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滿身傷痕,卻一身傲骨。
本以為祁九安能和幼弟相依為命,相互扶持下去,卻不想恰逢京中時疫,威武侯府也未曾幸免。
我幾次三番派太醫前去,可小公子年幼體弱,到底是沒救回來。
至此,威武侯滿門隻留得祁九安一人。
我求了恩典出宮親自看望他。
十多歲的少年已經抽條,一個人坐在枯死的柳木下了無生機。
見我來了,他死灰般的面上終於掀起了波瀾。
祁九安輕輕擁住我:「阿瑤,我隻有你了。」
我的手呆滯在空中,最終僵硬著撫上了他的背。
我說:「沒關系,葉瑤永遠不會離開祁九安。」
翌日,陛下賜婚我與祁九安,並下旨將祁九安接入宮中撫養。
世人皆道陛下宅心仁厚,憐他孤苦一人。
隻有我知道,將染著時疫的衣服送進侯府的正是當今天子,我的父皇。
建康十五年末,我與祁九安成婚。
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建康十六年初,祁九安封常勝將軍,帶兵鎮守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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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不舍昭陽公主,特許其留在京城。
祁九安這一去就是四年。
所有人都認為我與祁九安青梅竹馬天作之合,卻不承想婚後半年便被迫分別。
這次祁九安回宮敘職,本該是我們夫妻好好敘舊的日子。
可他凱旋那日,便公然帶回了柳晴晴,視天家威嚴於不顧。
為了柳晴晴能進公主府,祁九安在大殿前長跪不起,直言柳晴晴已有身孕,聽聞當時就給陛下氣暈了過去。
祁九安被罰祿兩年,禁足府邸,無令不得出。
朝野上下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不承想祁九安笑吟吟地認罰,轉頭就帶著柳晴晴光明正大地搬進了公主府。
柳晴晴住進公主府的第二天一早,便扶著腰站在我的主院。
我聽到屋外喧鬧,扶著秋燭走出去,就看到柳晴晴趾高氣揚地指揮著下人搬走我養了三年的蘭花。
「這花香我聞著歡喜,想必我腹中孩兒也是極喜歡的,九安哥哥說我來拿便是。」
我面上一片勉強,最終長長吐出一口氣:「妹妹若喜歡,拿去就是。」
心中一片譏笑,如此沉不住氣,果真是個蠢的。
派這樣一個女人來引誘九安,也不知我那父皇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但戲臺子既然搭好了,這出戲我和九安也不介意陪他演下去。
昭陽公主喜蘭花是京中無人不知的秘密,柳晴晴想借此挑釁我,那便如她所願吧。
無人知曉的是,我喜愛蘭花的原因,是我側過身子侍奉蘭花的樣子像極了母妃。
每當我親手澆花的時候,皇帝便會痴愣愣地呆在那裡。
這張臉是我能抓住並向上爬的最大籌碼。
5
柳晴晴在公主府並不安分。
聽說她要貼身的侍女坐下和她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宣傳什麼人人平等。
「主子,聽說她最近還在研究什麼肥皂。」
聽到秋燭報上來的消息,我隻是淡淡笑了笑:「隨她去吧,反正也折騰不出什麼花來。
「就算真的讓她研究出來了,無論是我和九安,還是父皇,都不會讓這些新奇玩意掙的銀子落到柳晴晴的口袋裡去。」我抱著祁九安新婚時送我的貓,懶懶地靠在墊了軟枕的椅子上。
「秋燭,你去告訴九安,讓他全力配合柳晴晴,本宮倒要看看她腦子裡除了愛情和男人,到底還有沒有可用的東西。」
秋燭諾了一聲,又說起最近在清河隱約尋到了些葉家舊部活動的痕跡。
雪球不安分地在我懷裡扭了扭身子,我安撫性地撓了撓它的下巴,它又尋了個舒服的地方窩在我的身上。
「繼續查。」我摸了摸雪球柔順的毛發,極力按捺住心裡翻湧的情緒。
近些年,我從未忘記調查清河葉家當年謀逆的真相。
記憶中母妃憂鬱的眼睛,皇後看向我眼中不加掩飾的厭惡,和太後每次見到我時深深的嘆息。
似乎都在提醒著我,生父的死另有蹊蹺。
心底其實早就隱約有一個猜測,但由於過於驚世駭俗,讓我一直不敢相信。
希望這不要是真的。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窗外樹影映在書桌上,如同鬼魅一般影影綽綽地搖著。
6
建康二十年初,皇帝大病一場,昭陽公主入宮侍疾。
帝悅,遂天下大赦。
似乎是被祁九安氣到了,開春的時候父皇就病倒了。
為人臣為人子,我早早就進了宮侍疾。
父皇這一病病了許久,為了彰顯孝道,我直接住在了宮裡。
這日,我端著親手熬制的湯藥服侍父皇睡下。
