庶妹婚後被丈夫家暴打死,他更加傷心,從那以後就醉心詩詞,以此寄託,好可憐。」
我喃喃道:「是啊,好可憐。」
可憐他那因難產而去世的母親。
可憐他那被丈夫家暴打死的妹妹。
他身世高貴,他醉心詩詞,他未來能繼承齊王之位。
他真可憐。
他若能託生為女子,他就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可憐。
7
我成了世子妃。
但世子並不喜歡我,因為他覺得擅長女紅的女子太過匠氣,他喜歡的是能與他談詩詞歌賦的才女。
男子強行把女子捏成各種形狀,卻不保證各種形狀的女子,一定能配上喜歡她這種形狀的丈夫。
男子不喜歡,就隨手扔了。
即便他扔不了,正妻的位置給了不喜歡的女子,他們還有小妾的位置,還有外室的位置,還有妓女的位置。
女子卻隻有一個位置,丈夫的位置。
如果丈夫不喜歡她,那就怪她自己命不好,她選不了其他的。
我命不好。
但我喜歡看命好的女子,我喜歡看她們張揚,看她們肆意,因為我知道她們有多不容易。
我知道,她們其實隻需簡簡單單換個性別,她們就是家中的寶貝,她們就可以更張揚,更肆意。
我不會作詞,也不會寫詩。
所以我把那些才女妾氏的作品都認認真真地抄寫下來,差人做成詩詞本子。
神女撫掌大笑,興奮異常:
「你是要把她們的作品傳出去,然後找個外男來汙蔑她們往外寫情詩。
「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地行使正妻的權力,除掉她們了,對不對?」
我心平氣和地問道:
「我為什麼要除掉她們?」
神女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是正妻,她們是小妾。
「你就應該除掉她們啊。
「這是你合法的權力。」
我笑了笑,淡淡說道:
「我要是真有權力,就讓她們都當男子。」
讓她們都當家中的寶貝,當人人豔羨的才子。
讓她們去科舉,去教書,她們可以縱橫廟堂,影響天下,也可以退居鄉野,受人敬重。
而不是一群一群地龜縮在後宅,服侍一個男人,才氣日漸萎縮,容顏日漸色衰,要跟更年輕的才女爭寵,還要擔心正妻哪天突發奇想要收拾她們。
神女。
你既然可憐那些男子,你為什麼看不到那些男子身邊的女子?
她們身在熔爐,數不勝數在沉默著燃燒。
而那些男人,隻是個別被熔爐溢出的火焰濺到,就大呼小叫。
8
世子喜歡上一個罪臣之女。
因為在他眼中,我是個極其大度,從不嫉妒,還能幫忙整理詩詞的賢妻。
所以他並沒有瞞著我,還把那個罪臣之女的詩詞拿來給我鑑賞。
我對此笑著接納。
隻要我能把一些女子的作品流傳下去就好,因為我想讓後人知道,有多少女子的才華都淹沒於後宅。
我雖然不會作詩寫詞,但也有一定的欣賞能力。
那個罪臣之女的作品,令我驚豔至極。
我心懷期待地等待著世子迎那個罪臣之女入府,我甚至連院子都收拾好了,裡面放了上好的筆墨紙砚。
我想讓她有自己的房間,沒有人打擾她,她可以安靜專注地寫詩作詞。
就像無數個書香世家裡被供養的男人一樣。
我沒等來她,卻等來了她的死訊。
齊王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最厭煩舞文弄墨的女子,隻不過礙於世子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裝看不見,才一直眼不見心不煩。
但這次他忽然就煩了,所以下令把那個罪臣之女殺了。
我隻來得及留她的一篇作品,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清楚。
我給她準備了書香世家專門給男人準備的書房,她卻不來了。
我沉默地坐在原本給她準備的書房裡,看著面前的筆墨紙砚,很想寫點什麼,就像我爹懷念亡妻一樣。
我也想寫懷念我的生母,懷念我的嫡母的文章。
我父親還可以有很多妻子,還可以寫很多篇懷念亡妻的動人詩詞。
我卻隻有兩個母親。
我從沒被教過如何寫詩作詞,所以我寫不出來他那樣的、深情的悼亡詩詞,我隻能無力地看著面前的文房四寶。
世子在這時候闖進來,醉醺醺,一把掀翻了桌子,又憤怒地指著我罵道:
「為什麼世間有才的女子都死了?
