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家當年最得力的幕僚,已經被當今聖上通緝了二十餘年。
「小姐,葉家沒有謀逆。」男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如驚雷一般在我耳邊炸起。
我用力閉了閉眼,果然如此。
心中的猜想不斷得到驗證。
二十六年前,葉時安擔任太子少傅,入東宮講學。
就在那裡,葉時安認識了還是公主的嘉陽。
彼時的嘉陽正氣勢洶洶地衝進東宮,問太子討要南羅國剛上供的大花蕙蘭,年輕的太子少傅手執書卷,亭亭地立在樹蔭下。
氣呼呼的小公主腳步一頓,嗓門頓時低了下去,似覺呼吸都會驚擾到這朗月清風般的人物,這便是他們的初識。
隻是當時也沒有人注意到,站在廊下的太子那一雙陰鸷的眼睛。
嘉陽公主好蘭花,葉時安善丹青。
兩人很快熟了起來,次年,葉時安迎娶嘉陽公主,婚後兩人感情和睦,相敬如賓。
婚後第二年,嘉陽長公主有孕的消息傳回宮中,同年,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年輕的帝王絲毫不顧及葉時安與他還有過幾年師生情誼,上位的第二年直接用一項謀逆重罪屠了葉家滿門,葉時安被處以極刑。
幸存下來的隻有嘉陽長公主和兩歲的幼女,葉瑤。
而嘉陽長公主薨逝的那一天,一頂充滿著哭罵聲的小轎從公主府的側門悄悄抬進了宮中。
「他就是個虐殺忠臣罔顧禮法的瘋子,相鼠有皮,不死何為,如此之人怎能作我大盈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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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還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絮絮地說著。
隨著故事的完整補全,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幼時的那些事一幕一幕湧上了我的腦海。
因著我當年年幼,皇帝在行禽獸之事的時候並不太避著我。
雖然幼時著實不懂,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明白滿地凌亂的衣裙和母妃脖頸處的咬痕意味著什麼。
可此事過於大逆不道,以至於我一度懷疑是否是年歲太小導致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
如今最後一層遮羞布也被殘忍地撕開。
我的父親葉時安,大盈建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才華橫溢的君子,落得個五馬分屍的下場,擅長丹青的那雙手被一寸寸碾碎指骨,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訴說葉家的清白,求皇帝寬恕妻女。
我的母親嘉陽長公主,明媚嬌豔的天潢貴胄,為了保住丈夫的最後一點血脈,不惜放棄自己的尊嚴,死於親生母親的一杯鸩酒,一把火燒掉了她這荒唐又悲壯的一生。
而我,在殺父仇人底下搖尾乞憐,撒嬌賣痴了這麼多年,就像是一條可憐又可悲的狗。
豆大的淚珠從腮邊滾落:「秋燭,我要他死。」
10
聯系到的男人叫孫叔,我讓秋燭安排好孫叔後就回了公主府。
夏天的雨來得急,離開護國寺時,秋燭幫我撐著傘,雨滴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殿下,小心腳下。」
我卻毫不在意地一腳踏進水凼中,水花在我裙邊暈開。
「去查一下父皇為何纏綿病榻。」
我對此事本就心存疑慮,皇帝三番五次生病,而正巧每一次都會為我查明真相提供便利。
就像是無形中有隻大手推動著一切一樣。
那個名字在我心中逐漸清晰明了。
皇後。
那個每次見到我都沒有好臉色的華貴女人。
若是孫叔說的便是當年的真相,那麼除了我以外還會希望那個狗皇帝死的人隻有一個。
那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
據說皇後娘娘待字閨中時就是世家貴女的典範。
更有大國師佔卜吉言,誰娶了她,誰才是皇帝。
這樣一個傲氣清高的女人,怎麼會容忍自己的丈夫行此亂倫不仁之事,利用她登上皇位之後又為了掩蓋醜聞將她推出來當擋箭牌。
「秋燭,變天了。」
我看向遠處團團的烏雲。
皇後娘娘,你的這份禮我收下了。
11
我借著侍疾的由頭見到了這位人人稱贊的皇後娘娘。
她端坐在正殿,滿頭珠翠似乎能將她優美的脖頸壓折斷。
「你來了。」
皇後對我的到來毫不意外。
「兒臣拜見母後。」
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
「你到底還是發現了,昭陽。」
她淡淡一笑。
「或許稱你為葉瑤更合適。」
我眼眶酸澀,深深拜了下去。
「本宮一直很羨慕你母親,受盡榮寵,還能得到時安的百般呵護,可是也正是因為她,時安才會死!」
我抬眼看向皇後寶座上已經有些癲狂的女人。
「他可是大盈最年輕的狀元啊,葉家位列四世三公,他本該前途無量,可是卻死得像一隻屈辱的狗!」
皇後聲音顫抖著,似乎在忍受著什麼。
「其實本宮也知道這怪不得你母親,她是個好人,所以那個狗皇帝必須死。」
「娘娘……」
我心裡已有大致的猜測。
「所以本宮在他日日都要服用的安神湯裡加了朱砂哈哈哈哈。」
皇後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他還真以為這安神湯真能安神,他殺了時安,我就要殺了他。」
「所以娘娘才會引導著我發現當年的真相。」
「是啊。」
皇後輕輕地撫了撫手中把玩的玉如意。
