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此一時過來,卻是悄悄豎起了大拇指:「穗穗,你娘這次打得好啊!那一腳,直蹬你爹心口,看得我都解氣嘞!」
我和我娘都被惹笑了,我這才扶她在院子裡坐下。
我緩緩撫摸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娘,別氣了,犯不著為那種人動氣。」
我娘明白,輕嘆了一下,便轉而言他:「新收的麥子,林三公子送了些來,我下午磨成了面,給你烙了菜餅,快去吃吧。」
我抱抱她:「就知道我娘最疼我了。」
「也疼疼懷信吧。」
林懷信送走了我爹,大步流星踏進了我家小院。
他總是穿著得體,時時刻刻都文質彬彬的。
我娘笑著歡迎他:「穗穗,你去端出來,我們一起吃。今日全靠三公子來得及時,不然還不知道你爹要把我怎麼樣的。」
我感激地看向林懷信,他照舊笑意恬靜地站在星光裡,霞姿月韻。
他來幫我一起端菜餅,我驀地就有些於心不忍。
我舍不得他,可我知道,我在耗著他。
所以在他低頭時,我輕聲問道:「你爹娘,該當因為我,在勸阻你吧?」
林懷信的身子,明顯一僵。
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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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家世出眾的少爺,我是被我親爹趕出門的鄉野丫頭。
他爹娘那樣看重他,讓他管著所有的農莊,自然不願讓他娶我這樣的女子。
哪怕讓步,說破天,也隻準我做他的妾。
但林懷信不願意。
他從始至終都在對我講,一生一世一雙人,既許諾,那便要做妻,做他唯一的妻子。
所以他隻是繞著彎子,說了許多寬慰我的話。
可他越溫柔,就越讓我難過。
7
經由那位老夫人推薦,新一年的立秋後,我接到了給郡丞大人要出嫁的小女兒梳頭的活。
我掀開珠簾,隻望了一眼菱花鏡,便忍不住贊嘆:「好美的姑娘。」
鄭小姐被我的直言不諱惹笑了,羞怯地低下了頭去。
她很乖順,梳發、盤發耗時長,她隻靜靜坐著,隔著鏡子瞧我。
我現在上手比起初快了許多,顧念著人家的吉時,竟早了許多便完工了。
見我拎起箱子就要走,鄭小姐張口留我,請我喝杯喜酒。
我接過酒盅,站著喝下,說了幾句吉利的話,鄭小姐便讓丫鬟又賞了點銀錢給我。
我正謝著,她陡然問我:「元姑娘,我瞧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我想了想,回她:「我今年十七歲,該比小姐虛長幾個月。」
鄭小姐點點頭,又問我:「瞧你手藝嫻熟,該是出來做栉工有些日子了吧?」
我實實在在地回話:「我娘身子不好,需得銀錢看病。再者我自己也想自力更生,所以便出來做活了。」
我沒想到,我能在這樣的大家閨秀的眼中,看到羨慕的神色。
她羨慕我年紀輕輕,就走南闖北,見過許多人,做過許多事。
我彼時不太明白她的羨慕從何而來,直到她說:「不像我,在家時要聽爹爹的,出了嫁要聽夫君的。
「就連我的夫君,也是我爹為我選好的,是個我見都沒見過的人。」
鄭小姐好看的眉眼耷拉著,那一瞬的低落,讓我想起了這幾年我娘委曲求全的模樣。
我安慰她,畢竟是大喜的日子。
她便強打起精神,又問我可嫁人了不曾,可有心上人沒有。
我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我沒有嫁人,但我已有心上人。
吉時到了,鄭小姐在臨走前,隔著大紅蓋頭對我說:「元姑娘心性高,有本事,將來一定得嫁心上人。」
我目送她出府,喜氣盈天,我反倒覺得有幾分悲涼。
為她,也為我自己。
因為下個月,我便要去林懷信的府上了。
他的二姐要出嫁,他娘專程派人來請我去梳頭。
我推開擋在我身前的林懷信,收下定金,接下了這一樁活計。
林懷信是擔心見了面,他爹娘會為難我。
我笑問他:「你爹娘既然能將你教養得這般和善,他們自然也不會做窮兇極惡的事,是不是?」
林懷信安靜地點點頭。
我不想加重他的負擔,輕松地笑說:「你瞧,你娘給的定金比旁人可多不少,想來就不會刁難我的。」
中秋常有陰天,朔風席卷處已是嚴寒,他不接話,隻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裹在我的身上。
他那時眸光堅定,對我說道:「青穗,我明白我該做什麼。」
而後,他更把自己埋在了繁重的事務裡。
他和我一樣,想攢錢,想自力更生。
這樣等他能置辦得起自己的小院子,有了自立門戶的能力,當真能養得起我與我娘時,就更能勸服他爹娘了。
我偶爾會懼怕他給我的希望。
畢竟以我的現狀,我可以隨便嫁個農夫屠戶,日子不見得有多好,但至少是嫁得出去的。
但能嫁給心上人,始終是我對姻緣這一事,最美好的渴盼。
