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鄭浩,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按下心中疑惑,走進殿內。
元宏坐在御座之上,見我來了並不說話,隻是玩味地看著我。
此刻並不是爭一時意氣的時候,我利索地下跪求情,「皇上,聽說您將父親下獄,臣妾鬥膽,不知臣妾父親犯了什麼錯,可否請您寬恕他。」
他把玩著手中的羊毫筆,故意將語調拖長,像狩獵者在玩弄他的獵物,「這個麼,要問他自己了。」
「還請皇上明示!」
元宏終於把筆甩在一邊,抬起頭看我,冷冷道,「鄭將軍前日稟報,你父親昔年駐守西北貪虐無道,大肆斂財,西北百姓苦不堪言!他做下這種事,你還好意思來問朕!」
原來鄭浩是為此而來。
我逼著自己定了定心神,「皇上,鄭浩曾是父親的副將,當初攻打西涼,他帶兵叛逃險些令數萬將士命喪黃沙,這樣的人說話怎可信他!父親駐邊數十年愛民如子,西北無人不知,皇上為何這樣任人誣陷他!」
他的眼神凌厲無比,「是不是誣陷,朕說了算。」
我心中一陣絕望,「皇上,父親曾為了你屢次涉險,險些活不下來,如今他交還兵權多年,你為什麼突然要趕盡殺絕。」
他閃到我身前,俯下身來看我,「不是突然,你們馮家,朕很久以前就不想留了。」
「君王就該睥睨天下所有人,可所有人都說馮家對朕有大恩,朕欠了馮家,你知道朕有多厭煩嗎?一個母後不夠,又來了一個舅舅,除了舅舅,又多了一個你,每次見你討好朕的嘴臉,都讓朕覺得無比惡心!不過是想從朕手上分得權力,一輩子綁著朕罷了!」
他隨手將一封奏折甩在我臉上,我顫抖著打開,刺目的朱批盡收眼底。
隻有一個字,斬。
7
Advertisement
我不知道是怎麼被元宏的人拖回寢宮的。
他下令處死馮家上下七十餘人,滿門抄斬。
我在心灰意冷中尋過短見,但很快就被救了下來。
我必須活下去,以彰顯他這個皇帝的仁厚與寬容。
但也僅僅是活下去。
不出兩日,廢掉我和冊立新後的聖旨一同傳出,我像一塊破布一樣被扔出了椒房殿。
那裡要迎接它的新主人,而我的住處則將是冷宮。
宮人們押著我到了冷宮後似乎是嫌這兒晦氣,連忙走掉了,轉眼間隻剩我一個人。
馮家世代忠義,卻落得如此下場。
昔年元宏剛剛即位,姑母垂簾聽政,她本有意讓父親繼續執掌西北軍權,卻被父親斷然拒絕。
他撫著我的頭發緩緩和姑母說,「如今你主持朝政,晴兒也即將入宮為後,我若再有軍權那外戚也太過勢盛,將來宏兒親政恐怕艱難,不如我就放下吧。」
於是戎馬半生了的大將軍就這樣解甲歸田,在京中領了個虛銜。
我出嫁前,父親牽著我的手,「晴兒,進了宮之後,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要對你表哥好,聽他的話。」
彼時我年少天真,揚起臉蛋回父親,「我喜歡表哥,自然會對他好。」
父親的臉上是我看不懂的苦笑,他輕聲嘆息,再沒有說什麼。
我揣著一腔熱情進了宮牆,卻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徹。
新婚之日,我蓋著紅蓋頭等啊等,卻始終沒等到元宏。
一國皇後,獨守一夜空房。
我想,應該是我哪裡不夠好,惹得元宏不高興了。
於是我去學刺繡,平時拿弓箭的手拿起繡花針,不知被刺了多少次才繡出一個小小的香囊,我當寶貝一樣送給他,轉手就被他賜給了下人。
聽說他喜歡喝杏仁茶,我興致勃勃地去跟御廚學,他隻看了一眼,就說,「真是倒胃口。」
似乎無論我做什麼,都會惹他生氣。
就這樣吧,我心想。
我,父親,馮家,我們都這樣默默退到舞臺邊緣,換取彼此的心安。
可即使如此,元宏他也不肯放過。
母子之情,舅甥之情,夫妻之情。我們曾給過他最熾烈最純粹的感情,卻從未被他信任,被他一一斬斷。
然而不等我想完心中悲苦,卻突然傳來一陣悽厲叫聲。
那聲音高且尖銳,回蕩在深夜的冷宮之中格外刺耳,激得人渾身戰慄。
我趴到門邊,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卻被破門而入的一雙手抓住了頭發。
緊接著,我聽見那女聲咯吱一笑,「馮淑文,你也到這鬼地方了——」
我搞不清楚狀況,索性閉上眼,如果真的在這裡被殺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然而須臾間,一個身影閃過,幫我松開了抓著頭發的那雙手,鼻尖隱隱縈繞著一縷清香。
