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著發誓似的,繼續說了下去:
「我要是給她當娘,一定好好當她娘,隻當她一個人的娘。
「我不會偏心她的哥哥弟弟,讓她從小受委屈,讓她被哥哥、弟弟打了,她告訴娘,娘還罵她是外人。
「我隻當她一個人的娘。
「你讓她好好活,二十年後,來投胎給我當女兒。」
我覺得有點想笑,姑姑這話真的是倒反天罡。
然而沒等我想好要不要笑的時候,姑姑的手就松了,沉了下去。
11
幾天後。
我挑了一個冬日裡的暖陽天,在上一個討論的還是明天吃什麼的時候,隨之輕描淡寫地向皇祖母說完了姑姑臨終前的遺言。
皇祖母還維持在一個捏杏仁往嘴裡送的動作。
她終於還是知道了女兒的死訊,並且知道了女兒的遺言。
頓了頓後,她還是把那顆杏仁送進了嘴裡。
她嚼啊嚼,仿佛那顆杏仁嚼不完一樣。
半晌。
皇祖母「哇」的一聲,噴出大口鮮血,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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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在我身後傳音入耳,哈哈大笑:
「報應報應!
「讓這個老妖婆偏心女兒!
「不過反正她也快死了!」
12
神女說得沒錯,皇祖母的確快死了。
姑姑臨終前,希望皇祖母再活二十年,皇祖母卻連二十天都沒堅持到。
她閉著眼睛,不沾米水,更不肯見她的兒子。
我是唯一不被她排斥的親人,所以被父皇委以重任,派進來伺候皇祖母,以及說服她願意見我父皇。
我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
皇祖母終於到了出氣多,進氣少的一天,我有些慌,又不太慌,因為我不算漫長的生命裡,見過了太多女子的死亡。
我撫摸著手腕上的紅珊瑚手串,忽然想起來有話要說,並不是我父皇教給我幫他賣慘的那些話,而是我年少時沒來得及說出的話:
「祖母。
「我有個嫡母叫婉珠,你要是下去了,你幫我帶一些話給她。」
我嘮嘮叨叨說了許多事情,全都是年少的回憶,從第一次見到嫡母,到最後聽聞她的死訊。
我說完。
皇祖母卻氣息平穩了,甚至還能睜開眼睛,有些無語地看著我。
我微感尷尬。
皇祖母卻說道:
「把你父皇叫進來吧。」
我不知道我說我自己的往事,怎麼會叫皇祖母改變對父皇的態度,但我還是出去把父皇叫了進來。
父皇快步走進來時,被門檻絆了一下。
神女在我耳邊尖叫道:
「他好可憐,他見母親都是用跑的!
「即便這個母親根本不愛他。
「好心疼你爹啊。」
女子,活著,或者死了,在神女眼裡,都不如一個男子差點被絆一跤值得心疼。
父皇坐在皇祖母床邊後。
皇祖母卻伸手招我,讓我也坐過去,然後如我剛才一般,也說起她年少時的往事。
都是女子平常事。
不如哥哥,不如弟弟,是家裡的外人。
被哥哥欺負了,被弟弟欺負了,咬碎了牙和血往肚子裡咽。
就連最親的娘親都不幫她。
父皇都聽得眼淚汪汪的。
皇祖母瞳孔有些渙散,氣息時長時短,斷斷續續說道:
「我就不明白。
「你們男子這麼欺負女子,幹什麼還讓女子給你們提供母愛呢?
「女子被你們男子這麼欺負,憑什麼還欠你們母愛呢?
「我要——
「我要去找我女兒了。」
皇祖母閉上眼,她終於歸於平靜,終於可以逃離這個困了她一輩子的皇宮,可以自由地去見她的女兒了。
父皇痛哭出聲。
神女瘋狂碎碎念:
「好可憐!
「好心疼他啊,他母後最後想的還是女兒。
「天哪,感覺他要碎了。」
13
得益於皇祖母最後因為我而改變態度,願意見父皇,並且說遺言的時候,也招手讓我過去。
父皇不可能再彌補皇祖母了,所以或許是在我身上寄託了哀思。
他封我為長公主。
我終於成了我年少時仰視的身份。
我本想留在京都,但是父皇表示我是外嫁女,京都相當於娘家。
我身為長公主,是天下女子表率,就算婆家沒有公婆需要孝順,我也得去婆家,不能待在娘家。
這話聽著莫名有些耳熟。
不過沒關系,我麻溜滾了,在齊王妃和長公主兩個身份的加持下,我過得無比自由,甚至容貌的衰老,都讓我感覺更自由了。
因為老太太行走於市井,不會有人憑空誣陷她是故意拋頭露面,想勾引人。
我享受權力,我也享受衰老。
當齊王因為飲酒嘔吐去世以後,我就像年輕時的齊王一樣,目光始終為才華橫溢的女子而停留。
我有足夠的俸祿買下她們的詩詞畫作,印成書籍,傳頌成歌,並大力稱贊她們的才華,鼓勵她們繼續鑽研。
我甚至可以讓戲班子的人把我年少時和嫡母的故事,和那個從未謀面的罪臣之女的故事,寫成戲劇,然後一遍一遍,在戲臺上上演。
紅珊瑚手串在我的手腕上歷經歲月的痕跡。
我笑眯眯聽著戲詞,看著臺上的表演,好像能從戲臺上的唱念做打裡,窺見一抹少年時的光影。
誰能想到當初差一點被送去給肺痨鬼衝喜的閨閣少女,會成為長公主,會成為齊王妃呢?