所以哪怕最終得不到盡善盡美的結果,我也想為了這點希望,去拼一拼。
但求不悔,但求無愧。
8
去給林家二小姐梳頭的那天,我穿了身素淨整潔的衣裳。
我娘原本取了許多她舍不得戴的首飾來,想讓我風風光光登門,別被林家的人看輕了。
我搖搖頭道:「我是去幹活的,這些戴在身上,總歸是累贅。我隻管做好我的事,他們沒道理看輕我。」
我娘不放心,追著我的驢車跑了好半截。
我跳下車,去扶她,她攥住我的雙手,臉上強扯著笑,眼中卻滿是憂心:「穗穗,別委屈自己,千萬別。娘還幹得動活,他們不要你,娘養你,你永遠是娘的心頭寶……」
「娘……」鼻腔酸澀,我強忍下眼淚,「穗穗知道。娘的心頭寶,絕不讓人當草芥踩踏。」
我拍拍她的手背,拉她去找隔壁家的嬸子,瞧天色要下雨,我勸說不如她兩人在屋裡做做針線活。
「娘,你等我回來,咱倆一起蒸包子吃。」我衝她一笑,坐回驢車上,向林府行去。
林懷信老遠便站在街角等我,看到我的小車,他快步跑來幫我牽驢。
他笑著說:「可是快入冬了,這麼早的時辰,天色還是暗沉沉的。」
我背起我的工具箱,也衝他柔柔地笑:「給新娘子梳妝,可是得趕早呢,不然誤了吉時,我可萬死難贖了。」
林懷信幫我去放車拴驢,我先行步入他家後院。
丫鬟掀開門簾,我一抬眸,便見林夫人為首,一屋子女眷都在仔仔細細地打量我。
我鎮定地行禮:「諸位夫人、小姐安好,我是元青穗,今日來為出嫁的林二小姐梳頭的。」
林夫人張口第一句便是下馬威:「給看院門的丫鬟說一聲,內院都是女眷,讓男子們都去外邊幫忙,別進來瞎攪和。」
我知道這話,是在攔著林懷信,以防他進來為我出頭。
不過不打緊,我並不需要躲在男人身後。
靠眼淚,可擺平不了人生大事。
我遂氣定神闲地穿過人群,走到林二小姐身後,開始井井有條地給她梳發盤頭。
我梳頭的工夫,屋裡除了偶爾的咳嗽聲,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但我隻顧著操心新娘子,倒也不覺得如坐針毡。
見我快完工了,林夫人才說話:「聽聞元姑娘的手藝,又好又快,今日算是見識了。」
我輕笑道:「既要吃這碗飯,自該練好手藝,不然愧對夫人的抬舉。」
「元姑娘倒是會說話。」林夫人坐在椅子上,吃了口茶,幽幽地嘆氣,「唉,我那三小子,可是有兩個月不曾回過家來見我了。」
我餘光裡瞥見,林夫人一直在注視我:「還得是元姑娘面子大,你一來,他便來了。」
「林三郎今日在此,自然是為了自家姐姐出嫁的事兒。」我做著最後的收尾,半蹲在二小姐面前,細細查看細枝末節。
「何況前兩個月正值秋收繁忙,想來也是貴府教養得好,才讓林三郎為了農莊上的活廢寢忘食,連回家的工夫也沒有了。」
林二小姐沒忍住「噗嗤」一笑,倒是打斷了還要與我辯駁的林夫人。
林夫人問她笑什麼,林二小姐指著我說道:「好伶牙俐齒的丫頭,和娘年輕的時候真像。」
我沒忍住回頭看了眼林夫人,剛巧她也垂眸看我,我倆對視了一眼,竟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林二小姐生著一張鵝蛋臉,圓眼圓鼻頭,看著就很和善。
相由心生,她說話也和善,想來是幫著我和林懷信的,她問我:「元姑娘可有心上人沒有?」
這話,鄭小姐曾問過我。
我這一次依然老實點頭,但並未直說是林懷信。
這一屋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我此時為魚肉,她們為刀俎,也由不得我說什麼了。
林二小姐又問:「那你想嫁給你的心上人嗎?」
見我遲遲未答,林夫人倒是先張口:「試問誰不想嫁自己的心上人?二丫頭,你熬到這個年紀,不就是為了等你的心上人嗎?」
林二小姐點了點頭:「正是娘說得如此呢。娘既然能成全我,也能成全三弟弟不是?」
見林夫人抿著嘴不搭腔,林二小姐又轉而問我:「所以元姑娘如何作想?」
「我自然也想嫁給我的心上人。」
我將我親手做的一支銀釵子,簪在林二小姐的發間:「可我現下過得不好,我不願成了他的累贅。」
我答應過我娘,不能委屈自己,所以我站起來,轉過身,直視林夫人。
「不過我現下過得不好,不見得我一輩子都過得不好。等我再多賺些錢,養好我娘的身子,能開個學堂,我自然會再提此事。」
至此,林夫人看我的眼神,終於從隻有戒備,多了幾分贊賞。
但我明白,這隻是個開始。
9
我從林二小姐的房中出來,林懷信守在院門口,手都凍僵了。
他的眉眼都是慌色,問我可受了委屈不曾。
我展顏一笑,不等我說話,裡間跑出來一個小丫鬟:「元姑娘、元姑娘且留步,我家夫人說,請你留下喝杯喜酒。」
我還沒說什麼,倒是林懷信木訥地「啊」了聲。
「三郎飽讀詩書,怎得今日呆呆的?」我笑他,將箱子遞到他懷裡,「現下我是林夫人請的賓客了,可要勞煩三公子好生招待了。」
他想明白了,好看的眉眼終於舒展,笑得憨憨的,行了一個宴請我的禮:「還請元姑娘這邊請。」
記掛著我娘還在等我,那天我隻小坐了一會兒,就早早告辭了。