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進府,要求我爹休妻。
我娘年老色衰,我爹毫不猶豫。
我遂帶我娘,去做了梳頭的婢女。
我娘說,苦了我。
我說不苦,我們自己掙日子。
1
我在我爹房外,跪了三天。
我求他別為了一時新鮮,拋棄我娘。
當初他要考功名,是我娘挨家挨戶給人做栉工,一梳、一梳攢出來的盤纏和束脩。
如今,他考中後得了個九品芝麻官的職務,在縣裡耀武揚威,心便不老實了。
他看上了鄉紳劉氏的三女兒,廟會偶遇,見色起意,腆著臉就去提親了。
我娘那時候阻攔他:「劉三小姐比咱們的閨女才大一歲,你怎麼敢糟蹋人家!」
我爹一巴掌扇翻我娘,在家裡擺出縣主簿的威風:「你個潑婦懂個屁!現在當官的哪個沒有三妻四妾?你休管我!」
劉老爺心裡也嫌我爹上不得臺面,就提出個條件:
讓他嫁女兒可以,但他的女兒隻能給人做正妻。
我爹隔著房門,轉述這話時,我娘正在給我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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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縣丞的小兒子與我自幼相熟,我娘想帶我去說親事。
「我給你半箱錢,你且出去住。雖是休了你,但我一定管你吃喝到死,你可佔大便宜了。」
我爹在門外算計著,聽動靜,他定是叼著他的老煙鍋,煩躁地嘬個不停。
而我娘呢,梳頭的手,越梳越慢,銅鏡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臉。
「娘……」我想轉頭看看她,被她按住了。
「穗兒,別動,還沒簪好呢。」我娘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出了哭腔。
我爹聽到屋裡有動靜,扯著破鑼嗓子喊道:「啥?你說啥?」
鄉裡鄉親的人,都說我娘潑辣。
當年我爹去百裡外求學,家裡就我娘帶著一個我。
年輕的新媳婦兒,抱著個奶娃娃,家裡再沒人,總有好色之徒登門拜訪。
我娘在枕頭旁放著剪刀,日日磨得鋒利,後來還真捅瞎了一個半夜翻牆進來的渾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抱著我,站到那戶人家的大門外,破口大罵。
「喪了天良的狗東西,連孤兒寡母都欺負!我瞧你家也有老有小,卻是一點德也不積!」
圍觀的人多了,我娘索性找個大石墩坐下:「你要是今天敢出門來,老娘連你下邊的一起剪了!」
她抽出那把剪刀,一個血呼啦差的眼珠子,就串在刀尖上。
我那時小,看我娘威風八面的,就不覺得害怕了。
夏日炎炎,我娘抱著我從早上守到晚上,她帶了幹馍和水,都喂給我吃了。
有大嬸來做和事佬,讓我娘看在我一個小娃娃不經曬的份上,回自己院裡去。
我娘低下頭問我:「穗穗,曬不曬?」
我搖搖頭,展開雙手,架在她眉上:「穗穗不曬,娘也不曬。」
如是,我娘抱著我,在奸人門口堵了一天一夜。
那之後,再沒人敢來欺凌我們母女倆,如此,我們才堅守到了我爹回來。
可他一回來,我娘就開始嘆氣了。
起早貪黑做栉工,沒讓她皺過一次眉,可反倒是盼了許多年的枕邊人,讓她越來越沉默寡言。
2
我爹終於願意和我講話了。
他路過我,厭煩地一甩衣袖,罵道:「你娘但凡生個小子,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我沒忍住,攥緊了拳頭。
當年我娘懷有身孕時,我爹一走就是數年,一看家信裡說生了個女兒,他是看都沒回來看過一眼。
等他回來了,我娘年紀大了,原本也熬壞了身子,所以沒法再給他生兒子了。
大抵從郎中診出我娘無法再生養開始,我爹就有預謀了。
他遲早要再找一個妾,甚至兩個、三個,到能給他生出兒子為止。
最差不過就是現狀:他直接換個妻。
所以我娘有句話說得是對的,他就是在糟蹋人家劉三小姐。
我撐著已經跪僵了的膝蓋,掙扎著抬頭看了他一眼。
雖是生身父親,可我總覺得他很陌生。
從我出生到知曉世事的幾年,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他回來之後,雖是做了官,榮歸故裡,但我從沒覺得與有榮焉。
反倒從小院子搬進大宅子後,我多了份寄人籬下的感覺。
因為我與我娘的吃穿用度,不再靠自己的雙手掙來,而是全部靠我爹的餉銀維系。
所以無論他說什麼,我們都隻能聽從。
而如今,他明知我到了出嫁的年紀,縣裡好些的兒郎,都看重姑娘家的家世與雙親,但他依舊要趕離我娘。