「葉瑤,你是他的女兒,可別讓本宮失望。」
我笑著行禮退下。
可是皇後娘娘,我要的從來不是復仇。
沉浸在上輩子的恩怨裡毫無意義。
我要的是天下。
12
我尋了江南最美的歌姬。
聽聞近日宮牆內夜夜笙歌,鸞歌鳳舞,連每月一號和十五例行的中宮也不去了。
滿朝文武怨聲滿滿,卻在好幾位御史大夫被誅後陷入了死寂。
正值幽州洪水,百姓流離失所,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
可高堂之上的那位依舊隻顧著尋歡作樂,民憤就像野火一樣,燒遍了大盈南北。
正當此時,朝陽公主攜工部尚書及上百名太醫親自前往幽州。
親自搭建粥棚,治療傷員。
不過月餘,洪水退去。
昭陽公主散盡公主府多年積蓄,修建幽州渠。
建成那一天,朝陽公主素衣祭拜天地。天邊霞光大散,百鳥朝鳳。
一聲聲清脆的鳥啼從雲端傳來,久久不散。
「天命所至!」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地上烏壓壓的人,齊齊跪了一地。
後來,史書記載,建康二十三年,昭陽公主建幽州渠,福澤四海,仁德感動上天。
13
建康二十五年,他對我的猜忌越來越重了,我受詔入宮。
「朝陽,你最近在民間的威望似乎很高。」
病榻上的帝王閉著眼倚靠在床榻上,捻著指尖的佛珠。
瞧啊,滿手鮮血的人往往才是最誠心的那個。
右手提刀,左手拜佛。
我沒有回答他。
「父皇,你也拜佛嗎?」
這沒頭腦的問題讓他一愣。
我淡淡笑了笑。
「可是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得到神佛原諒的。」
「放肆!」
不再年輕的帝王勃然大怒。
他試圖支起身子,可就像一條已經脫水已久的魚是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在我眼裡,他行將就木的衰老軀體可憐又可悲。
「父皇不知道吧,您每夜使用的歡情丹中被我摻了朱砂,您的中宮皇後恨不得您去死。」
我輕輕伏在他的耳邊,露出與母妃最為相像的那半邊臉。
「就連你最信賴的駐邊大將軍,也已經被九安殺死了。」
他被我氣得不輕,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
「朕,朕要下旨廢了你……」
「父皇若有本事盡管來殺便是,就是怕自此以後,您就再也出不了這養心殿了。」
我端起早已準備好的湯藥,捏住他的下巴灌了進去。
他拼命抓住我桎梏他的手,可惜長久以來的藥物侵蝕了他的身體。
我溫柔地用手絹擦去順著他嘴角淌出來的黑褐色湯藥。
很快藥物就起了作用。
昔日掌管所有人生殺大權的男人此刻疼得在床上打滾,冷汗甚至打湿了榻上價值千金的蜀錦。「痛嗎,想來我父親的指骨被一寸寸碾碎的時候應該更痛吧。」
「殺……了我……」喉嚨深處卡殼般蹦出幾個音節。
「親愛的父皇,本宮不會殺你,免得髒了父親與母妃的輪回路。」
我從他渾濁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驚懼。
就好像多年前我縮在角落,恐懼地看著他一樣。
那是對上位者的恐懼。
14
我讓孫叔帶人將養心殿圍了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建康二十六年,昭陽公主受封為昭陽皇太女。
同年,常勝將軍祁九安受召回京。
九安回來的那一日,我久違地回了府。
吩咐下人將九安之前的住所收拾妥當,擺好宴席為他接風洗塵。
可在見到九安之前,柳晴晴闖了進來。
她不復原來清純可人的模樣,頭發披散著,狀若瘋癲。
我辨認了許久,才從記憶中扒拉出柳晴晴這號人物。
看著與之前大相徑庭的樣子,不禁疑惑道:「我們府上應該還有些積蓄,怎麼給劉姑娘弄得如此狼狽。」
話音未落,柳晴晴便撲了上來。
「賤人,我和你拼了。」
她手中寒光一閃,盡是藏著一把匕首。
也是難為她費盡心機地弄來。
柳晴晴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可她還是忘記了。
這是我的時代。
身邊的侍衛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一腳踢開了她。
她甚至還沒有摸到我的裙角。
柳晴晴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昭陽,幾年前你明明已經告訴過我這個時代的殘酷,可我總覺得自己是天命之女。」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聽她絮絮地說著。
「不然怎麼就隻有我穿越來了這裡,可是如今我明白了。」
柳晴晴深深看了我一眼:「昭陽,你是個好人。」
我知曉她存了死志,便也讓侍衛不再攔著。
柳晴晴手中的匕首刀鋒一轉,便沒入了她的胸口。
襦裙被漸漸濡湿,像是開出來一朵豔麗的花。
她輕聲呢喃著倒了下去。
我聽到了。
「我想回家。
「終於可以回家了。」
15
九安到家的時候場面早已被清理幹淨,就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看上去又瘦了一些,青色的胡茬還沒來得及修理,便裹著一身風雪大步跨了進來。
「殿下。」
他單膝跪在我的面前,頓了頓,又喚了聲。
「阿瑤。」
帶著無限的眷戀。
許久沒有人喚過我這個名字了。
我心疼地看著他,指尖一寸寸撫過他黑了些許的面龐。
好像每次久別重逢,他都會更瘦一些。
「九安,我們分別了太久,但是好在從今以後,我們會有很多的時間。」
他似有些是驚訝,但最終融化在潋滟如秋潭的眸子裡。
「好。」
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很多年後,我都無法釋懷那個懷抱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