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不能還沒報恩就讓我的救命恩人死於非命。」
我安下心來,踏入了進宮的軟轎。
我跟著侍女的腳步,七拐八拐地來到御花園。
賞花宴的正座上慵懶地倚著一名貴女,她雲鬢微斜,滿頭珠翠,美豔又華貴,正是那日我看到的熙華公主。
「顧夫人來了。」
她眯著眸子輕笑了聲,又端起酒杯遙遙地向我敬了一杯酒。
「本宮可等你很久了。」
4
我被安排坐在花宴最不起眼的角落,百無聊賴地撐著腦袋看著那些貴女們吟詩作對,一派風雅。
「顧夫人,大家都依次以桃花作了詩,現在輪到你了。」
坐在熙華公主身側的伯恩侯夫人似笑非笑地看向我,眼神裡全是不加掩飾的鄙夷。
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下,我不卑不亢地站起了身。
「小女不才,實在不會作什麼詩,現在自罰一杯,向大家賠罪。」
說罷,我端起面前的杯盞一飲而盡,人群中卻傳來了一陣哄笑。
「也是,看來大家都忘了,顧夫人原是窮鄉僻壤裡長大的孤女,怎會作什麼詩呢,哈哈哈……」
我放下酒杯,挺直了腰淡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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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確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姑,今日也是第一次見識到貴人們為了幾株桃花就可以舉辦如此盛大的宴會。可作為妻子,我為公婆養老送終,又靠做繡活供夫君考上了狀元;作為百姓,我善良守紀,從未幹過一件惡事。我無愧於任何人,所以任何人也不配嘲笑我……」
全場鴉雀無聲,熙華公主的臉卻越來越黑。
「怎就無愧於任何人?你三年無所出,本就配不上顧大人。無知村婦,伶牙俐齒,強詞奪理,還敢在本宮面前放肆。來人,給我罰。」
熙華公主冷冷一笑,身邊的嬤嬤上前幾步,端起託盤裡的酒就朝我狠狠潑來。
冰冷又黏膩的酒水從額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我愣了幾秒,捂住了發痛的心髒。
三年無所出?
其實,我也是有過一個孩子的。
兩年前,顧砚遲還沒高中狀元,我們擠在四面透風的破宅子裡,連飯都經常吃不飽。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我剛懷上身孕,久病不愈的婆母就在一個暴雪的夜晚突然高燒不退。
那時顧砚遲去了江南求大儒指點,寒冷破敗的家中隻有我一個人。
我背著婆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裡去找大夫。好不容易敲開了村醫的大門,將婆母交到了醫師手中,自己卻因為體力不支,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捂著肚子,鮮血從身下蔓延到慘白的雪地上,開出猙獰的血花。
婆母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來,我的孩子也沒了。
顧砚遲求學歸來,跪在婆母的靈位前哭得泣不成聲,又牽起我的手,發誓以後要讓我過上好日子。
「阿念,你受苦了,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給你們築金屋,讓你們看長安花,賞塞外雪,嘗遍珍馐美味。你相信我,你等等我。」
當初的誓言歷歷在目,可他如今卻是如此回報我的。
我陷在痛苦的回憶裡無法自拔,此時卻有一人站起身將我擋在身後。
「這配不配說到底還是顧狀元的家務事,咱們做外人的呀,都無從置喙。聽聞公主還特意給咱們安排了桃花舞,臣婦可早就迫不及待了。」
李侍郎的夫人秦氏溫柔地岔開了話題,熙華公主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宮宴繼續。
我感激地看了秦氏一眼,她卻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顧夫人,如今天氣還是很涼,穿著湿衣服定然不好受。走,我帶你去換身衣服。」
她朝我友善地眨了眨眼睛,令我根本就說不出拒絕的話。
我一路跟著秦氏來到了御花園旁的廂房,她卻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妹妹初來皇宮,定是不知道回去的路吧。放心,我在門外等你,你安心去換衣服吧。」
我感激地向她點頭稱謝,卻在轉過身的那刻錯過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掙扎。
「你別怪我。」
秦氏無聲地說道,又在我關上門的那刻從外面插上了鎖,揚長而去。
我脫下湿淋淋的衣服,隨手將脖子上掛著的銀哨放在了桌案上。
不知是否是因為宮裡的燻香太濃了,我竟有些呼吸不暢。
艱難地換上了裡衣,又披上外袍,我卻突然感到了一陣天旋地轉。
糟了!我中計了!
