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阒其無人的孤島上,坐著一個眼睛哭成杏仁的年輕女子。
她把海面看破,也沒等到一艘船。
約定的時間到了,衛星電話沒響。
蘇酥一直等到了最後一刻,才毅然決然跳入海中。
「大嫂!」洪叔捧著蘇酥的屍體,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喊出那個在他心中,流轉千回的名字。
因為在他靜默的暗戀之前,始終立著一個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沒齒不忘的大哥。
有的感情,是注定要守口如瓶、入土為安的。
洪叔小心地將蘇酥重新推回海裡,眼睜睜看著她被海浪越卷越遠。
他知道,對於蘇酥來說,重要的不是入土為安,而是,向肖老大不斷靠近。
11
我長大了,在沙灘上,洪叔掰了兩截樹枝教我寫字。
『匿』字剛寫完一橫,他便停住了,直到海浪把那一橫帶走。
接著,他飛快地寫下了『肖妮』二字。
我歪頭看了一陣,浪又來了。
「洪叔,重新寫!我沒看清!」我咯咯笑著,那時,我剛掉了兩顆門牙,尚未長出新的。
「看仔細了哦,一定要快!這是肖妮公主和人魚公主的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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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這場與『人魚公主』的較量,一直埋在我心裡,我不論學什麼都很快,也從未停止學習。
是洪叔的一字之差,為我精心地編織了一個又圓又美的公主夢。
這個夢裡,沒有眼淚,也沒有誰需要銷聲匿跡。
直到十幾年以後,我才在洪叔的日記本裡讀到了他無人問津的心事:
【我遲早是要先老先死的。
大哥、大嫂,我把我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是為了讓肖妮不光要活著,也要有能力做她自己的選擇。
而在此之前,我做好了當一個老騎士的準備,也會做好剪斷風箏線的準備。】
沈琅星想帶我走,洪叔是頭一夜就知道的。那一晚,他獨自在蘇酥離開的那塊礁石上坐了很久。
直到海浪拍上了他探出去的手,他才露出那一抹十拿九穩的笑,然後,徹夜未眠。
他知道那是蘇酥的首肯,於是他又一次,放下了自己的不舍與不安……
12
沈琅星被帶進來的時候,過山風笑得極其扭曲。
「按你說的,貨、人、地都給你,放了她。」沈琅星擲地有聲,在望向我時,眼睛裡充滿了憐惜,甚至是自責。
「這些本來就是我的,用我的東西和我做交易,你未免太異想天開。」過山風一面吐舌,一面站起來活動筋骨。
接著,他如風般衝到我面前,用力地掐住我的臉頰:
「想英雄救美?你先得問問這位美人的意見。」
他可怕的臉迎到我面前,瞳孔瞬間張大,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學得怎麼樣?是學會了開槍,還是學會了死?」
「開槍。」
「開槍,小妮!」
我和沈琅星異口同聲。
過山風仰天長笑:「在對待女人這個問題上,你和你爹很像。當年,他像隻狗一樣抱著你媽的屍體,跪了、哭了、喊了,男人活到這個份上,還不如死。你應該感謝我,是我給了他尊嚴。」
沈琅星額上的青筋暴起:「自己打不贏的仗,靠把女人拉進來取勝,我和我父親要是都甘願像你一樣惡心,也輪不著你在這狗吠。」
過山風沒皮沒臉地笑起來:「呵,有意思。可惜在我看來,你們不過是一群老鼠。我踩死你們容易,可惜我怕髒,隻愛看戲。」
他用槍抵住我的太陽穴,朝著沈琅星怒喝:「跪下!」
撲——通——
沈琅星跪下了,他沒再接話,他的眼睛裡都是我,我的眼睛卻不敢看他。
我覺得他快碎了,原來過山風所說的『故技重施』是這個意思。
沈琅星現在承受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命運,他頂著父母的死,跪在了仇人面前,為了我。
手槍從我的太陽穴挪開了,過山風隨即將我松綁。
在把槍塞進我手裡之前,他一字一頓地說:
「一顆子彈,打死他,打不死,你就給他陪葬,別動歪心思。」
他用眼睛掃視了一圈,直到每個手下的槍都上了膛,不偏不倚地瞄準了我和沈琅星。
我伸直手臂道:「沈琅星,你跪下了,我就當是你求婚了,我答應你。」
在我按動扳機之前,沈琅星特地朝右挪了兩尺。
他不是在躲,他在幫我瞄準,他在身體力行地為我保命。
13
叮——
子彈打在沈琅星身後的欄杆上。
咻——
然後以完美的角度反彈,射進過山風的腹部。
洪叔說得沒錯:「數學有時候比詩篇更美。」
過山風捂著腹部,對我怒目而視。
就在那一秒鍾的工夫裡,我散開頭發,真正的裝備藏在我的發髻裡。
是致幻劑,針尖被我不偏不倚地刺進過山風的大動脈,一按到底。
「我不單會開搶,還知道打蛇打七寸。」我說。
過山風的瞳孔張得巨大,頓時失了魂,雙手伸向空中,一頓亂抓,揪住了我的頭發。
我仰身從地上撿起他方才為我松綁的小刀,將發絲齊肩斬斷,然後將刀尖對準他的手背,奮力一插。
