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住,別被窮死了。』」
阿嬸笑道,「他自己寫的,爛了兩個洞的衣服,被發現也不羞,還問我應景不應景。那時我就想,江歲這孩子,路應該走的會比我們長些吧。」
有哈哈聲起。
滿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晚上江歲幫我洗澡。
我沒有鬧。
看水汽氤氲下他略顯柔和的臉,突然很想和他親近。
這處空間狹小,一米九的他振臂之間幾能觸碰天花板,不得已蜷縮起長腿,委屈自身到發酸的姿勢,卻毫不影響他手下的珍重。
我舔他的臉。
他揉著我笑。
吹風機呼呼作響,毛發幹後,我們睡在一起,心髒和著跳。
我入了他的夢。
低頭問他:「我什麼都沒為你做,江歲,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呀?」
他答:「你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我幸福。」
8
不能隨便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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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讓主人變得奇怪。
看我的眼神躲閃,落在我背上的手掌僵硬。
甚至半夜坐起來,暴躁地抓頭發:「江歲,你可真不是個東西。那是隻貓,你怎麼能把她夢成個女人?」
我瞄到他鎖骨上的那顆小痣。
又紅一分,像燎原熾熱的山火。
想舔。
夠不到,隻能舔他的手,沒忍住,愉悅地呼嚕呼嚕叫。
人類和獸的撫養關系需去管理局做備案。
回來的車上,我連轉了幾百個圈,躺在副駕數星星。
天空好藍,世界好美,我像醉酒。
可惜還缺個名字。
我咬著銘牌,一刻不停往江歲身邊湊。
恨短條尾巴,尚不能說話。
「你不覺得牌子那麼大,太空了嗎?不覺得需要用黑色的紅色的藍色的筆把它填滿嗎?名字,住址,嘿嘿嘿,我還想在牌子上畫朵花兒。」
無聲的希冀,我眼裡亮起繁星。
江歲抿唇,下意識後退一步:「知道了。我怎麼總感覺,你能說話?」
但隨即否定。
「不可能。獸人珍貴,不至於爛大街,河裡隨便撈吧?」
復合木鋪制的地板上,我躺在江歲懷裡。
潔白的窗簾被風吹起。
兩頁滿當當的名字,他讓我按住哪個是哪個。
我喜歡『鈴鐺』。
爪子卻在空中被牽住,他的指節附過來,下巴貼上我的頭,卷起的嗓音溫柔又魅惑,專制為我做了主。
「平安。」
「跟我姓,江平安。」
主人好 A,我好愛。
……
還有更 A 的時候。
貧民窟的門並不具備抵擋外害這一功能,三兩腳就能踹的屍骨無存,陌生人群闖入時,江歲不在,我有些害怕。
但還是弓起身子,炸毛護家。
「媽的,這小 B 崽子是活驢嗎,真能躲。我看也甭追了,就在他家等著。」
「咦,怎麼有隻貓?挺可愛,會呲牙。」
領頭的疤痕男笑了笑,掂起一根棍子:
「我倒有個想法。」
「好久沒見,也算熟人,怎麼能上門不送見面禮呢?」
菱形棍子的頭,呈圓形黢黑,在我眼前不斷放大。
我三跳兩跳躲過,卻無力突出重圍,最後被人拎起命門,在空中掙扎。
「你們猜,江歲回來,看見血淋淋的場面,他會是什麼表情?」
「我建議你們別。」
搖晃的門被推開,四周黑暗,唯樓道的聲控燈打在來人身上,像清明第一絲曙光,震撼到炫目。
江歲。
尚在滴血的額頭,塵與土撲髒的面容,青紫腫起的手腕。
拖打手像死狗一樣擲在地上。
嗓音慵懶:「我是不介意再見血了,可我的貓不喜歡。我是壞人,貓不是壞貓。天哥,老頭的錢,該還的都清賬了。超出的,法律不認,我就不認。警察馬上到,恭喜各位,又該進去了。」
於是黑暗褪去,微風清動。
他的眼裡溺有一個宇宙,我好像看見不會隕落的星辰。
9
貧民窟在紅藍光的照射下顯得夢幻。
江歲把血染在唇上。
和警官賣慘:
「天可憐見。我沒日沒夜工作,一天不敢吃兩口菜,肉味都是從垃圾桶裡沾的,看見賣血賣肝賣腎的工作都移不開眼——這一切,都是為了換扇新門啊!我還記得我爸在天橋下快凍死時,拉住我的手說,多想有個能擋風雨的木門……」
竭力忍住痙攣。
他牽動嘴角,周身搖晃,以手覆面地顫抖:
「我那麼努力的所有……就這麼輕而易舉碎了……那碎的隻是扇門嗎……是我的整個靈魂……爸,兒子不孝,沒完成您老人家的……遺願……」
帥不過三秒。
他戲真多。
警車呼嘯而去後。
江歲坐在窗邊,原本空空如也的身上多了幾條大金項鏈,是警官怒目而視,天哥主動摘下的賠償。
他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看什麼,要不是養你,這個月結餘還能剩點。」
抱怨歸抱怨。
『敲詐』的錢,卻一個子不剩地花在我身上。
失過一條尾巴,即使在普通的貓中,我也算瘦弱。
毛皮斑駁,胃口不佳。
江歲帶我去市裡最好的獸醫院檢查,查不出根,卻陰差陽錯開對了藥。
生長劑,抑痛劑。
養育院專供的 A 類藥品,裡面有針對獸人研發的特項提取物。
我想喝,卻沒有錢。
於是跳下桌案,不在乎地喵喵叫,扯著江歲的褲腿要走。
可他隻是彎下腰。
揉揉我的頭:「安安,你信不信我?」
我頓住。
他已摸到尾巴根處,眯眼笑:「信我就住下。哥哥可棒了,哥哥會賺錢,哥哥能把我們平安養的白白胖胖,成一輛小貓咪。」
眼眶有點酸澀,貓眼很難落淚,如今卻濡湿了兩頰的毛。
江歲親上我的額頭。
我還在發呆。
這夜又入了他的夢。
將他帶至我十四歲那年的餘震,天花板在頭頂搖晃,我困在廢墟堆裡,孤立無援。江歲徒手挖我出來,他流了好多血。
我問他:「江平安對你來說,是什麼?」
「家人。排在一切之前,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他答。
多年執念一朝成真。
少時的不可得之物向我而來。
夢的最後。
我幻出人形。
兩條腿盤在他腰上,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到他的嘴唇.