一個溫潤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皇後娘娘,沒嚇著您吧。」
8
我睜開眼,隻見一個修長清逸的人影扶住剛剛那個襲擊我的老婦人,輕輕地拍著她,似乎是想讓她平靜下來。
我看著他身上的服制有些眼熟,不等我開口問,他就自己搶先一步說明,
「娘娘,小人是宮中樂師,您喚小人常舟便好,這是安太妃,她神智有些錯亂,驚到您了,實在抱歉。」
常舟抬起頭,露出一張溫潤清俊的臉,懇切道,「安太妃今夜發作一陣後不會再鬧了,皇後娘娘盡可安心睡下。小人還有事,日後一定和您好好解釋。」
「等等,」我叫住了準備離去的他,「你不必自稱小人,我也已經不是皇後,下一次,叫我馮晴就好。」
常舟輕笑一聲,拱拱手示意知道了,隨後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日後的晚上,他如約前來,國喪期間不許飲樂,他確實有很多空闲。
安太妃這幾日沒有像那夜一樣發作,隻是每每我想和她交流時,她總是呆愣愣的,異於常人。
因此,常舟一出現,我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疑問。
在他娓娓道來的講述中,我終於弄明白了這個故事。
安太妃曾是先皇獨寵一時的妃子,風頭最盛時,連姑母都不能撼動。
但隨著時間流逝,先皇難免又有新寵,此時安太妃已經得封高位,又有孩子傍身,按理說隻需要認清現實,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
然而她卻無法接受,她無法容忍之前先皇給她的那些榮寵可以輕易地再給別人,因此對新寵屢屢刁難。
先皇十分氣憤,重責了她一頓,正當她傷心難過之時,她的孩子也病了。
她苦苦懇求先皇救救她的孩子,但被那新寵挑撥,說她隻是想借孩子爭寵,不要理會。
後來那小皇子沒有挺住,沒了。而先皇深信是她自己爭寵害死了孩子,一怒之下就把她打入了冷宮。
自那之後,她就再沒有醒過,一直活在那場噩夢之中。
聽完後,我不由得默默,對帝王動情是這世間最危險的事情,安太妃當日對先皇用情至深,因此才有種種不當的舉動。可她並沒有真正地傷害誰,帝王就頃刻間與她反目,昔日的情誼與共同的孩子都可以不顧,將她隨手扔在這裡幾十年,至死都沒有再想起。
良久,我才再度開口,「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又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常舟直視著我的眼睛,語氣十分認真,「我剛進宮奏樂時,常被師傅責罵,有一日我生病了又被罰不許吃飯,暈頭轉向地摸到了冷宮,安太妃見我倒在門口,將我當成了那個夭亡的小皇子,救了我一命,自此,我有空時就會來冷宮看望她,就當是報恩。」
他略作停頓,「而我和你說這些,是不想讓你再步她的後塵。」
9
我心中不由得一震,剛要開口說不會,轉念一想,自己也許已經步了安太妃的後塵。
我與她皆是親人盡喪,被發配到這冷宮當中,唯一的不同是我的神智尚且清醒,但我如果一直像現在這樣消沉下去,又能清醒到幾時呢。
可是我又該怎麼做呢,姑母臨去時叮囑我去做做當皇後以外的事,可是這十多年,除了當皇後,我早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除了當皇後,你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常舟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原來我剛剛不小心將心聲說了出來。
「你還記得嗎,有一年中秋大宴,那天風很大,吹得舞臺上最重的布景都搖搖欲墜,就在它快要被吹垮的時候,你從臺下飛身過來把它扶正,如果沒有你,那在布景下彈琴的人早就沒命了。」
「馮晴,那個彈琴的人就是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似乎真的能與記憶中那個驚惶失措的琴師對上。
他衝我彎了彎嘴角,「如果你真的隻會當皇後,那我怎麼能好端端在這裡呢。」