我咬破了舌尖,又閃身躲在屏風後,拼命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對了,銀哨!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桌案邊,還未拿起哨子,殿門卻被人從外面急躁地推開。
「嘿嘿,美人。」
大腹便便的三皇子醉醺醺地向我走來,又伸出了油膩的手。
「皇妹說今日送我一個禮物,原來便是你啊。」
5
他輕而易舉地把我掙扎的雙手反剪在身後,又將我扔上了榻。
「別費力氣了,這裡我都打點好了,不會有一個人經過,你就乖乖從了我吧。」
我像一條砧板上的魚,又驚又懼地躲避著他的碰觸,又高聲喊道。
「王爺慎行!臣婦乃是狀元之妻,你如此輕慢於我,就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嗎?」
「名聲?」
他不屑一顧地一笑,又挑開了我的衣襟。
「反正全皇城世人皆知,本王一向爛泥扶不上牆,父皇也絕不會將皇位傳於我,本王還需要顧慮什麼?」
三皇子頓了頓,動作愈加放肆。
「你說你是狀元之妻?那可如何是好,本王更喜愛你了。」
汙言穢語充斥在我的耳畔,我像是卸下了氣,驟然停止了掙扎。
「你乖些,本王會好好待你。」
三皇子眯起渾濁的眸子,向我的唇邊靠近,手上力道一松。
就在此刻,我抄起桌案上的鎏金香爐,狠狠地向他的後腦砸去。
「啊——」
悽厲的慘叫回蕩在殿內,腥熱的鮮血濺了滿臉,我卻根本顧不及擦,抄起銀哨欲吹。
「太後駕到!」
當朝太後出身於民間,一貫良善愛民,樂善好施,在民間口碑極好,甚至享有活菩薩的美譽。
「光天化日之下侮辱臣妻,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殿門被兩個小太監從外撞開,屋外的陽光驅逐了殿內的黑暗,我終於得救了。
坤泰宮。
我換上了幹淨的衣裙,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向太後訴盡了我的冤屈。
從顧砚遲與公主的暗通款曲,到他們聯合起來給我下藥,再到宮宴上這不堪的圈套……
太後悲憫地看著我,手上纏繞的佛珠轉得越來越快。
「好孩子,你受苦了。所以呢?你想讓哀家如何做?」
「回太後,臣婦想與顧大人和離。至於他們所犯下的那些罪行,臣婦隻求太後能夠依律處置。」
「依律處置?」
太後淺淺一笑,面色驟然變幻。
「哀家開玩笑問你一句,你倒是真的當了真。讓哀家親手懲處自己的兒女,令皇家顏面丟盡,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一介無知粗鄙的村婦,膽子倒是比誰都大。來人,給我壓下去。就說顧夫人在宮宴上瘋癲無狀,冒犯了哀家,明日處斬。」
「可憑什麼?犯錯的是他們!作惡的也是他們!憑什麼要讓我來承擔這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後涼薄的眼神。
「憑什麼?」
太後撫了撫自己長長的護甲,輕蔑道。
「憑你是個卑賤的村婦,所以活該替他人頂罪。知道哀家為何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嗎?因為哀家同樣厭惡自己卑微的身世,所以不擇手段地拼命往上爬,才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她嘆了口氣。
「算了,跟你這個村婦說這麼多做甚,快來人,給哀家拉下去。」
6
昏暗的地牢裡,我蜷縮在角落裡愣神。
那個小巧的銀哨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卻一直沒有吹響。
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每件都讓我切實地感受到了人性之惡。
難道,我真的無法討回屬於自己的公道嗎?