過山風的手被我釘在了他的黃檀交椅上,疼痛讓他膝蓋一軟,霎時跌跪在地。
與此同時,沈琅星一個掃腿放倒了身旁的壯漢,搶過了一把機槍。
屋子裡登時槍林彈雨,陷入了一片混亂。
手下為了護主 ,子彈都朝我而來。
但好在我有一個進入幻境的肉盾。
過山風連中三槍以後,便無人敢往這邊開槍了。
我不想要他的命,我要把他的命交給沈琅星親自了結。
沈琅星的身手是極好的,但以他一人之力,一時難以敵眾。
就在這時,三米高的鋼板門『轟』的一聲被踢開了。
洪叔腳踏長靴,身背一杆重型機關槍,逆光而來。
他的脊背不再佝偻了,除了滿頭的花發和一臉的皺紋,他完美地和沈琅星那幫身高 190 的手下融為了一體,甚至鋒芒更甚。
火光從眾人的槍口中噴湧而出,過山風那些張牙舞爪的手下,頃刻間被打成了肉泥。
這一切都發生在過山風眼前,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能否看清。
他的眼神迷離,汗液和血液黏在一起,看起來落魄至極。
洪叔和沈琅星配合得天衣無縫,不費吹灰之力就蕩平了這個百年蛇窩。
洪叔走近,朝著過山風的右腿開了一槍:
「為大哥。」
又放了一槍打在他左腿:「為大嫂。」
右臂:「為老三。」
左臂:「為弟妹。」
「老烏龜,你沒死。」過山風滿口噴著血,輕蔑道:「躲哪兒了?有種……」
他話還沒說完,沈琅星便衝過來對著他一頓掃射。
子彈都打盡了,他還不罷休,滿地的找槍,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一向穩重。
我連忙起身抱住了他。
我的擁抱讓他冷靜下來,他的呼吸越發緩慢,直到,他大哭出了聲。
我知道過去很難過去,我們一輩子都將帶著過去前行。
但我有信心,和他一起,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用餘光看見洪叔突然橫跳到了我和沈琅星背後。
槍聲在荒寂的死人堆裡最後一響,洪叔的臉撞上了我的胳膊,還不待我抓住他,他便滑落下去。
滑下了三級樓梯,翻滾、平躺、一動不動。
14
在安全屋的正中央,我看到了一張照片,是五個笑得很燦爛的年輕人。
三男兩女,洪叔站在正中間,他笑著,那麼年輕,那麼英俊,卻那麼孤獨。
我突然好想他,於是撥通了那隻衛星電話。
「洪叔……不,爸,你還好嗎?」
「小妮,發生了什麼?你別怕!」
「什麼也沒發生,就是想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哦。」
然後我把手槍插進綁腿,把致幻劑挽進頭發,不顧 K 叔的阻撓,開門出去。
我沒想過要他來,我也不該打那通電話……
我和沈琅星要結婚了。
婚禮在迪士尼舉行。
那天,我們躺在天臺上看星星。
「你的名字好美,沈琅星,琳琅滿目的星星。」我側過頭在他耳邊說。
「肖妮也很美, shining,是閃亮的意思。」他溫柔地側過身來, 撫摸我的臉。
「我好喜歡這個解釋,這樣看的話, 我們好像天生一對。」
「當然,我們就是天生一對!」沈琅星坐起來, 從內袋裡掏出一個愛心項鏈摳開, 裡面一左一右貼著兩張舊照片。
「上次和你說我有未婚妻的事, 是真的,沒開玩笑。」
是除了我和洪叔以外,這個世界上的第三個人!
「作(」「對啊, 兩個指腹為婚的嬰兒,左邊那個是我,右邊的……是你。」
我睜大眼睛。
沈琅星站起來, 又單膝跪下, 從身後摸出一枚星形鑽戒:
「小未婚妻, 你長大了, 我也找到你了, 嫁給我吧。」
15
在迪士尼裡, 我見到了洪叔童話裡的每一位公主。
我穿著潔白的婚紗,和……獵人靴, 我還是穿不慣高跟鞋,即便是在婚禮當天。
洪叔拄著拐杖, 鄭重地把我的手遞到了沈琅星手裡。
「爸, 我會照顧好小妮的, 永生永世。」
洪叔的眼眶還紅著,我的手捧花便強行塞到了他手裡:
「爸!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愛!」
洪叔瞬間紅了臉:「胡說什麼,我一個老頭子還找什麼真愛?更何況,還是個瘸老頭。」
「瘸老頭怎麼了!照樣風流倜儻!是不是?」我朝沈琅星擠眉弄眼。
半晌, 我終於調侃道:「臭老頭,你不會從沒談過戀愛吧?」
「不會吧?」
我一直跟在他背後追著問。
洪叔雖然穿了假肢,可絲毫不影響他走路帶風,他的耳根越燒越紅,一點老人樣都沒有了,倒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我們一路小跑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海邊。
洪叔望著橘色的海平面, 喃喃地說:「有的愛,不用談,放在心裡, 就夠想一輩子了。」
我望著半抹殘陽, 試探道:「該不會……你的愛人, 是人魚公主吧?」
「沒錯,就是人魚公主。」洪叔悠悠道。
他閉上眼睛笑了, 和那張照片裡的他,笑得一樣燦爛。
原來, 洪叔才是做公主夢的那一個, 但很奇怪, 我笑不出。
我但願他健康,但願我和沈琅星能給他的未來,創造更多美好的瞬間。
希望我們幸福。
也希望, 在沒有黑蛇幫的南洋群島,所有的島民,都能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