所以他是既不顧我娘的扶保之恩,也不顧與我的父女之情。
我想通了,不再露出可憐乞求的神情了。
我就算跪爛了我的雙腿,也不會換來他的退讓。
我隻問了他一句話:「爹,你執意要休了我娘,去娶劉三小姐為妻,是嗎?」
他一巴掌扇在我的腦袋上,惡狠狠地說道:「你再頂嘴,我連你一起趕出去!為奴為娼,看你怎麼活!」
呵,為奴為娼,看我怎麼活。
他本已進屋了,似是不解氣,又走出來,一腳蹬在我本就跪得難受的腿上。
「等劉家小姐進門了,你伺候好她。你要是和你娘一樣,敢當著她的面說一句胡話,我就把你賣掉!」
房門「哐」的一聲,被我爹重重關上。
我娘從外邊買完菜回來,應是聽到了最後一句,一邊哭著跑過來扶我,一邊衝裡邊喊道:
「你趕我走,我走還不行嗎?穗兒可是你親生的,你可不敢犯糊塗害了她!」
沒想到我爹隔著門,來了一句:「我前腳走你後腳生娃,誰知道是不是我的種!」
「你!」我娘當場就被氣昏過去了。
我扶我娘回房躺好,眼見著屋外大雨如注,我心急如焚,沒拿傘就衝出去找郎中了。
那是我走過最漆黑的夜路,雨水澆滅了我對完整的家的渴盼。
我敲開了郎中的門,但郎中見我沒馬車載他,便說雨太大了,他的藥箱會被淋壞,去不了。
我癱倒在地,哭著扒住藥鋪的門框不放,涕泗橫流,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正僵持著,一道驚雷閃過,忽而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元青穗嗎?」
我打著顫扭過頭,看見林縣丞的小兒子,正坐在他家的馬車上,向我這邊探看。
「是、是我!林三郎你等等我!」
我急忙拉扯郎中的衣袖:「有車了!有車了……」
我滿身泥濘地擠進了馬車,絲毫不敢看斯文俊秀、一身氣派的林懷信。
他問我:「青穗,你可還好嗎?」
我咬牙忍住眼淚,衣袖下指甲掐進掌心:「我無礙……」
他看穿了我的窘迫,吩咐車夫道:「再快些,想來她家裡有急事。」
原本,這些日子,我該打扮妥帖美麗,去見他說親事的。
可偏偏,在我們隻差最後一步時,讓他看見了狼狽不堪的我。
而我這樣狼狽的日子,因著我最親的爹爹,才剛剛開始。
3
我照顧我娘的那晚,林懷信一直在給我打下手。
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溫厚善良的模樣。
忙到半夜,我娘短暫地蘇醒了一下。
她看到站在我身後的林懷信,瞬間就淚眼蒙朧,滿含愧疚地望向我。
娘的嗓子沙啞,眉眼緊皺:「穗穗,娘拖累了你……」
一語,便讓我已幹澀的眼眶再度湿潤。
我蹲在她的榻前,雙手抱住她的肩頭,哽咽著搖頭道:「不許娘這麼說,不許……」
林懷信許是聽到了一些傳言,走過來也蹲下了身。
「元夫人,青穗,你們莫憂。」他從腰間取下我送給他的香囊,給我娘看,笑得很溫和,「我自幼就心儀的好姑娘,可不願輕易放手。」
我娘聞言,才展了眉,不多時便睡著了。
黎明前最黑的雨夜,我送林懷信出府。
他將傘推到我的頭頂,自己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了。
他笑著對我說道:「這場雨來得及時,我家田莊上好幾塊麥田有救了。」
我聽著他的話,思忖了片刻問道:「你家田莊上,還缺農戶嗎?」
林懷信聽出了我的意思,微微皺眉道:「你爹當真如此狠心嗎?連你也要舍棄嗎?」
我的手緊攥了一下傘柄,望了一眼我爹的住處。
他明知道,我娘昏迷了。
我請郎中來,前前後後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他從始至終,莫說探看我娘一眼,他連自己的臥房門都沒出來過。
我狠狠咬了下唇:「他能棄我娘,我斷然不能棄。隻要他趕我娘走,我就一定會跟著我娘一起走,所以我現在在謀生路。」
林懷信湊近我,帶著他溫熱的氣息,讓這湿冷的雨夜,霎時便暖了幾分。
我總覺得他眼中有光。
從小到大,他每次注視我,我都覺得仿佛被星月環繞。
他似乎在猶豫什麼,好看的瑞鳳眼,眨巴了好一會兒。
注意到我站在冷風裡,有些畏冷時,他才忙站到風來的一側,一邊幫我擋風,一邊鄭重地說道:「嫁給我吧,青穗。帶著你娘一起來,我們同住一院,我一定為她養老送終。」
我仰起頭回望他,那一刻緊繃的心都松弛了。
我原本,就是想嫁他的。
可這種想,對我而言,更多時候是一場遙遠的妄想。
4
從幼時私塾門邊的驚鴻一瞥,我就記住了林懷信那張面如冠玉的臉。
那時我很好奇,問夫子,為什麼他們那些男兒郎可以讀書,我卻不能。
夫子好言安慰:「你沒有束脩,自然不能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