等龍榻上已經不再年輕的帝王睡安穩了,我終於松了口氣,捏了捏有些酸痛的肩膀。
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我並非他親生的女兒。
隨著我年歲漸長,眉眼間細細看去也隱約有當年名冠京城的葉少傅的影子。
九安說我的眼睛很好看,像春天裡蕩漾的一樹桃花。
我偶然不經意間流出的一些神態,會讓這位多疑重慮,剛愎自用的帝王勃然大怒。
他說:「昭陽,別抬起頭來看朕,否則朕會命人挖出你那雙令人作嘔的眼睛。」
從那以後,我越發小心謹慎低眉順眼,隻將最像母妃的那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欲望、野心、仇恨,越是在我心中日益增長糾纏。
我看起來就越發溫柔敦厚,純良無害。
大太監見皇帝睡熟了,便上前輕聲細語對著我道:「公主殿下,這幾日您不休不眠照顧陛下,也去歇息歇息吧。」
我笑得溫和,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疲態。
「多謝公公提醒,隻是本宮實在掛念父皇龍體,還想多陪父皇一會兒。」
屏退了寢殿裡面所有的人,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熟睡的帝王。
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會老會生病。
也會死。
我沉默地盯著帝王灰敗的臉色和眼角的細紋看了一會,打算自己也去歇一歇。
既然無人那也不必再裝,我走到正殿邊上的書案邊上,順手將手中的藥碗放下,卻不承想直起身子時,輕輕碰到了書案邊上一隻不起眼的青玉花樽。
花瓶向一旁挪動了小半寸。
那一瞬間,一幅等人高的畫卷唰地從高處傾瀉而下。
我毛骨悚然地回過頭去看,隻見畫中描摹著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
畫中美人穿著素衣,手如柔荑,執著玉壺侍弄身前的蘭花。
巧笑倩兮,一雙狐狸眼含笑看著眼前花草,想必定是極喜歡這些花草。
給那張如海棠醉日般嬌媚的臉上添了幾分嬌嗔。
我看著畫中人與我有八分相似的樣貌,心中一片冰涼。
母妃自建康五年自焚於椒房,至今已十五年,這麼多年,他居然還不肯放過母妃。
那一瞬間我幾乎想衝進裡間去掐死他。
這一刻我真真正正地起了殺心。
從前那些年的隱忍退讓,不過是為了好好活著。
可若一直忍著,就真能求得圓滿嗎?
柳晴晴原就是皇帝宮中的一個宮女。
在一次高燒不退後突然說起來胡話,皇帝覺得她新奇有趣便留在了身邊。
後來玩膩了,便將柳晴晴送去了邊疆,任務就是勾引祁九安,挑撥我和九安的關系。
他怕九安像威武侯一樣大權在握,更怕我與九安琴瑟和鳴,他要對著我的臉睹物思人,要將我變成豢養的一隻金絲雀。
明明我和九安已經那麼謹小慎微地活著,卻依舊不被放過。
奈何人是劇中人。
我收拾好母妃的畫像,端起面前的茶杯,遙遙對著虛空一敬。
九安,我們的時間還長,他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我沉默地攥著八歲那年桃花樹下祁九安塞給我包著油糖的信箋。
如今羽翼未豐本該蟄伏,但是既然忍讓換不來生路,那就敬我人生之路,向死生花。
7
待皇帝病略略好些,我便回了公主府。
柳晴晴在公主府捯饬的這些日子,所謂的肥皂和口紅做不出來也就罷了,聽秋燭說,還在府中宣傳什麼人人平等,真愛至上。
還拉著粗使丫鬟和她一起上桌吃飯,壞了規矩,成了城中街頭巷尾的談資。
「殿下,要不將她處理了吧。」秋燭憤憤地嘟囔著。
許久不見雪球了,長得越發胖了,我有些好笑地抱起肥肥的小貓,漫不經心地說道:「別讓她作妖就罷了,左右不過是一張吃飯的嘴,公主府還養得起。」
「是,殿下向來心善。」秋燭笑著行了一個禮。
雪球在我腿上找了個舒舒服服的姿勢窩著,我一下又一下順著它柔順的毛:「對了,和九安說進行下一步計劃吧。」
「是。」
說到正事,秋燭正了正臉色。
「殿下,已經聯系到清河舊部,正在派人進行進一步對接。」
「秋燭,你做事本宮向來放心,可是這條路太難了,若你想過安穩的生活,本宮可以……」
話音未落,秋燭就打斷了我:「自從殿下將我從死人堆裡撈出來的時候,秋燭就決定這輩子一定誓死效忠殿下。」
聞言,我也不再勉強。
「秋燭,一旦動手我們可就沒有退路了,可是我不能讓九安和我一起冒險,威武侯府隻剩他一個了,我不能對不起侯爺侯夫人。」
當年我剛被封為昭陽公主的時候,威武候夫人對我多有照拂,這份恩情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奴婢但聽殿下差遣。」
秋燭靜靜地跪下:「奴婢願代替祁將軍成為公主最鋒利的刀。」
「你去告訴九安,按原計劃行事吧。」