「你這種蠢笨的女子還活著?
「你不配!」
他失去理智,抽出長劍,一劍揮來。
我十分僥幸地避開,在丫鬟的保護下,連忙逃了。
後來才知道,他被他爹訓了一頓,他不敢跟他爹對罵,所以來罵我。
他爹看不慣他喜歡才女,殺了一個才女。
他受不了他爹罵他,就過來罵我,甚至差一點殺了我。
神女替我鳴不屈,恨恨罵道:
「都是那群才女惹的禍,女人學什麼詩詞?老老實實,能當妻的當妻,能當妾的當妾,不就行了?
「我好心疼世子啊,他被他爹罵了一頓。」
我張了張嘴,又算了,我不想說什麼了。
當夜。
我夢見我為那個罪臣之女準備的書房裡,有一位女子沉靜地坐在書案後懸腕揮毫,寫下一篇篇驚豔的詩詞。
若真的有另一個時代,我想女子的命,一定比男子被罵了一頓更讓人心疼。
9
世子老實了,他不再醉心詩詞,而是在他父親的培養下,學習政務,整理府上生意。
或許是出於那天在書房裡差點殺了我的愧疚,他對我的態度也越發敬重。
神女美滋滋道:
「浪子回頭,他終於知道尊重正妻了。
「你看你多幸運。」
我回想起後院如同花枝敗落的那些妾室。
因為世子喜歡才女,她們像花一樣被移植進來。
又因為世子的性格轉變,她們像花一樣迎來冬天,並且面對嚴寒,毫無反擊之力。
我真幸運?
我真幸運沒有像那個罪臣之女一樣,用自己的一條命,換一個男人的浪子回頭?
我對神女說道:
「如果我真幸運的話,應該是我當世子,他當妻子。
「應該是他差點死在我的劍下,他還要感激我浪子回頭。」
時光一點一點熬過。
齊王死後,世子成了齊王。
我成了世子妃。
10
同年。
皇祖父病重,我陪著齊王一起進京,以齊王妃的身份,見到了許多故人,而神女顯得比我更激動:
「你爹就要登基當皇上了!
「好心疼他啊,這時候他母親的目光,還是放在他姐姐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等他當上皇帝以後,他跟他母親之間的怨恨更是永遠無法化解了。」
我爹和皇祖母之間雖然不甚親密,但也不至於有怨恨吧?
不過很快,我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皇祖父去世後,我爹繼承皇位,成了新的皇帝。
而我的長公主姑姑因為之前屢次進宮伺候,導致身體虛弱,在冬季時,得了風寒,並且越發嚴重。
我作為侄女,在她床邊侍疾。
長公主姑姑燒得糊塗了,時不時說一些胡話,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還是在喊娘,仿佛她一生病,就回到了小時候。
皇祖母擔憂女兒,想來見。
父皇死死攔住他的母親,理由也很冠冕堂皇:
「母後年紀大了,姐姐若是把病傳染給您怎麼辦?」
父皇不僅不讓皇祖母去看望女兒,還下令禁止後宮中人向太後傳達消息。
盡管皇祖母多次去求他,他仍然心冷如鐵,然後傷心地表示:
「母後還是隻關心姐姐啊。」
神女瘋狂碎碎念:
「好心疼你爹。
「他雖然是皇帝,但他的內心隻是一個沒有得到母愛的可憐大男孩。
「世間所有人都對不起他!」
我想到,可是我的長公主姑姑快死了啊。
一個極冷的冬天。
我在長公主姑姑床前侍疾,到了深夜,迷糊了很久的她突然清醒,從帳子裡伸出一隻手,攥住我的手,喊:
「娘。」
我連忙提醒,喊道:
「姑姑。」
長公主姑姑淡淡的聲音從帳子裡傳來:
「我知道是你,隻是我身子難受,總想喊娘。」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長公主姑姑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知道我快死了,母後在皇宮裡一定很擔心我。
「等我死後,請你轉告她。
「請她一定要好好活,至少活個二十年,到我投胎轉世後,能生她的時候,她再死。
「因為我下一世,要當她的娘。」
我心中思考長公主姑姑這話,是不是在倒反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