10
自那之後,常舟經常出現在這偏僻宮殿之中。
他照顧太妃之餘,總給我帶點小東西,宮外的吃食,解悶兒的小玩意,甚至還有一些蔬菜的種子。
我在這冷宮裡努力地活著,他們送來的都是些殘羹剩飯,我就自己搭了個爐灶,闢出一塊地來耕種。
有時鳥雀飛過冷宮,我用自制的弩箭射落,烤了給我和太妃打牙祭。
常舟有時看到這場景,就站在一旁衝我笑,恍惚間讓我想起小時候我跟隨父親打獵,叔伯兄長們也是這樣溫柔看我,眉眼含笑。
在這宮中當一個不能行差踏錯的皇後已經太久,我都快忘了,十二歲前,我最愛熱鬧,劍弩不離身。
常舟還和我講宮中諸事,聽說張妙漸失帝心,元宏對她冷淡了許多,她惴惴不安終日惶恐,腹中的孩子也沒有保住。
我並不意外,元宏就是這樣的人,救命恩人也不過是掛在嘴上說兩句,朝夕相處久了,一樣被他提防。
更何況,張妙真的對他有救命之恩嗎?
冬去春來,姑母去世已經整整三年。
快到我的生辰了,也許是因為習慣,元宏依舊選了這日來操辦本該是皇後生辰的千秋節。
常舟今天要去侍宴,臨出發前,他特意來冷宮找我。
「國喪期間不許奏樂,你都沒有聽過我的琴聲。今晚,我可以過來給你彈琴嗎。」
我望著他羞澀又忐忑的臉,終於確定了一些事情。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牽過他的手,「好啊,我等著你。」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頭深深垂著跑到門邊,還是不放心地回頭叮囑,
「一定要等著我啊。」
看我又點了點頭,他這才放心離開。
我幹脆坐在院內,耐心等待,心情是許久沒有的愉悅。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有等到他。
11
宴會過半,冷宮突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
我心中滿是疑雲,卻隻能開門,門外竟是元宏的貼身內侍。
「梁公公怎麼有空來此。」我勉強笑著,卻依稀預感到不好。
那太監卻打起了啞謎,「娘娘,皇上請您到椒房殿去見兩個人,或許是您的大貴人呢。」
我被一路簇擁著回到了椒房殿,元宏正在主座坐著,剛一進殿,就響起誇張的驚叫聲。
「正是這位娘娘,皇上,正是她!」
我看著聲音的來源,那是一對老夫婦,待看清他們的臉後,我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我十歲上的時候,在邊境撿過一個小少年。
他年紀輕輕卻渾身都是傷痕,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拖到有人煙的地方。
那時我是背著父親偷偷跑出來玩的,渾身上下兜比臉都幹淨,無奈之下隻能絞開了隨身帶著的一塊金令牌,拜託一家農戶收留我們。
我照顧那少年好幾天,他隻迷迷瞪瞪醒來一次,交給我一塊玉佩表示感謝後就又昏睡過去。而父親的人正好在這時找到了我,我怕他老人家大發雷霆,趕緊跟人走了,玉佩都忘了拿。
兩年後,我又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待想起來後,我第一時間跑去和元宏說,看,我們多麼有緣。
可他的眼神卻充滿厭惡。
「馮晴,你們馮家為了挾制我,連我去做質子的事都打聽得這麼清楚,真是好心機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憤怒嚇得一愣,從此再也沒有提起。
而多年之後,那對農戶夫婦出現在椒房殿中,他們看到當今的皇後娘娘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是那時的女孩。
他們拿出多年以前的那塊金令牌,那上面已經有些劃痕,但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大字,馮。
一切水落石出。
元宏大步流星地越過眾人走到我身邊,緊緊擁住了我。
而我渾身一僵。
12
他的聲音有些激動,「晴兒,竟然是你,真的是你,原來這些年來你對朕全都是真的。晴兒,對不住,你想要什麼,我都補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