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服氣,回家偷拿了一塊臘肉,再次跑去找夫子求學。
夫子正拿著臘肉啞然失笑,一個很壯的小少爺衝我叫囂:「你可真寒酸!而且這世上哪有女子來上學堂的!你識了字又能作甚?幫你娘記一記梳了幾個頭嗎?」
夫子制止他,但學堂裡已笑翻了一片。
夫子把臘肉送回我手中,滿目為難地請我走。
我耷拉著腦袋,在一片哄笑聲中,踉踉跄跄地離開。
一串輕快的腳步聲追上了我。
他站在我身後,並不碰我,乖巧地作揖道:「姑娘請留步。」
彼時,我們都年少。
所以他的話,聽上去頗有些少年老成。
我怯生生地回眸,少年展顏,露出和善的笑容:「小生是城東林家的三子,叫林懷信。」
我後來喜歡稱他為「林三郎」,正是因著他對我說的這第一句話。
他那時問我:「姑娘若信得過,以後想學寫字,可在下學之後來學堂,小生給姑娘教。」
我注視著那雙如星的眼眸,重重點了點頭。
林懷信從不問我,為什麼想學寫字。
也不問我,學會寫字,無處可使,又為什麼要學寫字。
他從不覺得,女子學寫字是有違風俗的,也不覺得我這小門小戶的窮丫頭,不配寫字。
Advertisement
所以我當即便將那塊臘肉,塞進了他懷中。
他霎時便笑開了。
林懷信心細,自小就能一眼體察旁人的心緒。
他那時便知道,這塊臘肉對我而言是不易得的,所以又送還給了我。
他挑了更簡單的事,來做我的束脩:「你會繡荷包嗎?或者打絡子?」
少年撓撓腦袋,似是在極認真地思考:「如此類好做的小物件,姑娘會什麼,隻管做來送小生,小生定當竭盡全力教姑娘寫字。」
我送了他一個自己縫的香囊,他隨身佩戴了十幾年。
被眾人羞辱的低落心情,在那一刻,被暖如晨曦的林懷信掃空,我仰頭笑著對他說道:
「林三郎,叫我青穗吧。元青穗。」
他此時才對上號,睜大了眼睛:「你是城南那位梳發娘的女兒?」
我遲緩地點了點頭。
在這個縣裡,但凡提起我娘,人們總是揶揄與不懷好意的居多。
沒想到林懷信露出驚訝的目光,滿眼皆是贊賞:「聽聞元夫人不卑不亢,是個很有氣節的女子,難怪你會想來私塾念書。」
那個真摯的神情,連帶著那一天在他身後的天光雲影,都成了我腦中經年難忘的畫面。
林懷信很好,好到我每一次面對他時,都滿懷自卑的祈望。
所以他此刻向我提親,我既心動,又抑制不住心酸。
如果是從一個寄人籬下,換到另一個寄人籬下,那我和娘就隻是在面臨另一場絕境而已。
畢竟我爹在最一開始,也是這樣風光霽月的書生。
也曾很愛、很疼我娘。
所以我終究低下了頭,退開禮貌的距離。
「三郎,很晚了,回吧。」我把傘遞給他,這原也是他的傘。
看著他滿面的擔憂,我衝他輕輕一笑:「等天晴了,我再去找你。近日我讀書,許多地方讀不通,還得找你請教呢。」
他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在我的注視下,坐上馬車離開。
夜雨席卷,我很快就看不到他了,隻聽得到噠噠的馬蹄,和車輪碾水的聲音。
直到馬車的聲響也聽不到的一剎,我才徹底沒了笑容。
周身似乎眨眼間變冷。
明明是孟夏的夜,卻和隆冬似的。
我剛轉身要回去,突然看到暗夜裡一個人影,驚了我一跳。
我細看去,剛看清是我爹,便聽到他涼飕飕地說:「那可是林縣丞家,你方才該答應他的!他能給你的,可是你一輩子都掙不來的。」
他像這些年規訓我娘一般,來規訓我:「女子太過矯情,可是會招丈夫厭煩的!」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這令人生厭的規矩,究竟能不能改一改?
5
我沒忍住衝我爹冷哼了一聲。
「你究竟是為我好,想讓我嫁個好人家,還是圖我嫁過去,能讓你和林縣丞攀個親家啊?林縣丞的親大哥是郡守大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我爹氣急,跑過來就要打我。
我早知道他要動手,及時閃避,眼睜睜看他撲在滿是泥濘的地上,腦袋直直撞在大門上。
我絲毫沒打算攙扶他,而是一抱雙臂,氣定神闲地說:「我明天就和我娘搬出去,你要以後娶了劉三小姐還想有個安生日子,就老老實實待著!」
我見他氣到額角青筋暴起,便愈發囂張地俯下身盯著他說話:
「不然,等你再娶之後,我就每天都站你家門口喊『元主簿不僅老牛吃嫩草,還逼親生閨女為奴為娼』,讓你在這縣裡顏面掃地。」
不知我爹是撞門板撞暈了,還是被我氣得,他登時趴倒在地,一句話也不說了。
「呸!活該!」我啐了一口,一點兒沒管他,轉身去了我娘房中照看她。
我爹也怕我真發瘋,天亮我收拾東西時,便已沒了他的蹤影。
大門敞開著,他最後不留一個字,隻想讓我們娘倆盡快離開他。
娘問我,眼下我們沒什麼錢,該如何打算。
我看向遠處,回她:「娘,我們先去以前咱倆相依為命的那個小院子落腳。」
我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架在驢車上,扶我娘坐上去:「那幾年咱娘倆怎麼過活的,以後也怎麼活。」
那幾年,沒有我爹,我們兩個女子不也活得好好的?