鼻尖相對,他的睫毛發顫,我衝他耳邊呵氣:
「哥哥。安安好愛你。」
「等我去找你。」
10
江歲是被耽誤的科研天才。
我在他劈裡啪啦的鍵盤聲裡復原。
演練了好久的幻形驚喜。
天臺,花瓣,紅裙。
鈴鐺聲清脆響起,雋永的夢裡人滲透現實。
「早就想這麼抱你了。」
我撲進他懷裡,仰頭是燦爛無比的笑容,時光活了頹敗的牡丹,從他鼻尖一路嗅到脖頸,然後舔上去。
「哥哥!想不想我?」
他沒有動。
渾身僵地像鐵,眼睛亦有些迷離。
唯獨皮膚,誠實地泛紅,襯得鎖骨下方的小痣,勾魂奪魄。
像天神撒往人間的火種。
我又舔了一口。
鹹的。
江歲閉眼又睜開:「夢還沒醒?」
我止住他揮向自己的手。
貓耳歡舞的動,眼裡蘊滿了無限親昵和信賴:「是真的。哥哥,我是平安啊。現在化形了,你開不開心呀~」
他好像不開心。
俊臉要碎開一樣,帶著惑人的凌亂感:「平安……平安是我的貓,我竟然對我的貓有想法?」
耳根燒的通紅。
蝦子一樣,想吃。
卻被人打斷:「是你?」
我回頭看見了程砚。
診斷書落在地上,他來天臺抽煙,嚴絲合縫的襯衫開了兩個紐扣,無意撞見這一幕。
「別動。」
我咬上江歲的臉,「在這裡等我,馬上回來。」
醫院僻靜的長椅處。
程砚凌亂:「那天根本不是一個夢,救我的是你,不是宋知。」
「命運為什麼這麼戲弄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年,找錯了人。」
不可一世的新貴,臉上出現狼狽。
他捂住臉,又笑又哭,像去擁抱月亮的人,夢醒才發現,隻撈到了水中的影子。
「程砚。」
我叫他的名字。
「其實,命運給過你機會。」
他怔怔地望過來。
「在你不知道的角落裡,我等過你三年。」
「後來,是你不要我了。」
我摸上自己的耳朵。
「還沒想起嗎?」
「我就是你撿回來的那隻小貓。被你親手扔下樓梯的小貓。」
「這不公平……」
程砚像反應過來什麼一樣,猛地扣住我肩膀。痛苦道: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的身份,我知道的話,一定不會這麼對你。」
「可你卻告訴了他……」
「你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讓貓咪說話嗎?」
我朝著他笑:
「因為愛和忠誠需要用行動來表達。」
「……」
手腕被拉住,他的淚燙髒了我,身體在抖: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被人騙了,明明……我先認識你的,你救過我,恩情還沒開始還呢。」
「不用了。」
我垂下眼,終於釋懷:「我現在過的很好。有新的家人,也祝你很好。」
他還想說什麼,我卻不願再聽。
迫不及待要去樓上找江歲。
有風把身後嫉紅的低語送來。
「這一切,原本,都該是我的,對嗎?」
可誰還會在意呢。
枯萎的田畝裡長不出花,過去的房屋裡沒亮起燈。我如今,終於駛出萬重山,半生的不甘和執念已有歸途。
11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
江歲卻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結巴著買了新床新空調新家具,還有兩身女士內衣。
我洗澡出來時,江歲正蜷縮在窗臺看書。
《獸人養育指南》
拿倒了。
我穿江歲的襯衫,有些大,扣子松垮垮系差了行,露出半山風景,若有還無的溝壑。
肩頭洇過的水滴是讓他紅眼的清泉。
他撇過頭,不敢看我。
沙啞問:「還不會穿衣服嗎?」
會。
但也想讓你幫我穿。
話咽在喉嚨裡。斟酌著如何說出來。
其實我明白江歲的不安。
回來那天,連東關頭小豬多吃了幾口飯都能談論三天的鄰居們,自然聚在一起:
「臥槽,獸人,還是貓類,活的!有生之年終於見到了。」
「長那麼好看。女娲畢業作品嗎,再看看我,隨便抽的泥點子。」
「江歲,你會娶她嗎?」
「獸人都傾向嫁給自己主人,要不然養一隻得要搖號呢!我表哥的表姐的老公的妹夫在京市,排了六年,連面都沒見上。你運氣可真好,哪個位置撈的,今晚我就焊死在那兒。」
……
「不要胡說。」
人群中的江歲終於開口。
「安安是好。很漂亮,又稀有。性格也棒,哪裡都好。就是……我配不上。」
連最貴的衣服,都怕硌傷她的皮膚。
她是降臨人間的天使,不該著陸在暗淡無塵的貧民窟。
聲音極低。
我卻聽的真切。
好氣哦。
我向他走進,明明纖細的身形,卻也能將他逼在角落裡。
赤腳踩上他的鞋。
尾巴環住他的腰,一雙眼睛水汪汪倒映他的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