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帶回來了一個女子。
建康二十年,我與祁九安成親的第五個年頭,他從邊疆帶回來一個懷孕的女子。
天子震怒,罰他於府中禁足。
他笑吟吟地認罰,滿心歡喜地回府與美嬌娘長相廝守。
滿朝上下對我議論紛紛,笑我這名滿京城,榮寵無雙的昭陽公主也不過如此。
那美嬌娘進府第二日便帶著祁九安,趾高氣揚地撫著肚子走進我的院落裡。
「公主殿下,你不過是仗著自己有個好出身罷了,實際上連男人的心也抓不住。」
我看著她幸災樂禍的臉,輕輕笑了一下:「我原以為以你穿越者的身份,對我好歹會有些用處,卻不承想滿腦子情情愛愛。既如此,九安,處理了吧。」
「是,殿下。」
她又驚又懼地看向旁邊漠然應聲的祁九安,我滿意地笑了笑。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十年前我在皇宮救過一個人。
他說:「殿下,我願做您手中最鋒利的刀。」
1
建康二十年,常勝將軍祁九安大敗南蠻,奪回燕雲十二州,立下赫赫戰功。
皇兄率文武百官在城門口迎接王師回朝。
卻不承想看到他懷中抱著一個膚白勝雪的美人,進城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她微微靠在祁九安懷裡,一頭珠翠在馬背上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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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生得面若嬌花,比起京城的嬌小姐也不遑多讓,氣得皇兄當場拂袖而去。
祁九安在殿前跪了一夜,拼了一身軍功也要將柳晴晴抬成貴妾。
一時間榮寵無雙的昭陽公主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柳晴晴來公主府耀武揚威的時候,秋燭正在給我捶著腿。
她有些擔憂地看向我:「主子。」
「無妨,請進來吧。」我擺了擺手,疲憊地捏了捏眉。
柳晴晴一身嬌嬌嫩嫩的粉色華服,半點看不出來,在邊疆幾年的風雪磋磨。
「九安哥哥不愛你。」
她神色倨傲地站在我面前:「愛情中不被愛的才是小三,你應該離開。」
我有些好笑地看著她:「你是第一個敢和本公主如此說話的人。」
她面色不改:「那又如何.」
話音未落,柳晴晴就結結實實挨了秋燭一巴掌。
「昭陽公主可面聖不跪,你是什麼阿貓阿狗,敢這麼和殿下說話。」
柳晴晴似是被打蒙了一般,眼中霧氣迅速湧了起來。
「九安哥哥。」不出我所料,她偏頭看向聞訊而來的祁九安。
祁九安看到柳晴晴白瓷一樣的臉上,清晰可見的五指印子頓時起了怒火。
「昭陽,我竟不知你如今如此善妒!你容不下晴晴,那我便和晴晴去一個容得下我們的地方。」
說罷便抓著柳晴晴揚長而去。
我懶懶散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著柳晴晴回頭對著我露出一個暗自得意的眼神。
當然,因為她隻顧著衝我耀武揚威,自然也就注意不到祁九安眼底暗藏的狡黠。
蠢貨,和九安信上描述得一模一樣。
狂妄,自大,愚不可及。
仗著自己來自千年以後的世界就以為是天命之女。
殊不知這是我們的時代。
皇權之下,皆是蝼蟻。
母妃和我都是最好的例子。
是夜,我睡得並不安穩。
風搖曳著暖黃色的紗帳,我從夢中醒來驚起一身冷汗,突如其來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瑤,又做噩夢了嗎?」祁九安一下又一下撫著我的背。
我顫抖著手抱住祁九安,他似乎更瘦了些,我將頭深深埋進他的頸窩,貪婪地聞著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九安,我好想你。」
2
我的母親是一個瘋子。
她生得極美,在這偌大的宮中,她的身份是個謎團。
母妃帶著我住在最金碧輝煌的一處宮殿裡。
我能聽到她歇斯底裡地摔東西,咆哮著讓所有人都滾。
等她發泄完了,墨發玄衣的帝王就會溫柔地牽起她的手。
細細擦去母妃手裡細碎的鮮血。
他看著母妃的眼睛充滿著我所讀不懂的感情。
燭火跳動在他暗沉的眸子裡,映出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陰鸷獸欲。
年輕的帝王揮揮手讓宮人退下,連我也被宮女姐姐抱走。
一般這種時候,主殿就會傳來女人整宿整宿的哭罵聲。
悽厲又斷斷續續。
第二天一早他就會離去,並不久留。
在又一次被趕出主殿的我,蹲牆角挖泥巴的時候,聽到了牆那邊的宮人在竊竊私語。
她們說我娘與曾經的嘉陽長公主長得一模一樣。
可嘉陽長公主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將自己縮成一團躲在牆根處,好奇地支起耳朵。
她們說,嘉陽長公主的驸馬因謀逆之罪被誅了九族。
嘉陽長公主被陛下接回宮中不到三個月就因為憂思過度薨了。
與此同時,椒房住進了一位夫人,面容與長公主極為相似。
可惜是個瘋子。
世人皆道陛下思念長公主,常去那瘋婦處坐著。
「你說,這會不會就是……」
「噓,你不要命啦,這種事是你我能妄議的嗎?」
我聽到她們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上的泥土。
直到細小的木枝劃破了指尖,我才回過神來。