果然,不出半月,我抱著雪球在後花園闲逛的時候,就遇到了挺著肚子的柳晴晴。
「殿下,就算你受盡榮寵,也抓不住男人的心吶。」
柳晴晴溫溫柔柔地笑著,言語間盡是挑釁:「最近九安哥哥日日搜集些小玩意,若是姐姐喜歡,等會我差人送過去幾個給姐姐解解悶,也好過自己一人獨守空閨啊。」
「本宮不如柳姑娘鮮妍年輕,腰間那香囊也別致有趣。」我好笑地看著柳晴晴如孔雀開屏般耀武揚威的臉一下子沉下來。
「前些日子聽聞柳姑娘派人出府採購了些香料,想必也在這裡面了。」
柳晴晴此刻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想跑卻已經來不及了。
秋燭一腳踹在柳晴晴的腿窩,狠狠壓住她的肩膀。
我緩緩蹲下身子,挑起柳晴晴的下巴,看著她又驚又懼的臉:「我想想,柳姑娘的香囊裡必定是裝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的,可本宮向來養在深閨不知這些腌臜手段……」
我一邊說著,一邊摸上她腰間的香囊,懷中的雪球像是聞到了什麼般突然躁動起來,掙扎著從我臂彎中蹦出來。
「呀,手滑了,沒抓住。」
雪球瘋了般撲向柳晴晴的香囊,對著她的肚子直直撞了上去,柳晴晴的慘叫響徹整個後花園。
「柳姑娘,你還不知道吧,雪球是九安送我的十九歲生辰禮。」
我站起身接過身後婢女遞過來的手絹,輕輕擦了擦手,示意秋燭松開她。
「我承認你千年以後的思想很有趣的,可在這裡本宮就是禮法。
「本宮不喜殺生,本想著左右不過添一雙筷子,可你若再動些有的沒的下賤心思,那公主府也容不得你,別以為你在宮中的那點事情真能瞞天過海。」
柳晴晴的裙擺漸漸被鮮血浸湿,她顫抖著手撫上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九安哥哥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柳姑娘,多行不義必自斃,下次害人之前多動動腦子,你以為你腹中的孩子是誰的?聽九安說,府上有個侍衛和他身形很像,出兵之時似乎也跟著去了邊疆。」
我看著柳晴晴扭曲到清麗不再的面龐:「偏殿給姑娘收拾出來了,以後就麻煩姑娘搬到那邊去吧。」
8
柳晴晴的孩子沒了。
第二日,祁九安按照計劃上奏,直言昭陽公主善妒,殘害柳晴晴與其腹中孩兒,請奏與公主和離。
皇帝大怒,昭陽公主得知消息後當場就暈了過去。
醒過來後立刻進了宮,在御書房跪了許久,直言自己與祁九安死生不復相見。
帝允,命常勝將軍祁九安三日後帶兵回到邊疆,無詔不得回京。
我回到公主府已經是兩日後了,算起來九安明日就要出發。
是夜,房門外一陣喧鬧。
我猜到了他要來。
「讓開!」祁九安眼底一片猩紅。
「將軍,殿下說了,不見。」秋燭絲毫不畏懼地擋在祁九安面前。
「阿瑤,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門外年輕的將軍喊得撕心裂肺:「阿瑤,你別趕我走。」
我聽著祁九安帶著哭腔的喊聲,再也忍不住衝過去打開了房門。
芝蘭玉樹,驚才絕豔的少年此刻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
見我出來了,祁九安一下子擺脫了秋燭等人的阻攔。
「阿瑤,我們說好的,我們和離,我在京中替你打聽情報,你在宮中調查。」
我看著年輕的將軍通紅的雙眼,心下不忍:「九安,若成了,我替你報仇,你與我共天下,若失敗,也不至於牽連到你。」
「阿瑤,你說過,你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他用力地抓住我的衣袖,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
「九安,再等等我,再等一等我。」
我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秋燭,帶將軍下去。」
「阿瑤,阿瑤……」祁九安的聲音逐漸遠去,眼前的世界像是朦朦朧朧地被蒙了一層霧。
九安,對不起,我也想陪在你身邊。
可這條路太難走了,一招棋敗,滿盤皆輸。
我敢賭,可我不敢讓九安賭。
我看著院子裡已經謝了的桃花,夏天到了,卻更像是一場盛大的枯敗。
9
建康二十年,昭陽公主與常勝將軍和離。
建康二十一年,皇帝再次抱恙,昭陽公主親自去京郊護國寺為聖上祈福。
我靜靜地坐在護國寺的一處偏僻的廂房內,對面是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
「小姐,卑職終於找到你了!小姐!」男人哭得涕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