我已經很久沒在意過神女了。
直到她和我的貼身丫鬟爭執起來,爭執的問題還是,她們倆誰算我的貼身丫鬟?
當然不是神女了。
她是神女,她一直是那個心疼男人的神女。
貼身丫鬟原本是我嫡母的陪嫁丫鬟,嫡母死後,我將她收到身邊,不知不覺,竟然也跟了我這麼多年了。
她倒沒怎麼爭。
為此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人是神女,並且對我說道:
「你把她趕出府!」
我不知道這個神女有什麼用,她既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也不能看穿人心。
甚至在畫本裡常寫的悲憫世人上,她也表現平平。
當然,如果世人隻包含男人的話,那麼這個神女確實挺悲憫世人的。
我淡淡問道:
「給我個理由。」
神女大呼小叫,道:
「我才是一直跟著你的貼身丫鬟,這還不算理由嗎?」
面對我平靜的目光,神女還是率先敗下陣來,一臉氣餒地揮手道:
「你先把她們所有人趕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跟你說。」
14
面對其他丫鬟擔憂的目光,我並沒有說什麼,而是衝她們點了點頭,讓她們全部暫且回避。
神女深吸一口氣,看著我,說道:
「你最近是不是能感覺到,你的身體很衰弱?」
我有些詫異,開始懷疑這個神女不會真的有神力吧?
見我點頭。
神女湊近過來,一臉悲催地說道:
「長公主,其實我不是神女。
「我就是一穿書的讀者。
「我唯一的技能是傳音入密,但是這雞肋技能連混個飯吃都做不到,我還被拐進太子府當了你的丫鬟。」
我聽得雲裡霧裡,問道:
「什麼是穿書?」
神女解釋道:
「就是一本書,裡面有主角,有配角。
「一個人隻是看這本書,結果她的靈魂卻進入了書裡,成了裡面的配角。
「我就是這個人。」
我點了點頭,表示基本能理解,然後說道:
「繼續說。」
神女見我接受能力強,立刻激動地表示:
「我看的那本書,主角其實是你爹新娶的年輕皇後。
「她作為皇後,在給皇帝守喪期間,和太子搞在一起了,她從尼姑幹起,又成了皇後,之後熬死皇帝,登基為女皇。」
我微微睜大眼睛, 聲音詫異:
「女皇?」
還從未聽說過有女子登基為皇的奇事。
神女使勁點頭, 然後說道:
「女主角在寺廟裡當尼姑的時候, 碰到了長公主生前的貼身丫鬟。
「長公主去世後, 一生積蓄全給了這個貼身丫鬟。
但求我去衝喜的人,是我爹的一個忠誠老部下,他唯一的兒子是個肺痨病,天天咳血,已經時日無多了。
「「貼」「之後女主角當了女帝, 那個貼身丫鬟成了女官, 她大力推崇修建巨船, 遠渡重洋, 帶回了珍妮紡織機和數名在當地被排斥的科學家,可以說是她憑借一己之力,把封建社會推向了現代社會。」
說完。
神女又美滋滋道:
「本來我還吐槽結局扯淡, 一個封建社會的丫鬟,怎麼可能有那樣的眼界?
「沒想到我穿書了,看來那個貼身丫鬟本來就是我!」
我不動聲色, 問道:
「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 珍妮紡織機是什麼?
「那幾位科學家名字叫什麼?
「你說的現代社會, 是不是指女子有才華,就能和男子一樣科舉?」
15
神女向我一一解釋清楚, 而我態度端正, 甚至拿筆記了下來,如同認真聽課的學生。
她說了足足半個時辰,我也記了足足三頁紙。
神女口幹舌燥,過去喝水。
喝完後。
她中毒了, 但或許是我給她下的毒不夠多,她躺在地上垂死掙扎,瞪大眼睛,問我:
「為什麼?」
我含笑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自己的腿, 親自動手, 把腳上纏了幾十年的裹腳布,一圈一圈扯開,又臭又長。
我把裹腳布扔到了這個神女的臉上, 眼睜睜看著她逐漸窒息, 輕聲說道:
「我曾經真的以為你是神女。
「我以為你在我身邊看過一遍世間女子的痛苦, 你就會來幫我們。
「我看你一次又一次地心疼那些男人, 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
「你既然那麼心疼他們,那你就替我分擔一點他們帶給我的痛苦吧。」
神女在裹腳布裡窒息而亡。
我感覺血液從腳部開始瘋狂上湧,我已然年邁的身體承受不了, 倒在座椅上,嫡母的陪嫁丫鬟聽見動靜不對,衝了進來。
我笑了笑,讓她不必叫大夫了, 讓她拿起桌子上的三頁紙。
在臨死前, 我說不了太多話,眼前已然出現了幻覺,是嫡母來接我了。
貼身丫鬟已經流著淚湊近我嘴邊, 我隻好指著地上被裹腳布憋死的神女,做出最後的交代:
「別像她一樣,跪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