無趣,我踢了地上幾腳。
有點餓了。
我站起來摸了摸肚子,打算去找點吃的。
可是皇宮好大,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吃的。
思索前行之中,我撞到了一個衣著華貴的夫人。
她牽著一個眼睛明亮的小男孩,腹部微微隆起。
夫人制止了急忙趕上前驅趕我的侍女。
「你是誰家的小孩。」她溫柔地拉過我。
用絹子掸去我手心的泥土。
見我不說話,邊上的侍女上前對她說了什麼。
她面上閃過一絲訝然,但是依舊轉頭安撫著我。
「別怕,我是威武侯夫人。」
她溫柔地笑笑,陽光灑在她臉上,和母妃一樣美。
「長得真像,九安,帶妹妹玩去。」
「夫人,我餓。」我怯生生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身旁的小男孩聞言從袖子中掏出一包點心。
「給你。」祁九安稚嫩地將一大包點心塞給我。
我放了一塊花朵形狀的糕點在嘴裡,很甜,入口即化。
「世子,你又偷藏點心。」有侍女叫了出來。
祁九安衝後面吐了吐舌頭,拉著我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回過頭去,看到侯爵夫人嘴角含著笑意,一隻手放在小腹上,一隻手輕輕搖著團扇。
她看向我和祁九安的眼神溢滿了溫柔。
風將落在身後的叮囑吹了過來。
「慢些,別摔了。」
很多年過後我還記得那個午後。
牽著我奔跑的祁九安,溫柔的侯爵夫人,還有那包甜膩精致的糕點。
而我如同被人遺棄的貓兒,初次窺探到了幸福的具象化。
那是建康三年,新皇登基的第三年。
3
與威武候夫人分開以後,我就回宮去找母妃。
我捧著刻著蓮紋的精致點心跑進宮門,想喊母妃也嘗一嘗。
可皇帝還未離開。
我看到母妃緊緊攥著一片白瓷抵在脖頸處:「你若再前進一步,本宮一定死給你看。」
俊美的男人額角有血跡蜿蜒而下。
地上散落著砚臺、茶盞、匕首,和似乎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碎布。
「母妃……」我呢喃著,精致的糕點撒落一地。
他餘光瞟見了我,嘴角扯出一抹笑,那笑讓我感到膽戰心驚。
「你不如猜猜,如果你死了,我會對這個孩子做什麼?」
「皇姐。」他說。
那天母妃還是妥協了。
隻是她的身體更加衰敗了下去。
也更加瘋了。
椒房殿的茶盞摔了一套又一套。
母妃清醒的時候會抱著我講故事。
「阿瑤,你要記得,你姓葉。」
我坐在母妃的腿上,懵懵懂懂地聽著。
「清河葉家的葉。」
她抱著我,笑得溫柔。
我能感覺到她體內飛速流逝的生機。
建康五年,母妃薨了。
那天椒房殿裡來了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我聽到一直照顧我的嬤嬤跪下喊她太後。
她看向母妃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不舍:「嘉陽,你太痛苦了,母妃來送你上路。」
太後端來一杯鸩酒,哭著說:「喝吧,喝了就不會痛苦了,我可憐的孩子。」
那場大火將椒房殿燒得一幹二淨。
未來的很多年,我都記得火舌舔上母妃裙擺的時候,她臉上平靜的微笑。
她輕輕將我推出殿門:「阿瑤,不要忘了,你是嘉陽公主和清河葉家長公子的女兒。」
那夜,年輕的帝王在廢墟中枯坐了一夜。
哭哭笑笑狀若瘋癲。
我從角落走出去,對著他跪下。
額頭重重磕在焦土上。
「父皇。」我說。
他呆滯如同死魚般的眼珠終於轉動到我臉上。
略沾焦灰塵土下的面容已是清麗出塵,雖然年幼,卻也能初步預見日後的傾國之姿。
不出所料,他愣了一下。
我一直都知道,我與母妃生得極為相似。
這是我的籌碼。
果不其然,他許我榮寵,我變成了中宮皇後所出的嫡幼女。
少時因體弱在郊外青山寺清修的小公主。
是尊貴無雙的昭陽公主,得當今天子親口認可的帝國明珠。
4
建康六年,祁九安成為太子伴讀。
威武侯府一時成為京內炙手可熱的新貴。
那年,昭陽公主八歲,祁九安十歲。
偶爾在書閣遇到,祁九安會規規矩矩地對我行禮。
卻趁著轉身在皇兄看不到的角落塞給我一包糖,他總是記得我愛吃什麼。
有時還會包些宮外的稀罕物給我,包裝繩子下面總是壓著一張龍飛鳳舞的信箋,寫著【阿瑤親啟】。
我挑挑揀揀,拿出寫得最好看的一張,從此以後便貼身攜帶著,像我們時刻都在一起一樣。
別人都喚我昭陽,隻有祁九安還和從前一般。
他是那樣豔郎獨絕的少年,天潢貴胄,鮮衣怒馬,貴不可言。
建康九年,威武侯戰死,舉國同悲。
侯夫人憂思成疾,不到三個月也跟著去了。
隻留下祁九安和不到五歲的幼弟。
世人大多是拜高踩低之輩,一時間威武侯府門可羅雀。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於書閣旁救下被幾個世家子弟侮辱毆打的祁九安。
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白玉一樣的皮膚顯得青紫的傷痕格外顯眼。
我有些生氣地責怪他:「幹嘛不還手,我知道你會武功。」
祁九安借著我的手站起來:「阿瑤,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先前我侯府樹大招風,如今侯府倒了,便人人皆可踩上一腳。
「阿瑤,如今情勢容不得我還手,就算是為了我弟弟,我也得忍著。」
樹倒猢狲散,莫過於此。
我無言,隻能目送著少年挺直脊背,一瘸一拐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