這些年,聽我爹的那一套規訓女子的話,我原本多少是聽從了的。
所以我會在我爹身邊謹小慎微地做一個乖女兒,然後期待著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少爺。
等成了親,我大抵也會和我娘這些年待我爹一樣。放棄自己曾經養活一家子的手藝,將所有的日子,都耗在小小的院子裡。
都耗在為了一點買菜錢,都要去挨丈夫數落的卑躬屈膝裡。
小院經年無人住,生鏽了的鎖一敲便斷。
我足足花了四日光景,才打掃好老院子。
雖然一應用度,遠沒有我爹那裡好,但和我娘回到這熟悉的地方,過回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倆心裡都很安定。
侍奉我娘養了小半個月的病後,我們攢的銀錢見底了。
林懷信執意要送錢給我,都被我堅決拒絕了。
有一回,他有了氣,怪我總拿他當外人。
雖然頭一次見他生氣,但我還是堅決退還了他的錢袋。
「林三郎,你要真為我好,就幫我打聽打聽,不限於咱們縣裡,附近雲、月二城,可有婦人家缺梳頭的侍女不缺。」
我見他仍低垂著眉眼,便伸手輕輕攥住他的袖口,柔聲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還是你教我的呢。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抬眸注視我,本想接著和我辯駁,但最終隻有無奈的一聲長嘆。
我打趣道:「是不是後悔當初教我認字讀書啦?」
林懷信搖搖頭:「我隻願我教你的那些書,對你而言是切實有益的。」
他湊近我,展顏一笑:「瞧你今日這般倔強模樣,看來是讀進了心裡,那為師該當欣慰了。」
那雙笑眼太過明媚,我不敢直視,在臉頰燒起來時,迅速轉身走進了屋裡。
我心亂如麻地坐在桌前出神,我娘笑著對我說:「穗穗,你聽。」
我回過神來仔細聽,聽到了林懷信打水的聲音。
既然我不收他的錢,他便做些別的力所能及的事,來幫襯我。
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看向我娘道:「娘,教我怎麼給人梳頭吧,我總不能靠你養活一輩子吧。」
看到被我擺在床頭的一摞書,我腦中靈光一現,還想到了一條好路子。
6
秋收過後,嫁娶之事頗多,我娘收的錢少,不少人家請她去給新娘子梳頭。
起初我跟著我娘,隻能幫她打下手。後來她給我教得多了,我自己也能上手了。
我給鄰裡的小姑娘們說,我不要錢,權當練手,所以她們很樂意來找我梳頭,漸漸我便能獨當一面了。
而且我識字,還可以在不出門的日子,幫人代寫家信。
雖然錢少,但一點一點去掙,總能生活下去。
我爹娶劉三小姐的那天,我剛好去城裡的一戶鄉紳家,給他家的老夫人梳發。
老夫人見我心細手巧,多給我賞了點錢。
我心下有愧,看她的小孫女在院中玩耍,便喚來給小丫頭扎了個年畫娃娃一樣的發髻,老夫人看著我,頗為贊賞道:
「你且留個住處,你在家中等信,我給別人也推薦了你去。」
我又千恩萬謝了一會兒,這才叫了驢車往回走。
如此耽擱了些時辰,到我們縣裡時,已是夜幕四合了。
原本日落之後,大多人家都閉門休息了,該很安靜的。
但越往我家走,我越聽見有人在吵鬧。
林懷信身邊的小廝,名喚「懷生」的,遠遠瞧見我,行色匆匆地跑了過來。
「元姑娘,你可且先避避吧。」說著,懷生就將我往反方向勸離。
我站住腳,忙問他發生何事了。
懷生撓撓頭,說道:「你爹不是今日迎娶那劉三小姐嗎?誰知劉小姐與人私奔了,你爹打定主意是你娘搗的鬼,現在正鬧呢!」
「他發得什麼瘋!」我一聽就氣血上湧,一撸袖子就往家走,懷生攔也不住。
可我剛扒拉開人群,便見我爹踉踉跄跄栽了過來。
我忙閃開,任他栽倒在地,摔得滿身灰塵。
「你、你個潑婦!」
緊接著便見林懷信一邊說著好言好語,一邊向後退來:「伯母,凡事兒好說好話,您今日若真動了手,被人拿進了府衙,青穗可該如何自處?」
聽到我的名字,我娘頓住了步子。
我上前兩步,才看到她手裡攥著把鋒利的剪刀。
那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無畏無懼的女子。
「若我娘還要受這個負心漢的氣,我今後才無法自處呢。」我走過去,不動聲色拿過我娘手裡的剪刀。
我爹在地上連滾帶爬,衝我叫囂:「你娘瘋了!你可看管好她吧!」
我抱住我娘,給林懷信使眼色,讓他快帶走我爹。
不然真鬧下去,出了人命,終究還是我娘不值當。
當年那個勸過我娘的大嬸子,如今也在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