剎那間,一陣風吹過,地牢裡看守的獄卒紛紛倒地。
「本座看銀哨遲遲不響,若不是主動去打探你的消息,怕不是明日就要見到你的屍首了。」
阿琅一襲黑衣出現在我面前,冷峻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
「為何不召喚本座?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他蹲下身,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我的身上。
我眨了眨眼睛,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太傻了,我以為會有人聆聽我的冤屈,會有人為我討個公道。我本想通過自己的力量讓他們付出代價,可一切都是我的異想天開。我太沒用了,什麼都做不好,所嫁非人不說,還被他們騙得團團轉,連自保都做不到……」
阿琅輕拍著我的背,又輕柔地一點點擦幹了我眼角的淚。
「阿念,莫哭了。你隻是太善良了,可善良從來不是錯,錯的是那些利用你的善良的人,他們才要付出代價。還有,你才不是沒用呢,若不是你,本座早就死了兩次了。」
兩次?
我怔忪地看著他,他卻頓了頓,欲言又止,又將我打橫抱起。
「什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剩下的事,讓我來做。」
於是,我陷入了一個悠遠的夢境。
「阿寶,你快過來啊,這裡有個人暈倒啦!」
小小的我背著竹簍,蹲在後山的灌木叢旁,試探地將手伸向那個人的鼻下。
阿寶聞聲趕來,就看見草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是傷的小男孩,衣服髒兮兮的,簡直狼狽極了。
「他還有氣,我們得想辦法救救他!」
「阿念,我們跟他非親非故,而且這小子也太髒了,別管他了。」
「但他是一條人命啊,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我不贊同地搖了搖頭,費力地將那男孩背起。
「我這麼辛苦地把你背回來,你可一定要活下來啊,村醫王伯伯很厲害的,你別怕。」
我絮絮叨叨地跟背上的小人念叨,終於把他背到了村裡。
仔細地包扎好傷口,又被灌了一碗草藥,他臉色逐漸紅潤起來,幽幽地睜開眼睛。
「你醒啦!還有哪裡難受嗎?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一連串的問題讓他有些局促不安,他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卻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顆蜜餞。
「甜不甜呀?」我眨著眼睛問。
「嗯!甜的。」他用力點著頭,眼睛都亮了幾分,卻一不小心露出了毛茸茸的耳朵。
我驚訝地捂著嘴,一臉震驚。
他愣了一下,瞬間反應過來,慌亂地用手捂住自己的頭,窩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別打我,別打我……」
我輕輕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別害怕呀,我不會打你的,我想跟你做朋友。」
小狼妖試探地從被子裡抬起頭,黑漆漆的眼珠像是剔透的琉璃。
「你是什麼妖怪?」
「我,是狼妖。」
「那你會像話本裡寫的那樣吃人嗎?」
「我不吃人的,我是好妖。」
「那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嗎?」
「好。」
小狼妖下意識地點點頭,又慢半拍地感到一絲羞怯,可我的手已經伸到了他的耳朵上。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
「你的耳朵真軟,還毛茸茸的,真可愛!」
小狼妖下意識地抖了抖發燙的耳朵,臉蛋也羞得通紅。
「小狼妖,我叫林念,你叫什麼名字?」
他懵懂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名字,沒有人給我取過名字。」
「那我給你取一個如何,嗯,就叫阿琅怎麼樣?」
「嗯!」
無數的回憶湧入腦海,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卻正對上阿琅擔憂的眸子。
「阿念,你是不是夢魘了?莫怕,我在這兒呢。」
他握住我汗津津的手心,漆黑的瞳孔裡隻有我的影子。
原來,我與阿琅小的時候就見過。
那為何,這段回憶像是被偷走了一樣,直到現在我才想起呢?
7
「阿琅,我想起來了,那隻小狼妖就是你對不對?」
他的瞳孔驟縮,又惶恐地眨了眨眼睛。
「你都想起來了嗎?」
我點了點頭。
「是啊,我救了重傷的你,還給你起了名字。那後來呢?你是何時離開的?我又為何對此毫無印象?」
阿琅輕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將我鬢邊的碎發挽到腦後。
「若你想起來了,一定會討厭我的。」
他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蹲下身替我穿好了鞋襪。
「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溫暖的內殿,天子和太後被狼狽地綁在龍椅上,底下的人烏壓壓地跪了一片。
兩股戰戰的三皇子、臉色烏青的顧砚遲、花容失色的熙華公主,以及那偽善的侍郎夫人全都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